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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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SL】(0)星星的终点站

是和 @zeloco 合作漫画(还没画出…)的原作小说。因为忽然想开连载了就开了!

整个故事的灵感

手癌出没对不起。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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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星星的终点站


“你知道吗?很久之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样的时代会在我活着的日子来临。”

阿斯特睁着眼睛。贝勒夫人一如既往地窝在铺了毯子的皮质躺椅上,各式各样的管子像茧蛹丝将她裹缠,她端坐在其中。

一只等待往死亡破蛹的苍白蛾子。

灰色的机器被支架撑在她周围,如肃立笔直的护卫。低不可辨的电音嗡嗡地从散热口透出,是它们压低的呼吸。它们也需要呼吸,就像我一样。阿斯特想。

呼吸的机器。吸气——吐出热气。

午后的太阳躲过窗帘,整齐地铺在红木地板上。阿斯特来到贝勒老宅这小半年,来拜访贝勒夫人的人们基本都会夸一句这木地板:“是真正的好实木、活实木!不是合成木,我一摸就摸得出来,是我们小时候才有的。现在这种树已经很难找到了!多么昂贵,符合您的身份。若不是喷了蜡,给它浇点水,它还能发芽。”

一只苍蝇爬过这尊贵的红木地板,盘旋起来,降落在贝勒夫人的脚背上。阿斯特抿了下嘴唇,伸出手指。蓝色的光从食指尖迸出,精准地射向苍蝇,黑色的小虫化成了灰黑的粉末,被他轻轻吹去。

阿斯特的太阳穴回响着柔软却热闹的蜂鸣声;这是贝勒夫人高兴的征兆。虽然没有听见指令,他还是明白了贝勒夫人的意思,便坐回到躺椅边的看护椅上,让手肘轻贴着躺椅扶手。

“什么意思呀?贝勒夫人。什么叫 ‘这样的时代’ ?”

他放缓声音,一边接过话头,一边侧头注视着老夫人:萎缩的肌肉像干透了的胶水,把她的头往左侧肩膀黏去,眼皮僵硬地半挂着,如其他拧歪的五官一样,枯槁而凝固。袖子和衣服下,血肉早已干涸,徒留下一层干皱的皮肤,堪堪扯盖在骨头和血管上。只有那时不时转动一下的眼睛和左手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机器上的线条一同作活着的证明。

但阿斯特知道老妇人有看着他——透过她鼻梁前悬浮着的投影环视镜片。在他的虚拟视野中,能同步到贝勒夫人的实际视野。他略微调整姿势,让自己的面貌完全展现到贝勒夫人的目光下。

头发稻草样金灿,眼睛湛蓝像天空,笑容愉快。

就像珍贵的纸质插画书中描绘的那种少年人。

老人们理想的孙子。

共鸣波的蜂鸣声起了些波澜,是贝勒夫人无声而愉快的微笑。

贝勒夫人的儿女和孙儿女们来看她时,大多热情洋溢地招呼,转身出了房门,便会问他:“她听见我们说话了吗?”

“她听见了。”

“那太好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们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她有回答你们的问话啊。”

“但她没有任何表情。”

一般说道这个点,人们就会沉默而宽容地摇摇头。阿斯特对他们的失望有所理解,却无计可施。他能得知贝勒夫人的情绪变化,多半也是靠听——听贝勒夫人 “说” 的话,和听自己脑海中的共鸣波。前者比后者更需要耐心,因为贝勒夫人已经太老了,操作起意念键盘速度颇慢。好在阿斯特有得是时间,一点都不心急。

话筒机器里传出合成音。那是贝勒夫人二十年前的声音了。二十年前——八十岁,也该苍老了。虽可以选择 “心情” 来改变语速,但合成音终归难以听出情绪,得配合着共鸣波一同辨认。

“这样可以自己选择死亡、还被法.律.认.可的时代,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很难想象的。当时有人要达成安乐死,得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飞到特定的小国家去,走过很多道手.续。——啊,老天,死在异国他乡是怎样的感受啊。”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听起来像是2017年左右会发生的事。阿斯特偏了偏头。

“那时候有很多人想要无痛苦死亡吗,贝勒夫人?”

