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搬运图文请注明ID【俚优】

 

故事背后的故事

这些文字,我本来是想作为《最好的工作》一文的后记写出,但写了一小段,发觉都是自己的事儿,干脆作罢,随便写写故事背后的故事。比微博上写的要长一些,杂一些,想到哪里写哪里。

首先,我想,《最好的工作》一文就文本身而言,并非我最自鸣得意之作。然而它是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一篇。在其中我所栽下的情感,于其他文中都不太容易见到。写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在写鲶尾和一期,还是在写自己。

小时候喜欢写作和画画,但如果说在写作方面还稍微像个智商正常的人,那在画画上我可以算是毫无天赋。即使如此也一直喜欢画,画小人儿,画漫画。从小到大因为写数学作业时偷偷画挨过很多打,也被撕过很多小人儿。

后来慢慢长大了,才知道因为我画小人儿而教训我的父亲,在像我一般年纪时,也是喜好美术,较我更有天赋,还办过私人书画展,但因为家境一直没有走完这条路。

小时候被教训来教训去,总觉得画画是不太好的事,不敢去美院,甚至不太敢当着父母的面画漫画。

偶尔,父亲也会夸我的画,当我画写实风的时候,他就会说:稍微有一点点进步了嘛。

他的鼓励对我来说比任何老师的鼓励都要重要。父亲是个苛刻的人,对自己,对我母亲,对我,我的堂姐妹,甚至对家里的花草都很严格。他唯一不严格对待的,只有这两年他带回家的那只小白狗。我不常得到他的赞扬。发表文章,拿国家奖时,他才会说,还行啊。

我怕他,从小就有点怕,怕他的皮带,怕他生气前的似笑非笑,怕他喊我的全名。直到现在,我画画的时候,如果他走进书房,我还是会条件反射地想把本子和笔藏起来。但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清楚:我是非常像他的。从容貌到血型,从性格到处世方式,甚至对人的那种苛刻,似乎除了勤奋与数学天赋,他的其他特性,我都继承了下来。母亲是贪心的人,总想要什么都拥有到最好,很难满足。但父亲不一样,父亲在很多生活的事上,意外的随和:不可马虎,但没必要完美。

有时候,我妈看着我,会说:你和你爸爸年轻时真像,也喜欢写诗读诗,也喜欢画画。

小时候我并不想和我爸很像。我觉得他活得很普通,又老凶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小时候,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浪漫的穷人,我想浪迹天涯,谁也找不到我。过了一阵子,我就想当漫画家了,还有考古,许多的事。

他时常冷嘲热讽我:就会耍嘴皮子。

“明明不了解我的事,为什么要擅自去否定?” 我也质问过父亲这样的话。我们明明是那么相像的人,却总也理解不了彼此,就算理解了,中间也隔了许多年的差距。我和他都是分外骄傲的,我们极少向彼此道歉,即使知道是自己做错了,我们也决不会说对不起。

父亲和我一样喜欢写东西。他的字好看,虽然他曾是数学老师,又去了公司做白领,他在我眼中只是个非常普通的男人,和别人家的父亲比,古板,套路死,说话一板一眼。

后来有一次,他跟母亲闹僵了,两人要离婚。有个晚上,跟我妈摔玩两个玻璃杯后,他把我拉进主卧,从他衣柜的上锁抽屉里,拿了一封信给我。

我已经忘记了那封信上写了什么。我只记得那是一张浅绿色的打印纸,在粉色纸折成的信封里。他亲手画了好看的花纹在信纸上,是和我同名的花。第一句,他喊我的小名,说,我亲爱的宝贝女儿。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他把信塞到我手上,把我抱在怀里,把信念给我听。我当时对离婚和分居都没有什么概念,我甚至不觉得悲伤。但我还是哭了,像是本能一样,我的父亲悲伤时,我也悲伤。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事?我想起那封我甚至不记得内容的信,就掉下眼泪来。

后来爸妈还是继续在一起了。比母亲年长六岁的父亲像温柔的兄长,照顾着身为孤儿的母亲。他给母亲买蔷薇,巧克力,一切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考大学的时候,拿到美院的半奖回到家里,父亲哑然失笑:嗨,你还行啊?不愧是我女儿。干脆去学美术吧。你现在去学,等我退休了,我也要去美院,我们俩再一起学。去学吧,爸爸支持你。

但当时已经错过了入学时间,于是在大学里,我一边进修文理,一遍准备着转学。

《最好的工作》就是写于在大一的第一学期结束,我向父亲坦白自己想法并得到支持之后所写的。可以说,我将对未来的迷茫与被接受的幸福,都以最直接的文字写入了这个故事。

故事中的比赛是我在美国真实参加过的。当时校队里有个女孩,寡言,穿着复古,总有人模仿她说话,嘲笑她的土气,但我和她聊得来,因为她也很喜欢诗歌。她射箭还不错,但没有拔尖。然后在州立比赛时,她父亲送她来到赛场——高大的男人穿着礼服款西装,在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的父母之间显得十分不同寻常。比赛前,他亲手把弓箭交给自己的女儿,并予她以鼓励。

那一刻,我忽然特别想家。以前参加各样比赛之前,我的父亲也会淡淡问我一句: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在写什么呢?

