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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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三)

CB:鹤一期

架空国家和战争。

一个胡说八道纯扯淡的本来该短打但不知为何爆了字数的摸鱼。依旧未完,maybe待续。

和你想的不一样。

灵感来源于萧伯纳《皇帝与小姑娘》加阿列克谢耶维奇访谈录。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第一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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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反应过来时,我们都紧紧地抓着对方冰凉的手;我们像受了惊的婴儿,盲目地抓住一切有温度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的心与他的心是有共鸣的,这种悲怜又善良的共感在后来的几十年,都紧紧地把我和鹤丸两人牵系在一起。

中午下课后,我还是穿上袜子和大衣,头巾遮过发卡,跟在鹤丸后面预支了午餐,一同去中央公园。一路上,我努力地说服自己:这一次去,只是本着最基本的礼貌道谢而已。可千万别被迷惑了心智!道完谢后,就再不要见到为妙……

鹤丸不知道我的心思。他眉头微蹙,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脚步,弯腰用一把钝了的匕首挑开一片雪,脱下手套去摸冻雪之下坚硬的黑土。

“……没有了。这样的惊吓不太好啊。”

我靠到他身边。“什么没有了?”

“……没什么。” 他站起身,在裤子上蹭干手,套回手套,“没关系的,公园后面的树林里,应该还会有惊喜。”

明明只是两日没有踏进这里,我却与这个公园阔别了一百年似的,既不识路,又觉新奇。待到看到上尉,我才逐渐有了熟悉感。

上尉靠在那棵光秃的树下,旧呢外套和卡其帽上已堆了一层皑皑白雪,衬在他晴空般的发丝。他闭着眼,一条抽了线的围巾一直裹到他鼻子下面,褶皱随着他一下一下的歪头而变化。

“他睡着了?”

我惊讶道。苍石的冬天这么冷,就算是裹上了所有的衣服,从袖口和领口透进的寒风也足以令人意识被刮得清醒。可上尉却在这冰天雪地间悠然地睡着了?

“这还真是吓到我了,他有够不怕冷的啊。”

鹤丸脱下手套,往手上蹭了点雪,踮起脚尖,猫着腰往树下走去。然而,还没等他迈过上尉身边一尺,我只见披在上尉身上的布料如风暴卷起,下一秒,就是一道寒光闪过。我吓得尖叫出声,一下子坐在雪地上。我们三人——跌在雪上的我,惊愕地举起双手的鹤丸,和猛然撑起拿着小刀逼在鹤丸喉咙前的上尉,显然都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上尉举着那把小刀,瞪大了眼睛,茫然环顾四周,先是看清了我,又端详了几秒面前的鹤丸,倒吸了一口冷气,呛咳起来,慌忙垂下手来。

“鹤丸君?小藤原?……”

“……哦,哦,这,不错啊,让我惊讶到了,果然不该打扰你睡觉啊……”

鹤丸往后退了两步,难得结巴地干笑起来:方才他如果再靠得稍微近些,那把刀就已经穿过他的喉咙了。上尉扶了下额头,多少明白了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扬起头来。

“我睡着了?”

他自言自语般地问着,扶着树摇晃地站起身来。

“唔,至少在你拔刀之前,我看你像是睡着了。” 鹤丸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不能再这么干了啊,一期上尉,在苍石的雪地里睡着的话,很有可能就长眠无醒了。”

“十分抱歉……” 上尉的手指蜷在腰间的那把刀上,“因为之前在战壕里经常会有突击,所以……下意识地就……”

“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不过保持警惕,还是好的。”

吓人的时机过去了,鹤丸努努嘴,有点失望地戴上手套。我也站起身来,拍掉衣服上的雪。上尉的目光转到我身上;他蜜金色的眼眸里显出愉快。

“好久不见了,小藤原。”

明明只有两天没有见面,又怎么叫“好久不见”?我垂下眼帘,不敢对上他的目光,用比风雪还小的声音与他打了招呼。他勉强听清了,又微屈下身来——这样,他就和我视线平齐了。

“鹤丸君有把发卡带给你吗?” 他问。

我摸摸鼻子,点了下头。大约是我故作严肃而抿紧的嘴唇给了他我在生气的错觉,他似乎不知所措起来,手指摩挲着外套衣摆,干咳几声。

“还——还喜欢吗?抱歉啊,不是从商店里买来的,我只是觉得……可能你会喜欢。”

那一刻,一道温暖的记忆劈进我的脑海里。我那两个对女孩子喜好一窍不通的哥哥给我买节日礼物时的模样,与眼前的上尉重叠。一些苦涩的东西哽上喉咙,我连忙咽下它们,埋下头去。

