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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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以留(下)

上章


摸到纸面的光滑纹路,他便把信取过,将另一封反扣过去,端坐好,深呼吸了几轮,顺着字迹看了下去。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您差一点就离开我了。”

他猛地抬起头,仿佛一期就正坐在他对面——微蹙着眉头,抿紧着嘴唇,显得严厉。

“……我知道您手入完过不了几日就肯定会忘记您今天的所作所为,所以我决定帮您记下来。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大约已经无法面对面地和您说这些了。作为晚辈,我不该对您的任何做法有过多论断或指责,再次请求您的原谅。但有些话,作为您的朋友,我不得不说。……”

鹤丸国永一头雾水地回忆半天,也没能想起究竟是哪次受伤严重得值得一期恼火地写进遗书里。他像是被真的当面责骂了般,脸颊有些发烫,却又忍不住笑:一期气急败坏时的表情,实在是很有趣的。

“……对您的战斗方式,我早已有所听闻。您总是那样自信,我就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今日您的重伤而归,实在让我不禁怀疑起您能否驾驭这种随心所欲的态度。执笔写信前我刚从手入室回来——我与前田都十分担心您的情况。……”

前田藤四郎?他高高扬起眉毛,在脑中一日日地把时间往回调去。他是曾与一期和前田编在一队打过数场博多湾的战役。……记忆中的重伤屈指可数,不出几秒,博多湾的绰约岛影就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连同斜贯后背的彻骨疼痛。的确是有这回事。

不过这段话,他真想原封不动地还给现在的一期一振。

“……既然是您自己想出的战略,您应该是在对得失有所谨慎权衡的前提下才下令的,对此我深信不疑。您喜好布置奇袭这一事,本丸人尽皆知,您的队员想必是也完全信赖您而全力以赴的。前田亦是在深知会有轻伤风险的情况下,如您所指令的,前去充当诱饵。您能这样看重他的能力,我固然分外欣喜。……”

是的,前田藤四郎是把优秀的短刀——粟田口家的刀,谁不是佼佼者呢!他行动迅速而灵巧,擅长隐藏气息后制敌于无形,且有着惊人的耐力,鹤丸国永所设想的各式奇袭,都少不了一个这样的队员。那时,练度不高的他们在敌军本营采取的是鹤翼阵。左右包剿之先,得有人先冲出去扰乱敌人的注意力。选来选去,也只有身手敏捷的前田能胜任这一职。鹤丸把短刀叫到马边来,和他比划了一下具体的计划,孩子点点头:“我会全力以赴的。”

一期在一旁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弟弟。

“这次敌人众多,”鹤丸嘱咐道,“尽量走分散的路线,打乱对方的阵就马上回来。尽可能小心,……别受伤啦?”

末尾的嘱咐显得苍白而心虚。面对那么多敌人,即使有刀装也难免遇上枪兵而负轻伤。但只要对方阵型一乱,他就能立刻率领队伍的太刀与大太刀冲上前去,让敌人连前田的一根头发也碰不着。这一切都需有前田所背负的这风险作为前提。前田藤四郎对此也明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欠下身,朗声回答:“好的,齐心协力!”又转过身去,看向他的长兄。一期一振点点头:“做好布阵侦察,不要大意。”

前田应了一声,骑着马,身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林间。

“……您的计谋巧妙,若能按照原定的计划来,是不会出意料之外的差错的。您却一意孤行,时机未到、队形未择,就冲上前去救下前田。他后来告诉我说,那时他本料到会要接到那一击,但后续的攻击他心中有数,绝非是走投无路。……”

鹤丸国永委屈地撇嘴。他不是很清楚短刀们的作战技法,怎么知道哪一个动作是幌子、哪一击是实战呢?敌方的短刀到底一点也比不上藤四郎们的灵活度啊。

那时,前田去了有好一会儿,一期骑在马上,伸长脖子张望,眯起眼。鹤丸亦有点心急,无奈视力没有好到能明察敌方情况的境界。

“要不要去来个奇袭?”