写这个故事时,我时常停下笔来细细思索。我在写鲶尾,我在写一期,我小心地斟酌着他们的性格与台词。可我也在写我自己,写童年的我与我的监护人们,写那些陪伴我成长的人。我也在写未来的自己:我想成为怎样的人?我想成为怎样的长辈?将来如果我有晚辈,我希望自己能教导他们成为怎样的人?

为了写这篇文,我问了不少父母与兄长许多蠢问题,也翻阅了我初高中的日记。我爱写粟田口,因为这既是个回忆的过程,也是个幻想的过程:我回忆我童年中那些改变我的瞬间,那些我铭记得深的关于家的温暖时刻;同时,我构想自己未来的家庭,未来我的晚辈,我该成为怎样的人,该在怎样的时候,给他们怎样的鼓励?

在故事里,我让他们做我做不出的事,说我说不出口的话。我因为羞涩而没有予出的拥抱,我因为别扭而不曾说出的感谢,我因自幼被管教而没有流出的泪水,这一切,我都付诸文字。

“在更年少些、享受一切的时候,他不曾为它们作准备。”

这一句也是自己这几年的醒悟。离别刹那,挥手告别,是注定的。该怎么面对这些时刻,是我们该从年幼时就做的功课。自我刚听得懂话,父亲就常常在一些悠闲的时刻忽然正色与我说:我们都会要道别的,我们之中总会有人要早走的,死亡是比一切都要更注定的事,所以要早些独立起来。然而,无论多独立,在面对离别时,也还是会紧张啊。

于是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分一个小时给死亡。我尊重死亡:它就像一场场注定要到来的考试。我思索它,在意念里熟悉它,尽管知道是杯水车薪,这种思想已成习惯。

这个故事里,我试着写了一个不一样的振哥。看了太多为了弟弟们而藏起自己梦想的哥哥,我想写一个有一点点自私的他:虽然知道做消防员很危险,但因为是自己喜欢的,所以去做了。人还是要各自成全自己的价值,我如此理解。

至于一期给鲶尾赠花的那一段,也是我的亲身经历。在与父亲坦白自己想法的那次视频通话里,我和他说:你也知道,我没有什么天赋。我很有可能只是个普通的人,有可能普通一辈子也不能像其他的高材生一样拿什么大奖。

他说:没关系,只要你自己坚持得下来,就可以了,别人的奖,是别人的,你自己觉得学到了东西,自己觉得快乐,就是学习的意义所在,就是我们希望你做的。

即使我平庸,你们也不会失望吗?我追问。

只要你在凡事尽力,你就不会是平庸的。他说着,哈哈大笑。毕竟你可是我的女儿。你想想,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是我的女儿?你可是独一无二的。

十几年来,我终于听见他亲口向我许诺了这句话。我觉得自己有了港湾。

为了更系统地将这句话写出,我读了龙应台女士的《亲爱的安德烈》,着重读了其中《给河马刷牙》一文。

“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那么连“平庸”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平庸”是跟别人比,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我们最终极的负责对象,安德烈,千山万水走到最后,还是“自己”二字。因此,你当然更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为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

这就是我的父亲予我的港湾,是龙应台女士予安德烈的港湾,也是一期予鲶尾、予他弟弟们的港湾。这种包容是两代人十几年碰撞磨合所带来的一个美好的成果。在故事中,我省去了兄弟的争论,但我相信,一期和鲶尾、和那些较年长的弟弟之间,不会是完全如这些文中一样波澜不惊的。只是,既然是写一场场回忆,就让一切都美化起来罢。

我想起这些事,在黄昏的时候,我刚下课,看完一个讲父女关系的短漫,从学校博物馆走出。天灰蒙蒙的,飘着小雨,高楼隐了轮廓,直入云层。我站在台阶上,攥着校卡,想起那些事。我想起父亲带我念普希金的诗,在我生日的时候送我诗集,在扉页他喊我的名字,说,我亲爱的宝贝女儿。

这句话,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开口对我说,就像我一辈子都难和他开口说亲爱的爸爸。我们俩太像了:像坚硬的石头,像笨拙的刺猬。

我站在台阶上,忽然意识到,我能站在这里,学习美术,是经过了十几年甜蜜的焦虑与争夺。他知道我没有天赋,想让我快点放弃,但我们那么相像,他知道我不会放弃,于是他和我说,那就去吧,做人要勇敢点,别思前顾后。