他清楚贝勒夫人希望他继续问下去。贝勒夫人总有很多故事想讲,但只有阿斯特在听。虽然阿斯特并不知道自己听了有什么用。

“噢,亲爱的,无论什么年代,人人都想要没有痛苦地死去。这是永恒的追寻。人们都怕疼的。每一个无法得到永生的人,都想要幸福地死去。”

阿斯特点了点头。

“我上大学的时候,还和同学上街为安乐死的合.法.化游.行过。我们写了很多页的论文,论证为什么人理应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死亡。阿斯特,没办法,那时候病死太痛苦了,论谁看都看不下去。现在你能看到的痛苦,和那时的人相比太轻了。现在已经是个幸福的年代。”

“是这样吗……”

“而且当时的药物和手术都还不发达,不治之症比现在要多。” 贝勒夫人的声音像木偶的脚步踢踏在地板上,“看护和医疗费用也很昂贵。因为当时你们还没有被发明,阿斯特。你看现在,几万欧元就可以买到你们,重症护理和合法安乐死,在家里就能完成。我小的时候,有许多病人做梦都想要你们。”

“我们?”

“你们NSL。” 贝勒夫人此时的声音应该是带一点笑意的,“我记得CTB公司发布系统的那天,是丽贝卡出生的日子。对,2050年6月1日。” 丽贝卡是贝勒夫人最年长的孙女,“她的记忆芯片植入完,我们抱着她看电视。电视上说,全世界绝症患者的福音来了——就是你们。是叫……Nil Sen La?真是个怪名字。阿斯特,你可知它的意思?”

“当然,贝勒夫人。这是句古爱尔兰语,为我们公司的创始人布莱尔·科林所选,意思是 ‘尚不到时候’ 。”

贝勒夫人的左手的手指打在扶手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哈。是那些人和我说过的话。” 机械音平静地吐着字,“十年前我孩子跟医生和我说,‘尚不到时候,别死’ ,五年前他们也这么和我说。幸好你来了,阿斯特。你是我的 ‘时候’ 。我已经活够了,我的 ‘时候’ 早就到了。但我真讨厌他们说我 ‘自杀’ 。我不是懦弱的人,我只是活够了,他们还太年轻,看什么都还想要——钱,自己的生命,别人的生命。阿斯特,还是你最了解我。”

阿斯特微微垂下头去。

“能为您竭诚服务,是我作为NSL的荣幸。” 他真诚地、甚至有点害羞地回答。

唾液从贝勒夫人僵硬拧曲的嘴角淌出。阿斯特娴熟地从茶几上拿起手帕为她擦去,又帮她调整了一下靠在颈后的枕头。

“你是我理想中的NSL,阿斯特。” 贝勒夫人继续说着,“当时他们说可以定制,我就说,希望是个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希望是金色头发和蓝眼睛——像我小时候家乡的麦场和天空一样,希望是个活泼的孩子。我想要个完美的男孩子来协助我死亡。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真是罕见,这个年代,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不如我年少时多了。”

“是的,贝勒夫人。”

“你是怎么成为NSL的?他们和我说虽然是机器人,但NSL植入的芯片都是曾经活过的人所拥有的芯片,所以能像人类一样地交流和感受。你怎么成了NSL?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真年轻……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什么疫苗都接种过了吗?”

“啊,” 阿斯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抱歉,贝勒夫人,我们厂在收到芯片之后,会作数据清理,只保留基本人格和构成它们的十段回想率最高的记忆。好像我的十段记忆里没有关于我死时的回忆,所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确实,你以前好像说过。”

“您还记得真是太好了。” 他已把同样的故事说过许多次。

“阿斯特,我讲得太多了。你讲一讲关于你的事吧。”

阿斯特扬起脸来。“我的事?”