一般来讲,是要由打头阵的刀将敌军引到对自己队伍有利的地势,待队伍统一再出击才是较为合理的。一期攥紧缰绳,摇了摇头。

“请您相信前田吧,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遥遥传来哗噪声,还伴随铮刃之响。两人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小身影在一片黑压压中蹿跳着:敌人们没有中套,选择了直接出手;而前田也没有选择逃回。

“…… 那么,大展身手的时刻开始啦!”

鹤丸国永策马直接冲上前去,彻底无视了身后一期惊愕甚至带着怒气的制止——纵使如此,一期也紧紧跟在了他身后。队伍失了规矩的阵型,带着勃勃雄气,势不可挡。事实上,一期的忧怒并非杞人忧天:不利的阵型让攻击的力度大打折扣,也打乱了方前的计划;前田面对突如其来的双方开战,几乎是目瞪口呆,本矫捷躲闪着攻击的身体因注意力的分散而慢了动作,一个狡猾的枪兵在他后侧扬起枪杆,待那孩子余光扫到半空的寒光时,被另一把大太刀压制的右腿怎也听不了使唤。他弯下腰:这一击,躲不开,不过他顺势可以趁大太刀为躲开枪捅的时机将刃捅进大太刀的后颈。

鹤丸国永怎么知道这把短刀心中的得失算盘呢?他眼所看到的,只有被大太刀抓住了腿的前田身后高高举起的枪杆。比思考更快地,他的身体高高从马背上跃起,张开双臂,像一只巨大的白鹤展翅,扑向前田藤四郎,将他紧紧护在雪白的羽翼之间——顷刻,羽毛就染上了红色。短刀万没想到这种救援,手下乱了方寸,一尺刀刮在敌方的铠甲,擦伤了对方的脸颊,没能捅进要害。大太刀被激怒了似的,挥起手中粗长的刃,带过一阵疾风。鹤丸只觉得左肩胛的似被捅穿了一般,冰冷的触感横贯到胸前,浑身失力,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枪刃还没有完全退出、刃还抵在皮间,他因疼痛而阵阵发黑的眼前模糊地有大片银灰色在移动——大太刀!他不假思索地弓起身体,搂紧前田往左边倒去,不料那枪的尖刃随着他的动作径直斜切下来,从左肩割到右后腰,被他扬起的白外套勾住才离开了他的皮肤。他跪倒在地上,前田从他的臂弯中挣脱出来,惊叫着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是不信赖我的弟弟,还是觉得在战场上就是要不顾一切、为所欲为?无论是哪个回答,我都难以苟同。在那样的战场重伤倒下,是何等危险的事。我们没有御守,只有彼此。您大可等待着一个更好的时机来救援、或者至少,不是那么鲁莽地直接以血肉之躯挡下。……”

哪怕此时读着信的鹤丸国永,也不确定自己能弄清那时候他究竟在想什么。决策太过果断、行动太为迅速,他还没来得及分析就直接出手了。大概,他是再看不下去一期注视着敌方、担心弟弟的那副表情;大概,他是像一期一样担忧着前田的情况,毕竟平时一期和弟弟们玩耍时,他也总与他们一起;大概,他本就不善于在战场上静心等待;大概,他已经习惯了跟随自己的本能……

是刀的本能,还是人的本能呢?两者都有吧。它们交织在一起,创造了那时的情况。

他一边举着太刀一边喘息。一股热流从额头上淌下,糊在睫毛。大太刀直直从他头顶掉在他和前田的面前,而敌人的黑色剪影缓缓地歪斜倒下,如被砍伐的高大树木。枪兵的头颅已经掉在一旁的地上,歌仙兼定则站在那颗头颅边甩净刀上的血渍。一期一振翻身下马,跨过大太刀的尸体,在他身边跪下来。前田藤四郎被他推进一期的怀里,孩子脸上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却没有伤痕。一期伸过手臂紧紧地搂住弟弟,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抚在鹤丸的眼眶边,擦去他眼角妨碍视线的血迹。

“您怎么能这么乱来……!”他声音嘶哑。鹤丸国永干笑几声,伸出手,打断他欲言又止的教训。一期迟疑,少顷,略微弯下腰来,任鹤丸勾着他的脖子坐起身,本想扶住后背的手在见到那一大片鲜红的颜色时发抖地缩回,撑在鹤丸的右肩。两人摇晃地站起来。

“还好啊,这不是赢了吗。”部队长语气轻松,似乎背后外套上染的不是他的血,而是在花丛中打滚后留下的花汁,“嘛,惊吓在人生中是必要的啊。如果都是能够预料到的事,心会因此死去的。嘿,一期,我头是不是流血了?”