“谢谢您,我很喜欢。”

我毫不艰难地真诚说道。我确实很喜欢那件布满刮痕却闪耀的礼物——它与我,与我们,都是何等相配啊。

听到了我的回答,上尉舒了口气,眼角盈上微笑。

“哎,那太好了。”

我摸了摸头巾——那发卡就在头巾下面。“我现在就戴着它,您想看一下吗?我把头巾取下来。”

我本以为他会十分果断地想看,他却为难起来。“这样可不好,” 他说,“现在是在外面,摘下头巾的话,着凉了就糟糕了。没关系,小藤原,我能想象,它应该是与你很配的。”

他这么说,我愈觉得该给他看一看了。不顾他的劝阻,我伸手径直扯下头巾来,只感觉过肩的头发一瞬间就被风梳得飞扬起来。

上尉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近乎呆滞地注视着我,我能看见玻璃饰品的光在他眼中闪烁。几秒后,他才从我手中抢过头巾,胡乱地裹到我头上。“快裹好来,这天气的风不能吹的。”

“怎么样?” 鹤丸在一旁得意道,“我说她戴会很好看的。”

“是的。” 上尉柔声笑道,“比我想象的要更合适。”

我把头巾压好进围巾里。上尉切切地注视着我的动作,深叹了口气。

“小乱……”

“什么?” 我没听清那含糊的发音。

他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刚才摘下头巾的样子,很像我的一个弟弟。他喜欢做首饰,也养了一头长发。”

他猛然跌进自己的思念之中,闭起眼驻足了片刻。有那么数秒,雪花扎在他衣服上,挂上他的头发,他像是要随风雪逝去回自己的故乡一般。造化弄人,两个敌国的人,竟因彼此而心生了熟悉的挂念。

“说起这个,你今天带照片了吗,” 鹤丸问,“说好了今天是交换照片看的啊,一期上尉,你是带了照片的吧?”

“嗯?当然,在我口袋里呢。” 上尉被他唤回过神,“不过在那之前,鹤丸君,我们先去把吃饭的事情解决了罢。”

今天走得比之前的都要更远一些。好几次,他们二人蹲下身,在地上刨开小臂深的雪,却一无所获。总生满萝卜菜的树根周围,也尽是些已不能吃的枯萎的叶子。绕了一大圈,甚至走到了公园后面的森林里,才勉强凑够了一小竹篮的草根和萝卜菜,回到鹤丸藏锅碗的树洞边。我坐在树下,望着他们俩熟练地堆起柴,用火柴和锡纸生起火,又在上面支起放了干净白雪的锅。

菜和草根每天有多有少,但篝火却是同样明亮又温暖的。我脱下手套,小心地把手靠到火边,感受着热浪穿过一道道风雪包裹在我手上。

“说起来啊,” 坐在一期右边的鹤丸用雪捏着小雪兔的形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天早上我看见你了……又有谁过世了吗?”

上尉扬起眉毛,好像没有料到被我们看到清晨的秘密,或被我们看清,迟疑片刻,才说:“是中井。你们不认识。”

“我们现在认识了。” 鹤丸说。

和死于明知故食毒花的宫本相似,中井也是死于饥饿导致的丧失理智。在一没忍住吃完了一周份的面包后,他连着四天的全部伙食就是门外无尽的雪。上尉把自己那份面包分给他,却还是没能拦住。和其他俘虏一样有一副已烂得差不多了的肺,中井却不管不顾地咽下了成斤的雪,终于在凌晨的咯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上尉的外套上有血迹,凝结成暗色。他偏过头看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他太饿了,痨病又是极耗身体的。”

“是一种解脱吧。” 鹤丸往后面靠去,“离春天来还有好些时候呢,在那之前粮食只会越减越少的。但是死了的话,就不会觉得饿了。避免挨饿的方法,惊人的简单啊。”

这话听得十分残忍,却又无法反驳。我把脸埋到围巾后面,眨着眼睛思索。

“如果没有东西吃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小声问着。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吃得少,习惯了少动,也习惯了这片土地。但是至今我们挖出的菜与草根,都是从秋季和饥饿的人们手下余留的,并非取之不尽。如果苍石城外再有一场围城战,断了送粮的路——保育院的嬷嬷与夫人们讨论着——那我们都只能被困在这冰天雪地中自求多福。那个时候,离死,可能也就不远了。最后的营养也被切断,身体免疫会迅速瓦解,苍石这边著名的冬季伤寒就能轻松地将我们挨个杀死。