“你的记忆,记在你芯片里的事。” 指令般的句子从机器里流淌,“他们保留下的,是你最珍重的记忆,不是吗?你记得生前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斯特的手指绞在一起。他听见头脑中的齿轮发出细微的声音。老旧数据从芯片中被分解,像血液和思绪一样流动。

机器呼吸着。

“阿斯特?” 等了数十秒,贝勒夫人唤了他的名字。

“啊,是?”

“如果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不说也没关系的。”

“没有的事,贝勒夫人,我只是在整理数据。您关心我的过去,我也很高兴。” 阿斯特微笑着说,“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啦,但都是很平淡的事。您不嫌无趣的话,我很愿意和您讲。”

“那太好了。我也觉得你这样开朗,保留下来的记忆应该都不错。”

“哈哈哈,您可不用再夸我了。”

“有记得很深的人吗?”

有的。准确地说,一大——大半的回忆,都和那个人有关。

“我哥哥。” 阿斯特说,“比我大八岁半。我的名字是他给我起的,意思是星星。”

“八岁半……那他也还很年轻呀。真好。”

“是的。” 阿斯特顿了一下。芯片中支离破碎的记忆数据慢慢地被拼接着,化成模糊的画面,一点点地变清晰起来,“我和他关系很好。……嗯,我们俩经常一起上街,然后他病重之前,周末会和我打网球。”

荧光色的网球像流星一样在天空划来划去。白色的运动服。手握着手。球拍把手上留着温度。打三轮,每轮撑过十个回合,就能被允许吃一个冰激凌或喝一杯可乐——这并不太难,哥哥的球技不高超,跑得也不快,还总是打不过十分钟就得休息许久。从悬在透明拦网的贩卖箱里买来的可乐总是冰得渗出满瓶水珠。他把可乐瓶冷不丁贴到哥哥的脸上,把哥哥吓了一跳。哥哥笑着轻敲了下他的头,接过他手中的可乐帮他拧开盖子。

“怪不得你总喜欢看网球比赛。” 贝勒夫人说,“他生病了?”

“嗯……怎么说,他是隐性基因遗传病,很难活过二十岁。也是因为这个,爸妈生我时很犹豫,不过我没有出任何事,好像就从来都没怎么生过病。” 阿斯特眯着眼,在脑海中拼拼图一样地理着记忆碎片,从中推算着自己活着的日子,“他本来病情一直控制得挺好的,但我十岁那年忽然恶化了。那次之前我都一直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太和我说过。”

医学发展的速度很快,但病菌也会进化。除了死亡,没有包治所有病的万能疗法。

药。各种各样颜色的药,像装在透明乐扣盒中的糖果——阿斯特一直以为哥哥是在吃不肯给他吃的糖果,哥哥总把它们藏在书柜很高的地方,或在需要指纹才能打开的抽屉。

吊水悬在半空,如同历史电子课本上配的视频里,从战壕中高高升起的白旗。

哥哥清瘦,手却很大,手指纤长,一只手阿斯特得双手才捧住。测体征的夹子夹在哥哥浮肿发绀的指尖,皮肤被夹成床单一样青白的颜色。

呼,吸——

呼——吸。

氧气面罩上的白雾一下一下地隐去哥哥的面部。

病床的另一端,医生正在和父母说话:患者的身体如同负荷工作、或者干脆出场质检就不合格的机器。肺叶被粘稠的分泌物堵塞得几乎无法透过空气,并发症难以治疗,心脏衰竭的征兆也很严重。每一口呼吸都是一场需要搏命的战争。

即使有合适捐献,这年轻却残弱的身体也无法承受移植手术。

活一天算一天,如果患者愿意。

你们可以给他配一台NSL。医生说。就是那个临终关怀机器人,价格也不算昂贵,你们负担得起。这样患者哪天受不了了,可以自己作决断。

什么叫决断?阿斯特忽然大声问。

大人们怒视着他,仿佛他说了句脏话。

十岁的阿斯特已经会用悬浮屏幕自己检索东西了。“NSL” ,“决断” 。“检索” 。

……你们想让他死?