一期一振以一种看不可理喻之物的眼神盯了他许久,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的。您看起来与丹顶鹤并无差别。”他几乎是无奈地咬牙切齿道,“您满意了的话,就请联系主殿,赶快回城吧。”边说着,边径直取过他腰间别着的通讯器。鹤丸任由他这么做,局促地骑上马:青蓝色头发的付丧神看起来相当不高兴,汇报时一改平日柔和的语调。结束通话后他将通讯器递回给鹤丸,握住戴着二指手套的手,鹤丸的指尖都因短暂缺血而冰凉了。看他嘴唇翕动,在马上而比他高了一大截的鹤丸国永弯下腰去,打算好好接受即将到来的教训,却没忍住地抽搐了几下面部:后背正在结痂的伤口对这个动作发起了抗议。一期的眼有点太过亮、眼睑的轮廓太过不清了,阳光照进那双眼,仿佛照到了镜子上。两双怀着不同情绪的眼相视数秒,一期松开手;他白手套的掌心部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期一振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一脚登在马镫,跨上青海波的背。鹤丸走在他前面,松风的尾巴快甩到青海波的鼻子上了。他几次听见身后传来吸气的声音,却始终没有一个字眼传进他的耳朵。直到看见本丸的大门、视线开始模糊成没有线条的色块、终趋于黑暗,鹤丸国永也没有听到一期一振说一个字。一个字也没有。就连他在陷入昏迷前的一刻意识到自己没有如预想的那样摔下马、而是被一双手有力地撑住时,那双手的主人也依旧保持了缄默。

“……我讲了这么多,您应该也明白我的意思了。抱歉,我自身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想要写什么。我还没能冷静下来。不过,说教就此结束。……”

为什么他似乎在这静谧的深夜、这除了他没有别人的部屋里听见了一期的声音在诉说这些话呢?或许是因为那夜在手入室里他混混沉沉醒来时,第一个听到的就是一期的声音吧。

转醒不是个享受的过程。梦里,他孤身处于博多湾的悬崖,冬季的海风夹着雪雨打在他后背和肩头,呼啸刺骨,冰锥般地刮刺在他皮肤。他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在颤栗,他的双腿站不稳;而身后的丛林里,隆隆雷声越过灌木,愈发逼近,最后几乎就在他手边轰然响起。眼前发黑,景色纷纷被黑暗吞噬,而朦胧的光线一点点地横散开来……

鹤丸是被自己剧烈的咳嗽吵醒的。模糊的视觉尚未对焦,火烧火燎的痛感率先霸占过他的神经,肆意攀进他的脑海,滞住了一切判断力。他的后背上像放了一大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疼得他咬紧了牙齿。

凉丝丝的触感似甘霖点点,落在这火辣的灼疼上,蔓延进他的皮肤。薄荷的清凉气味钻进他凌乱的呼吸中。药膏在他的背上被抹匀开来,宛如缀了朝露的青草铺长于烧焦的原野。鹤丸国永艰难地以虐待颈椎的姿势回过头去,恍惚望见雨水洗过的天空——和一双关切的,盛着金蜜的眼睛。

“啊……您醒了?请再忍耐一下,药马上就上完了。”

装着温茶的小瓷盏被修长的手指递到他唇边,微微倾斜。他迫不及待地喝了好几口,干燥的嗓子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我睡了多久?”

“九个钟头。”他背上方的声音回答,“现在是丑时。您的手入大概要明天午时才能完成了”

“噢。”鹤丸嗤嗤地轻笑,“何必这么麻烦,还上药,本体修好了这些伤口都会好的吧。”

“感染或发炎的话更麻烦,毕竟我们现在多少也算人类的身体。”一期顿了顿,“药研告诉我的。”

这句话尾音落尽,沉寂在手入间凝固着,发酵出尴尬的氛围。放在他头斜前方的看护灯灯光昏暗,鹤丸伸出手放在灯座边:滚烫得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摸起来像冰。

“这么晚了,一期你怎么还没睡?——呲!”