以前跟着鹤丸而从未有过的恐惧,此时弥上心头。鹤丸却丝毫不紧张地晃晃脑袋,伸直了腿。“管他呢,” 他说,“你看,我们这一餐不是还有得吃嘛。”

我们面前的锅中泛出热气,和咕噜咕噜的诱人声音。上尉点点头,从行囊中取出他们日配的一小袋盐巴,倒进我们的碗里。盐和雪彼此融化,最后一同消失在勺子舀来的汤中。我和鹤丸从口袋里取出午餐的那份面包,撕成一捧碎块,泡进各自的碗里。上尉怎样也不吃我们的面包,我们也没有和他再多客气过——饥饿中的孩子,很难主动在食物上谦让。

“如果这场战争能比冬天早结束就好了。”

捧着碗,上尉梦呓般地喃喃道。鹤丸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

“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说,“我们直帆和你们苏瓦克,总有一个要先投降的。你们苏瓦克人,不一定就是赢家。”

“哈哈哈,战争的话,也会有 ‘和解’ 这个选项吧。” 上尉笑着说,“主要是这一块的冬天,着实太难熬了,我们还好,只是你们这些孩子,不会觉得很辛苦吗?如果能早点结束的话,你们也能回到南边城里去了。无论是我们赢,还是你们赢,你们的日子都会比现在好过罢。”

鹤丸愣愣地盯着他,良久,才噗嗤笑出声来。

“令我惊讶啊,苏瓦克的上尉,你是在关照我们的情况吗?”

“毕竟你们是无辜的。”

上尉看看我,又看看鹤丸,如此说。我不知这究竟算不算一种褒义的赞扬,但这句话让我对自己的生命油然有了一种清澈的怜惜,正如他对我们说这句话的语气。

“那些不无辜的人呢?” 我问,“那些杀了人的人,又活该怎么样?”

我问出口,才记起:眼前的上尉也是杀过人的。上尉别开目光,注视向身边的雪地。他几次想张开嘴说什么,却又都咽了回去。大约是过于紧张了,他捂着嘴咳嗽起来。

我想要知道这个对我很重要的答案。但上尉没有回答我,倒是鹤丸扔下手中捏的小雪兔,侧过身来看向我。

“这个嘛,藤原,” 他说,“这是在打仗呢,我们都是不无辜的人。我们现在活在这里,是因为前线有人在为我们能活着而死。没有他们的话,死的就是我们啊。”

他对这个话题嗤之以鼻,斜眼以视,没有什么兴趣一样,又给自己添了一碗汤。汤锅见底了,他便缠着上尉,要看照片:“你答应给我们看的,你的全家福——” 

上尉从贴身衬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锦囊袋,褪下手套,把那个小袋子放在掌心。宝蓝色的锦袋上歪歪斜斜地绣着桐叶花纹和几行苏瓦克语。

“这是我弟弟们给我做的。” 他说,“是拿来放护身符的,叫御守。”

“我知道这个,” 鹤丸说,“是拿来装受过祝福的符纸,对吗?”

“嗯,一般是会放符纸的,但我当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求。”

上尉布满茧的手指从里面夹出的,是许多张小小的照片与画像——都是小孩子的,看起来和五年前的我与鹤丸一般年纪。在那些纸片的背后,皆用极细的笔画,或端正或歪拧地写了些我们看不懂的苏瓦克语。

“这是厚,这是药研,这个有很多宠物的是五虎退,当时他照相花了很久……小藤原,你手上拿的那个,长头发的,就是小乱,是男孩子哦。”

一张稚嫩又秀气的脸。扎着麻花辫的苏瓦克女孩——男孩在小照片上冲我微笑着。他不比我多长了个鼻子或眼睛;他看起来有点像我,也有点像我之前在西寺的好朋友,甚至我觉得五年前的自己并没有这个苏瓦克男孩漂亮。我讪讪地把照片还给一期,将头巾往下拉了一点。

“合影呢?” 鹤丸问,“没有你和他们的合影吗?”

“哎,因为人太多了,所以合影的那一张很大,没办法随身带着,就留在苏瓦克的家里了。”

在那些照片里,还有一张上尉自己的入伍照。那时候的上尉看起来比现在要年轻许多,简直还是个少年,面庞上没有硬朗的线条,如征兵海报里走出的年青人,剪着短发,而不是现在这样,发丝都垂过了眉毛,眼角也带了皱纹。明明只有五年,对他来说却好似有十年了。

“真好啊,你有这么多家人。”

这是我头一次听见鹤丸以这样的语气羡慕别人。上尉收好照片,放回到胸前的口袋,偏过头去。

“鹤丸君没有兄弟姐妹吗?”