不,阿斯特,NSL不仅仅是拿来执行安乐死的,它是临终陪护机器人……我们要给你哥哥请一个机器人护士,仅此而已。

“临终” 。“检索” 。

哥哥还在呼吸——还没有死,离死还有距离。不算临近终点。

在阿斯特的十个记忆碎片中,那是罕见的一个带了眼泪的。他忽然很确信自己一辈子没有像那一次一样地哭过,不然他的芯片不会将这个片段放进前十的榜单。

“真是可怜。” 贝勒夫人机械的声音同情道,“他有配备NSL吗?”

“……在我记得的日子里没有,贝勒夫人。”

他余下的记忆中有一两个和朋友的片段。父母被海外的公司召走,临行时他与哥哥在走廊与父母拥别。

落叶被吹到棺材上,被土一层层盖去。哥哥的手攥紧了拳头。

房子离医院很近,负责哥哥的医生也会每隔一天来检查一次。学校已配置虚拟仿真系统,他坐在家里接着眼镜和耳麦,也能回答老师的问题,下课用立体投影和同学聊天说笑。班里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做。

不太喜欢的那节课,他随意挂着机,到哥哥的房间里去照看他的情况。哥哥也还在上大学,和他用同样的形式在大学里进修着些杂七杂八的课,时不时因为发病而挂机。

那个中午可能因为情况实在太危机而骇人,超脱了其余的发病,跳入了阿斯特的记忆榜单。

那天下午医生走后,阿斯特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数年前医生的提案了,但哥哥清醒过来后却说自己并没有要购买NSL的意思。

为什么要买那种东西?阿斯特,我还有你……你还在我身旁。

哥哥听他讲完NSL的种种好处后,慢慢地回答他。

冰凉的手。那天也是下午,也是像这个时候。家里没有装昂贵的实木地板,是较为便宜的合成木。只有太阳一直都是同样的免费。被子被晒得温暖。阿斯特觉得心像蝴蝶的翅膀在颤抖。那种颤抖如今在机械的身体中已无缘再体验。

“你是因为他才成为NSL的吗?”

“我不记得,贝勒夫人。我们想成为NSL,一般必须是通过NSL而过世。您还记得您签署的合约上有一栏是 ‘是否将记忆芯片与身体版权捐献至NSL公司’ 。” 阿斯特晃晃脑袋,“也就是说我也是通过NSL而安乐死,但我完全没有这方面记忆。——哎呀,我甚至不记得我有生什么病,难道是出车祸了吗?哈哈哈。您不用在意这些事了,我都不太在意。”

“你哥哥失去你,一定很伤心。他说得没有错。” 贝勒夫人惋惜道,“阿斯特,你是完美的NSL。他有你的话,确实是不需要NSL的。”

阿斯特咧嘴笑了笑,“我确实能照料他,但若不通过NSL,是无法合法得到安乐死药物的。” 他说,“毕竟NSL的最初目的,并非照料,而是辅佐病人幸福地死去。那是身为人类的我无法自己为他亲手达成的事。”

贝勒夫人没有回答他。语音机沉默着。其余机器在他话音落下后,重新浮出嗡嗡的、交头接耳般的声音。这样的沉默很普通,阿斯特手肘撑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着铺在地上的太阳光。苍蝇的粉末在地上被映得发亮,像落到银河的星星。

“阿斯特。”

“在。”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阿斯特坐直起身,“一如既往地好,贝勒夫人,您有何吩咐?”

“你感到满足了吗?——作为NSL?”

“我们除了客人的需求外,没有任何念想,必然满足。您尽管吩咐。”

“我记得我已经签好合同了,是吗?”