他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刚刚一期的失手如同要把棉签捅进他伤口里。一期吓了一跳,慌忙抬起手,连声道歉。

“我……我刚起来去厨房喝水,路过您这里,”他结结巴巴地说,“主上和我说过您需要在夜里再换一次药,我就顺便来帮您换药了。”

“嗯——?”

鹤丸国永摸着下巴,没有对这个回答发表任何意见。略带辣意的清凉感横跨过背,停结在上腰侧。一期深深喘了口气,把棉签扔到一旁的纸篓里,替他掖好了被子;病患不安分地挣扎着别过身。暖橙色的光在一期的脸上竟映出苍白的青色,抿紧的嘴唇上呈着干裂的纹路。他的眼睛在发丝的阴影下看不清轮廓。

“如果不好好趴着的话,伤口会再次开裂的。”他开口教训道。鹤丸耐心地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直到那人挪位到他枕边,低头听他的要求;那双金蜜的、氤氲的眼布满血丝,几乎要半闭起来了。他忍着钝痛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一期的颈脖,顺势揉了把后脑勺的头发。

“快去睡吧。”鹤丸国永的声音不大,“很迟了,一期。没关系的,明天中午就能好了,不是吗?”

一期一振张张嘴,良久,低头掰下鹤丸的手,拢在两手间。

“谢谢您。”他干涩地说,“谢谢您救下前田。感激不尽。”

“噢,仗总是要开打的,”鹤丸回答,“不用这么客气,一期。而且在那之后你也救了我,不是吗?”

天青色的脑袋僵了片刻,摇了摇。一期一振把他的手放回到床褥。本来已经因动作而习惯的痛觉忽然换了个滋味,鹤丸微微地皱起眉头,另一只手攥紧了被子的边缘。他眼前又有点发黑了——一期的手指抚在他的眼帘。

“您快继续睡,”安慰、温润的声音喃喃道,“药研不让我给您用止痛药,说是会产生依赖性。您快点睡过去,就不会这么疼了……”

鹤丸顺从地闭上眼,放缓了呼吸。不知多久,他听见地板传来簌簌声,推拉门的轴在槽中摩擦的闷响,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检测到看护人员走了,看护灯自行熄灭下去。他又伸手摸了一遍灯罩下的地板:很烫,和一期刚留在他眼皮上的温度相比,实在太烫了。他缩回手,苦笑一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此时,鹤丸国永捏着信纸。这些黑夜中的细节远远袭来。那时,一期也不是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吗。若不是今天看到这封信,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手入室的那一晚,他看到的那双通红的眼,究竟蕴含了怎样的责难,怎样的纠结。

“……鹤丸殿,谢谢您。谢谢您救下前田。请允我以粟田口家长兄的身份,向您表示由衷的、无以言表的谢意。作为他们的哥哥,他们哪怕是受了轻伤,我都会心如刀割。在战场上,没有家人,只有队友,只有为大局服务的决策。不过,就算是在战斗时,我们为人的心脏仍然在跳动。我相信着前田的能力,同时为他担心。您救下他,让他免于受伤,我为此感激不尽。可是您以为我的担忧只分给我的弟弟们吗?或许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如此,然而您倒下的时候,我却察觉到自己的痛苦丝毫分不出轻重。……”

鹤丸把信纸折在两指之间。他能听见一期的声音向他诉说这一切。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所不能承受的重量被置放在心头。这份谢意,他担当不起;而一期所提及的这份痛苦,更是超乎他的意料。他像是误闯了花园的路人,却被献上了一捧方采下的花束。在漫长的一生,他鲜少为别人的想法而慌乱。他多希望一期只教训他、或只和他道谢呀!然而一期把这两件事都写进了同一页纸,惹得鹤丸纠结万分,既不知该不该愧疚,也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份道谢。

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说不准闯得太深、以至于不会再寻着归路。他的挚友正分给他尤为珍贵的东西,说不准已经忘记他只是个曾经路过、不小心踩入花园的,追求惊吓的陌生人了。