“嗐,没有的,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孩子。” 鹤丸解开外套,从里袋中摸出一枚怀表。在怀表上面,镶着一枚小小的照片。那是鹤丸仅有的一张与他家人的照片,他给我看过几次:他的父母抱着小小胖胖的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容颜很像照片上的女人,我也很难把照片上的小婴儿与眼前瘦削如白杨树的鹤丸联系到一起。

上尉小心地接过它,眯起眼细细地看。

“鹤丸君的母亲,和鹤丸君长得很像啊。”

“嘿,对吧,之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 鹤丸高兴道,“挺好的,我妈当时是大美人哇。”

“现在是在樽奈那边的安全区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他们了。”

鹤丸歪歪头,目光里满是平静。上尉微张开唇,睫毛闪了一下。

“这样……我很抱歉。”

“哎,没关系,一个人活着也挺充满惊喜的。” 鹤丸摆摆手,“我对他们的记忆,也不比这张照片多了多少。可能是在樽奈的安全区吧,如果是就太好了。”

上尉点点头:“是的呢。你有想过要去找他们吗?”

“没——有啊,这么多年过去,再找到他们的话,是没有必要的惊吓吧。” 鹤丸懒洋洋地说着。上尉看出他没有太多想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把目光投向了我。

“小藤原呢?小藤原也是独生女吗?”

我摇摇头。

“有兄弟姊妹吗?”

我的手摸进里袋。那里,我也有一张灼烧在我心口的照片。

“我有过两个哥哥。” 我生硬地用了过去式,把照片递到他手上,“大哥是步兵,和爸爸妈妈死在千别川的前线。二哥是飞行员,死在吉格尔。” 我对苏瓦克的地名一点不熟悉,吉格尔是唯一一个我记住了的地名。

 上尉放下照片来,对上我的眼睛。

“千别川事变和吉格尔空袭吗。” 他抿紧嘴唇,“……我是在千别川事变的时候被俘的。我的家就在吉格尔……”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我低头望着照片。

“我爸爸也是上尉。” 我小声说,“我二哥……也是中尉。”

这几年来,这张照片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胸口,我却极少将它拿出来看。今日再看这张全家福,竟是因为一个苏瓦克士兵。我凑到上尉身边去,看向这张陌生又熟悉的照片。五年前的我显得胆怯又害羞,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记得照这张全家福的时候,我头上戴着哥哥们送我的新年礼物,一个新发卡,它有点大,挂在我的头发上,我老是害怕它掉下来,就抬手扶着它。于是整张照片,我的哥哥和父母们都坐得端正,只有我抬着一只手,扶着发卡。

上尉也注意到了照片上的我。“这是……?”

我和他解释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转脸问鹤丸:“这就是为什么你那天和我说她会很喜欢这个?”

鹤丸耸耸肩,当是默认了。我反应过来:他们说的 “这个”,正是我头发上别着的,上尉送给我的发卡。我想确认它还牢牢地卡在我头发上。

然而,当我抬起手来的那一刻,我的手腕仿佛牵动了我心里的某一根神经,连着我的眼睛。手指还没摸上头巾,我就望见了鹤丸罕见的惊讶目光,和上尉错愕的眼神。

“藤原?”

“小藤原?”

下一秒,他们的面庞在我的视线中滚烫地模糊起来。

“什——”

还没能问出口,我就听见奇怪的抽泣声从我的喉咙里涌出。这恐惧感简直堪比方前上尉的刀抵到鹤丸喉咙前的慌张。我捂紧嘴,只觉得眼泪在手和脸上被风干,冰凉地黏紧了皮肤。阔别数年的迟来的思念与痛苦化作千百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三角信,一封封的三角信送到我的手上,来自千别川的,来自吉格尔的,收齐四封的时候,西寺的封锁战打响了第一炮,我没来得及流一滴眼泪,就匆匆忙忙地去为躲不分日夜的轰炸而竭尽全力了。

……鹤丸后来和我聊起那时的事,都和我惊叹:我是怎么忍耐了那么久,才让眼泪流出的?不,我并不是什么坚强的人,我也不擅长忍耐。那只是因为我还太小了,我对凡事的理解基本上会比别人慢上一拍。可以说,直到我如照片里一样伸手想要扶着发卡,却发觉身边已没有了亲人的那一刻,我才切实地明白:我是个孤儿了……

……慌乱中,有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温柔地擦过。我下意识地要躲闪,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地朝那有温度的方向倾去。我分辨不清那究竟是谁的手指,尔是他们二人都在来安慰我。我有点责难鹤丸:他只比我大一岁,他为何就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若他在此时能陪我一起哭一场,我反而会更好受一些……