我走在街道,觉得这里离家太远了,路好长啊,好长好长,生命好短,就像两节交错的音符,我与他的生命,我与太多人的生命,一期和鲶尾、和鹤丸他们,可能也是,都注定了只有短暂的交际,注定了只有漫长的不理解与几乎要来不及的真诚互诉,注定了只有遥远的思念与说不出口的话语。回忆过滤下的,只有一些零碎的瞬间,那么小,那么亮,像能捧在掌心的太阳。

搬新家了,父亲在院子里种了七株桂花,因为母亲名字叫桂,她又和我一样喜欢喜欢“七”这个数字。父亲也在院子里种了一株紫薇,与我名字同音的花朵。与我视频时,他兴高采烈地与我道:你看,你还在家里呢。

离家六年,我与他的关系反而缓和了许多。有的时候他会说,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再买一窝狗,一窝猫了。

我说:还早呢,还有好几年呢,读完本科读研,还要实习,还要打拼,再次长久地留在祖国,留在家里,是太奢侈而遥远的梦想。

他有些不满:那我装修这房子干什么啊。干脆本科读完就回来吧,读家里蹲大学,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啊,我还有好多要做的事呢。

那就加油去做吧,相信自己,你可是我的女儿啊。

我想起他教我念的第一首诗: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他喜欢这句诗,总会在吃完饭或什么本来挺安静的时候,忽然大声朗诵一遍。

没有人会轻易满足或老去,只要愿意,谁也不会老去,只是会死而已,会死不代表老去。

最后,讲一讲这个故事里,可能读者并没有什么波动,可我最倾心的那个片段后面的故事吧。在比赛结束后,一期带着鲶尾去吃饭,但是餐馆提前关门了,鲜少麻烦别人的一期反常地跟店员固执。

那是我在小学时的事。家里很穷,下馆子还是奢侈品,对于那时的我,必胜客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餐馆,我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吃不到了。虽然家里拮据,父母还是让我去学了古筝,然后我在琴房办了自己的第一场独奏会。观众很少,寥寥几十人,在阁楼听了三个小时。结束后已经十点了,父亲把我抱起来,亲着我的脸颊以示鼓励。他拉着我的手问我:饿坏了吧?想吃什么?来,庆祝奖励一下!

我有点不好意思:观众那么少,有什么好庆祝的?然而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便欢呼起来:吃必胜客!

好,我们去吃必胜客!

但是到了店前面,已经关门了,店员把我们拦在外面。平日里从未与人在这种小事上争论的父亲,却固执地与店员讲起理来:你店里还有人呢?

抱歉,先生,他们吃完就走的,我们厨师已经下班了。

我们就买一个——一个披萨。

对不起……

我连忙把父亲拉走。别说了,爸,他们已经下班了,算了吧。

在夜风中,他分外不甘心地和我妈嘟囔几句,低头和我说:对不起啊,下次……明天我们再来补上,好不好?

不用了不用了。我连忙摇头。

但今天晚上还是要吃点什么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想回家吃西红柿鸡蛋面。

真的吗?不想吃麦当劳吗?你平时不总是说想吃的吗?

麦当劳对当时的我也是奢侈品,我咽了咽喉咙。

想。

于是我们开开心心地去买了汉堡和可乐,还有上校鸡块,我那一年唯一一次吃那么丰盛的麦当劳。坐上车时,我闻着炸鸡的香味,忽然眼睛湿润起来。有许多话涌上心口。虽然那时年纪小,我已是个沉默寡言的石头样的别扭的人了。

迟疑了很久,我才叫了我爸妈。

谢谢你们。

啊?为什么?

……好晚了,你们听完了我的演出,还陪我来必胜客。我很小声、很小声地说。谢谢,我好开心。

我听见他们俩无声的笑。

那我们回家吧?

好。

今天想不想兜风?

想!

好嘞!我们去滨海大道兜一圈先!夜景可好看了。

于是父亲一踩油门,我们贷款买的廉价轿车往与家相反的滨海大道驶去,我嚼着炸鸡,喝着可乐。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大路上车不多,路灯绵延像远方,像两道金色的河流。在道路边上的海滨公园,千百盏地灯与挂在树上的彩灯闪耀,海浪远远地回响,车喇叭里,父亲喜欢的蔡琴跟着风悠然吟唱,父母也跟着那音乐,用家族特色的跑调乱唱着,唱得我们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时城市的夜空还没有雾霾,星星明亮极了,汉堡真好吃,演出结束时观众送我的花束还在我怀里,我把脸埋在花瓣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END。

  25 3
评论(3)
热度(25)

© 俚优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