“……在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大约已经不在了。这里有两个不情之请。我想不出其他能如此交托的人。鹤丸殿,我不在了的时候,拜托您了。我的弟弟们,请您务必多加关照。请像我一样对他们严施管教,监督他们成为不负吉光之名的利刃,也在他们需要年长者之时予他们以长辈的关怀——在我看来,您真的十分擅长这些。毕竟,我来到本丸之后,一直都是您带着我练级、出阵。

而我也把鹤丸国永交托给您。他是我所敬慕的至交。请您照顾好他,让他珍惜他的生命,教会他一点自私,代我提醒他冷静地应对战场上一切突发情况,使他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护好自己再搭救伙伴,将损失减到最低。他是那样贪心,总希望他率领的队伍里谁都不伤分毫。

拜托您了。再一次向您表示由衷的谢意。

虽今后无法再与您并肩而战,或送您踏上征途,但愿这份祝福能永远生效:鹤丸国永殿,祝您武运昌盛。

一期一振”

哑然失笑的鹤丸国永垂下拿着信的手。挫败感不可忽视:他猜错了一期在那三句遗书中的意思,或者说,只猜对了一半。不得不说,那另一半答案,让他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也不好意思去猜测的。意料之外的那个答案更是令他羞愧得连自言自语都做不到:在一期的眼中,他是这样“贪心”而不懂得自私的同伴,而今日的战场上,这样的部队长,这样的至交,没能好好保护到一期一振。虽然归根结底,今天的意外,一期也有一定程度的自作自受,可鹤丸完全忽视了这一点。他真想把这段话改个称呼,原封不动地还给一期啊!不过,他不会把这些话语写进信里,藏在抽屉或木匣里呢!他要当着一期的面说出这些话,看着那人无奈或愕异的反应,然后好好地拥抱一期,让那人知道这万千世界,是有与他一般自私、一般温柔、一般需要被好好交托给信赖之人的人的……

这薄薄的纸页中,究竟承载了怎样的,他所不知晓的一期一振?又或许,这样的一期一直在他的生活里,只不过他专注于出阵、战斗和热热闹闹的惊吓,而忽视了挚友放下严厉的戒备、又并非全然安乐的一面?也有可能,一期就是这样的。从藏馆到本丸,从他们第一次隔着玻璃打招呼到现在读着他的遗书,他们就一直是这样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彼此的想法,用各自擅长的方式表达自己。

“……会带给你惊喜的成果的。”

鹤丸国永低声期许。一种从未品尝过的酸涩在他鼻腔抽搐:这位活了千年的付丧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当然,在来本丸之前,他早就踏过百轮颠沛的流离、被数不清的人拥有——占有过。他的生命从来不是完全被他自己所掌控的。但是此时此刻,他捧着这封情感真切的信,人类的心脏重重地在他体内输送着血液,他为不知名的情绪而周身颤抖。他实在要忘掉自己是把刀的付丧神了。人——抢过命运的采配,掌握自己的生命与意识的人。他羡慕人。而现在,他自觉是人了,却发觉人也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自己完全由自己支配。在读到这封信时,他知道,有另一双手也一同握住了他生命的采配——一双不霸道的手,他随时可以推开它们,可他一点也不想。他享受那双手时不时的用力,和在他疲惫之时帮他小小地指挥。危机,失败,那可是他,生命的主人,才有责任承担的……!而一切胜利的美酒,他乐于、并一定要与那双手的主人分享。同时,那双手也拉过了他的手,放到了另一把采配。对这邀请,就连向来大胆而喜欢惊吓的他都有几分吃惊与忐忑了。而他愿意……他必在那把采配摇晃不决时出手扶稳。毋庸置疑。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会想要为某个人所拥有的,也会想要拥有某个人的。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一时被热血冲昏头脑的举动是何等危险。当然,这也更增添了他对一期那无可奈何的恼火:他真得好好教育一下那个除了大局和别人什么都不顾、以为殊死的战斗才是生命价值的家伙了!纵使找不出好的言辞来反驳这个让外人来看毫无不妥的观点,他还是打算仔细教教那位对自己苛刻的刀剑男士如何在这一生像个“人”一样地活。不知这会不会是个艰巨而充满惊喜的挑战。