“是的,您在将我激活时就已签好了。待您发出指令,合同将自动在系统内自动签署,并确认执行生效。”

“好极了。” 贝勒夫人说,“这就像很早前便开始酿、想喝时便能喝的酒一样好。”

阿斯特站起身。太阳穴的蜂鸣声愈来愈响亮,却很悠长。

“现在是个好时候,” 贝勒夫人用目光控制着鼠标,在面前的虚拟屏上画出了一个歪歪斜斜的笑脸,“太阳很好,只有我们俩,毯子和衣服也都正好是我最喜欢的款式。”

“是的,贝勒夫人。” 阿斯特点点头,掀开外套,在里袋摸索,“但是您不用等您的亲属来吗?我可以打电话叫他们过来……”

“不,阿斯特,死亡本来就该是件孤独的事。所有的后事我都安排好,别无牵挂。” 贝勒夫人说,“你还记得我们前两天看的纪录片吗?动物死的时候,都会离巢穴、离同伴远去,不被人目睹死相。这是一种骄傲的享受,人们却彼此剥夺。”

阿斯特终于找到了那个折叠起来的头环,小心翼翼地展开。

“我能理解,贝勒夫人。我作为NSL,尊重您对自己的最后一站作出的任何决定。”

“只要清楚他们深爱着我,他们这种时候在不在我身边,我都满足。”

“是的,贝勒夫人。”

“我记得我当时选了头戴式的。”

“对的。我们已按您的要求定制了皇冠的形状,您看可满意?” 阿斯特笑着把那头环伸到她眼前,让她细细看到。蜂鸣声传达出满意的笑声。

“好极了,是我想要的。我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买过这样的皇冠,我一直想再戴一次,但后来太老了,不太合适。”

“怎么会,当然合适呀。” 阿斯特比划了一下,“您会光彩照人的。”

贝勒夫人打出了一串笑的拟声,问:“我现在是只要想三次指令就可以了吗?”

“对,为了以防万一,您可以多想几次。”

贝勒夫人的机器再次沉默了下来。

“阿斯特,我死了之后,你会怎样?要不要去找你的哥哥?”

“我和您一起,贝勒夫人。我们每一台NSL,一生只有一位主人。确认您脑死亡并登入政府档案后,我会按照公司规定,连同芯片自行销毁。” 阿斯特说,“我们不是送行者,贝勒夫人,我们是载您去终点站的司机——我们NSL,会陪伴主人到最后的最后。”

“能有你这样完美的孩子陪伴,我真是幸运的顾客。”

“您过奖了。”

数秒后,阿斯特的耳畔传来一声尖利的长鸣——不同于贝勒夫人情绪激动时的蜂鸣,那是一种尖利而光滑的、警铃般的声音。虚拟视野中弹出的窗口上,电子合约最后一行空白逐渐显现出贝勒夫人的指纹与签名,化为明晰的痕迹。视线另一侧,政府档案和生命体征检测的窗口也已预先弹出。

阿斯特站直身体,捧着皇冠,踢开椅子,骑士般地单膝跪在地上,双手将皇冠戴上贝勒夫人的头。量身定做的头环完美贴合着头型。

“戴好了?”

“是的。您看。”

阿斯特伸手调出镜像屏。贝勒夫人看了几秒,说:“非常好。”

“您的满意是我最高的追求,您的幸福是我至高的奖赏,贝勒夫人。我是H3037号NSL阿斯特,非常荣幸与您相识,为您服务。”

他不知道最后的几个字贝勒夫人有没有听见,因为在说出编号之前,他的手已经开启了头环的控制器。头环无声地喷洒着带花香的麻醉药,尔后是NSL专用药物注射。

两分钟后,阿斯特站起身来。他将贝勒夫人身上的管子和线轻轻拔掉,把它们绕好回各自的机器上,又把机器推至墙角。在为贝勒夫人穿好那双缀满钻石的小皮鞋时,政府档案死亡确认页和脑死亡检测窗口同时弹出了 “成功” 的标示。阿斯特细细检查过,确认死因一栏为 “合法医学临终关怀治疗” 后,关掉了窗口。

他把窗帘完全拉开,推开窗户。春末的风闪亮地吹在他的手和脸上,非常舒服。他忽然很感激设计者给NSL们留下了最后的权利——能感觉得到温度,水,触摸,像真正的肌肤一样。