我听见上尉的声音:“我很抱歉,藤原,我很抱歉……” 从朦胧的视线中,我看到他几次伸出手,似是要拥抱我,却又在迟疑中收回手臂。

我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在直帆语里,如果你得知了有人逝去的消息,要说一句“我很抱歉”,以示悲痛。可是这句话从上尉的口中说出,我就一下子分不出意思了:他究竟是在礼节性地感到难过,还是真的在说“我很抱歉”?……我想这个,想了很多年。

我也不知我哭了多久,一定是有一段时间的,因为当我终于从最后一轮眼泪中清出一片视野,才发现篝火已经灭了。这两个人居然就坐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没有去生篝火,就这么干坐着等我哭完。我的头巾早就滑落下来了,头上戴着的是上尉的帽子,而鹤丸手中的手帕冰凉冰凉的。我羞愧地捂着脸,望着他们站起身收拾起锅碗,把烧尽的柴火盖上雪。最后,还是鹤丸打破了沉默:“对了,一期,吉格尔是怎样的地方?”

上尉从树洞前站直起身。“怎么了?鹤丸君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哎,讲一讲吧。” 鹤丸说,“那里是个好地方吗?”

“吉格尔啊……” 谈论起故乡,上尉手上的动作慢下一拍,“是个大城市呢,和西寺很像。吉格尔最有名的,得算市中心的公园了。春天的时候,大家都会去那里赏花,秋天的时候,又满街都是枫叶,鸽子们不怕人,在街道上行走。吉格尔的房子都是彩色的,弟弟们很喜欢……啊,对了,吉格尔能看见很多星星,苏瓦克的国家天文研究所就是在那里。秋天的晚上,我和弟弟们经常去阳台上看星座。”

我抬头看着苍石的天空。苍石上一次放晴,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而晚上,更是不会有星星了。按二哥那封三角信寄到的时间推,二哥大约就是在那年仲秋的吉格尔空袭中牺牲的。跟着上尉的描述,我描摹着二哥死去的城市:那是个与我的家,我的西寺很像的地方,有彩色的房子,有金色的河流般的夹道枫树,哪怕是在空袭站中,闪耀在炮火之上的,也是宁静的星辰……

“我听说在苏瓦克,去世的人会化作星星,是真的吗?这种传说真是令人惊喜啊。”

“是有这样的传统说法。” 上尉说。

“如果真这样的话,这一场战争下来,夜空得有多明亮啊。” 鹤丸说,“因为星星不分国籍,不是吗?”

我想念着吉格尔的星星,任由上尉和鹤丸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回去的路上,上尉没有给我们讲诗,而是哼唱了一首歌给我们。他说,那歌本是苏瓦克语的,但他在大学时闲来没事,就将它翻译了一个直帆语的版本:

“宽广的河流卷起波浪,麦浪与稻花被风轻抚,在鲜花成簇的岸边,有我的家与将起航的船帆。春天的街道上姑娘们盛装,夏日的田野间小伙们勤劳。这高山美水的土地,是我的祖国,明媚风光……”

鹤丸跟着唱了两遍,就记住了。“这个歌词,我们直帆人唱,也惊人地合适啊。我们也有高山美水,也有麦浪稻花。”

“哈哈哈,” 上尉点点头,“我倒是觉得,歌颂祖国的歌曲,无论换哪个语言,都是大同小异的,还是要看唱的人是谁。”

“直帆人唱,就是歌颂直帆;苏瓦克人唱,就是歌颂苏瓦克。” 鹤丸摸摸下巴,“这听起来还真不错呢,令我惊喜啊。”

他似乎很喜欢这首歌,反反复复地哼唱着。直到踏上了通往保育院的小路、到了铁门前,上尉松开牵着我的手时,他才合上嘴,仰头望向上尉。

“一期,我们都是不无辜的人。” 他轻声说,“……你惊讶也没关系,但藤原她恨的不是你。还有,我也挺希望这场仗能比冬天早结束的,这样他们应该也会释放俘虏了。”

上尉舒展开眉头,向我略微欠了身,方转向鹤丸。

“鹤丸君,明天还是在那里?”

“啊啊,是的,老地方。过两天,我们换个惊喜多点的汇合点吧。”

他们甚至滑稽地握了手以示道别。我站在铁门边,脑子里徘徊着一种羡慕。我羡慕他们二人能轻松地理解彼此的意思,我也羡慕他们二人是男人和男孩——上帝仿佛没有把泪腺放在他们的眼睛。如果能不用哭泣,一定就能如此释怀而自由地活着,我的心中将它们联系到一起,并坚信男人是不会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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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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