他真想现在就冲到手入室,守在一期身边,俯身拥抱他,就像在那一夜,一期通宵为他守到凌晨一样……

可是还有一封信啊。他起身把折好的信放回抽屉角落,坐回灯旁,持起最后一封信,有些依依不舍,仿佛吃大福时发现手中拿的是盒子中的最后一个,只想完全准备好再慢慢开动。他哆嗦许久,终于稳住了呼吸。时间荒谬地伴随他的呼吸缓慢下来,而门外草丛里的嘤嗡虫鸣隐约嘈杂,化为万籁俱寂的氛围。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放弃催促他脑子,自行打开了折叠的信笺。

“敬启、鹤丸殿”。

鹤丸吸吸鼻子,读下去。

“……看到这封信时,您应该也看到了其他两封。那两封中若有冒犯,还请您谅解。毕竟,先前两封都是我在十足心慌之时匆匆记下的。相比之下,执笔这封信的今日,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我们刚从田里当番归来,您还有炊事的当番,而我回到房间里,摘下您用稻草为我编织的手环放进柜子时,忽然觉得应该再写一封信的——应该是最后一封了。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约已经不在了,希望这封信能传达给您我的心意。……”

这封信,定是写在秋收的一个中午罢?因为只有当千百棵枫树迎风抖展满袖深浅的玛瑙琥珀,当雁鸟排着撇捺的队形纷飞,当风渐趋清凉又不寒冷,当被田埂分成一块块的稻田以明媚的歌声颂唱丰收的日子,才能采到最柔韧的芦芒与最结实、颜色亮丽的麦秆。金色的麦秸是大地纺出的粗麻,淡草绿的芦苇上顶着蓬松毛茸的芒花,在鹤丸的手中被攥成一把。穿着白色内番服、戴着草帽的刀剑男士奔过田埂,跳进稻田,拨开麦浪,走了数十米,挠挠头,扬声大喊:“喂——一期——!”

麦穗把他的呼喊递向远方。他没有等太久,左后方就传来哗啦啦的声响,连同麦秆折断的清脆声。一期握着镰刀,跨过麦子向他走过来。

“鹤丸殿,您终于回来啦。休息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了,您不用歇一会儿吗?”

“哎,没关系,你快把手给我。”

一期一振一头雾水地任他抓过左手臂。鹤丸的另一只手捻了两根麦秸和三根芦苇,被阳光照得白到隐透出青色血管的手指在一期的手腕周围迅速而灵巧地编织。不一会儿,金与绿就交错相编,搭在一期小麦色的手腕。穿着运动服的人惊讶地望着这奇妙的手工。橙黄橘绿,丹枫杲阳,皆被那双手从泥土间采撷,被编进这条手环,戴在了一期的手臂。芒花细密的绒芯从空隙间挤出,在皮肤上留下瘙痒而温暖的触感。制作接近尾声,鹤丸麻利地在末端打了两个球结,塞进开头编好的环内,拍了拍手。

“看!这个怎样?”他十足兴奋地问道。一期一振眨眨眼,抬起手背挡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哎!原来是您教给他们的呀!”

一边笑,一边挽起右边的外套袖子。这下,轮到鹤丸国永诧异了:一期的右手臂上,套着一大把颜色各异的杂草手环——姹紫嫣红,芒花与橙色的秸秆交织,有的甚至还编进了长茎的野花,但手法的生疏一目了然,要么编得太紧而不得不强硬地换色,要么编得太松而几乎散开,也有编着编着忘了步骤,而拧拧歪歪的……都是近才制成的秋收手链,还保留着植物鲜亮的色泽。这是三天前他教那群没有当番的藤四郎们的三股编织法。

“两天前就有弟弟送我这个,说是戴着来收粮的话,明年也会是丰年。”一期摸着它们,“军粮补给被截断了的话可不得了啊,不过今年的准备应该算是充足了……您笑什么呢!”