虽然这大约也只是出于客户需要罢了。

阿斯特关上窗户,搬过看护椅子,挪开数米远,面对着贝勒夫人坐下。

贝勒夫人在躺椅上,头戴着皇冠,像——用旧话说——一位贵族女王。纵使肌肉和神经疾病剥夺了所有的表情和几乎全部行为,将她化作了一尊会呼吸的雕塑,但阿斯特见过贝勒夫人年轻时的照片。她曾经美丽过。这样美丽的人,理应美丽而庄重地死去。

她活得足够久了,也很幸运,是晚年才患了这个病。

足够了。阿斯特心想。

倒计时早于他开窗时就在虚拟视野中开始变换数字。只剩下三十秒了。他的第二次生命,过得很不错,贝勒夫人和她家的人都带他很好。他唯一的惋惜是不知道自己第一次生命是如何结束。

不过对于机器人而言,这好像也不太重要。

还有二十秒。阿斯特决定想一想他的哥哥。活在记忆的碎片中的哥哥。哥哥还好吗?身体有好点吗?有没有新药物可以用?看护是之前见过面的那个阿姨吗?有点想再和哥哥散一次步。不知道哥哥有没有为自己配置NSL。如果配置了的话,希望是个温柔而体贴的NSL,认真一点的。料理哥哥的NSL总不该比他性格差呀!对了,如果真的有NSL,那哥哥不知道会不会签捐赠协议?签了的话,哥哥一定也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用贝勒夫人的话来说,完美的——

啪。

他没有注意到倒计时的结束。

断电了一样地,阿斯特的视线与意识被砍入黑暗。

数秒后,在他立体打印出的心脏中,小小的核炸了开来。被NSL们戏称做 “卸妆液” 的溶解液喷涌出来,顺着模拟血管流淌。

血管被溶解了。骨头被溶解了。内脏。皮肤。

一切做得逼真的替代品,和唯一真实的记忆芯片。

融化。

融化。

融化。

肉色的部分,白色的部分,金色的部分,在溶解液中尽都化成了光滑的萤蓝色浓稠液体,仿佛先前坐在这里的不是个机器人,而是个玻璃雕塑,现在被高温烤融化了。

核的碎片落在地上。荧蓝色的液体争先恐后地被那些碎片分别吸去,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压缩,凝固,再叠加。

一小堆名叫阿斯特的萤光石堆放在看护椅下,安静地等待着被人发现——当然,是被人发现贝勒夫人的死。至于这堆阿斯特,得看贝勒夫人的亲属会如何处置了。

有些客人把这种夜光石跟患者的遗体一同埋葬和火化,有些人会把它们丢掉,有些人会把它卖回给NSL公司,像很多很多年前,贝勒夫人还在读书时,会把废旧的书本卖给回收站一样。

当然也有人愿意留两颗下来,因为它很漂亮。

比如那颗因为炸得太远、而掉在了床下的吧,躲过了太阳光而步入了黑暗中,它的光就显而易见了。夜光石是可爱而不过时的东西。丽贝卡看了说不准会喜欢,她是搞艺术的,贝勒夫人最后的皇冠就是她来设计。丽贝卡会把阿斯特收集起来,嵌在贝勒夫人生前最爱的小径上。

这样,贝勒庄园就有了一条星星铺成的小道。夜里人们走在上面时,会想起富贵而充满魅力的贝勒夫人,和她至死都豁达的灵魂。但他们不会像夸赞实木地板一样地夸赞这些石头,因为NSL不比满屋的实木地板珍贵。

星星——阿斯特——的终点,就在这璀璨的小路。

被踩多了,其中一颗夜光石松动地离开了水泥。月色澄澈的夏夜,丽贝卡的孙女跑过时,将它给踢了出来。

她正和朋友玩套鬼游戏——朝朋友随便扔些什么,树枝,叶子,只要扔到了,就另一人当鬼。妈妈不在身边,没有人告诉她:石头这样坚硬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扔。

玩伴灵巧地躲过了,绕跑到一棵树后面。那枚夜光石 “嗖” 地被抛出了院子栏杆。人行道上传来一声叫痛和谩骂,但转身跑远的小姑娘并没有听到。

不过半分钟,墙里墙外都安静了下来。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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