“啊啊,没有,抱歉抱歉。”鹤丸实在没忍住:他随口讲的小迷信,竟被那群孩子和他们的哥哥如此没有怀疑地接受下来了。“不过,我这个和他们的不一样喔,你瞧,这个是五股的。”

“是的,真不愧是您啊。”一期低下头,查看着手链上有条不紊的纹路。芒花絮被风吹着舞蹈。“谢谢您,我会收藏好它的。”

只是一个稻草手环,过上几周就会干枯而失了颜色,沦为干瘪的废品一样的手工作品,谈何收藏呢!这些话没有被鹤丸说出口,因为一期似乎真的很喜欢那手链,没有把它换到右手臂去,而是任由它在左手臂上悬着,对着太阳抬起手臂,眯起眼反复研究上面的芒花。他看了一期许久,觉得这样看着这人为他一时兴起做的小惊喜高兴,心中不由漾起心愿完成样的愉悦和欢畅。一期终于看够了,反应过来,弯身捡起放在地上的镰刀,清清嗓子。

“好啦,我们得去刈麦子了,”一本正劲地说着,一期的手指却还是在反复地摸着那手链上的绒花,“再不赶快的话,长谷部殿会生气的,主殿也不希望麦子烂在地里啊。”

“好,行,知道你是主人的好帮手一期一振,咱们走吧。”鹤丸国永嚷嚷着,抬起手臂从后面扑搭上一期的肩膀,像一件白披风一样勾着他有些汗津津的脖子。对方唬人地举起镰刀来,往后侧挥舞着。两人打打闹闹地往麦田深处走去。在他们的头顶,临近午时的晴朗阳光一无遮拦地泼洒在这块麦田,所有的麦穗都在赤色的土地上闪闪发亮。他们如同走在渐熄的焰苗,温暖又凉爽。

“……鹤丸国永殿,谢谢您。这是我想起您时,第一个想到的句子。我不是为哪件单独的事向您道谢,而是为一切,为所有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自藏馆里第一次见面,您就一直那样包容着我,哪怕在我以冷漠相待时,您也没有离开我,甚至与别的付丧神说我是个好相处的伙伴。那时听到,我是多么地羞愧、又多么地感动。……”

共同度过的时光。鹤丸国永轻声呢喃这词语。他喜欢这句,让他联想起神社的纱帘,或者漫天被风吹成海浪状的锦缎。他面颊发红:确实,在藏馆的日子里,他时常与其他付丧神谈起一期一振。实际上,一期一振的性格放在藏馆为数不多显现的付丧神里,联系这把刀的过往来看,着实称得上正常:严谨,一丝不苟,常年宫廷与收藏柜中培养的沉默寡言。是把好刀,是俊美的刀灵,却没有魂。有时,连鹤丸都会多少有点疲惫于与他不苟言笑地交流。

一期听到的那一次,大约是他和另一把刀的付丧神的交流吧。那位也非宫廷之刀,倒与鹤丸聊得算投机。有一个午后,两位付丧神在藏馆里四处逛悠时,聊到了一期一振。

“你啊,鹤丸,总去找那个叫一期一振的,也真亏你能这么频繁地去找他啊?”

那位毫不客气地说道。鹤丸扬扬眉头,“怎么了?”

“不觉得那家伙很难相处吗?”对方说,“我好几次和他打招呼,他都就抬抬头,回应一声你好,就没有后续了。好像其他付丧神想和他说说话,也都落得同样的下场。”

“噢,”鹤丸摸摸下巴,“你只和他说了你好,难道还期望他回答你其他的什么吗?”

“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该起码做个自我介绍吗?”

“他和我自我介绍了啊,”鹤丸摊手,“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后他就自我介绍了。”

那位付丧神被呛得讲不出话,翻了个白眼,一副放弃了劝服这两人的样子。鹤丸国永大笑着敲了敲地板,不无认真地说:“我觉得他很好啊。他不是很随和,这个我同意,但是说他难相处,我可无法苟同呢。真难相处的,根本连话都拒绝说吧?我之前真的见过那样的人哦!是我有一任主人,怎么样?吓到你了吗?”

“行,行,就你和他相处得好。”对方挥挥手,“就你能和他说那么多话。那家伙感觉都不会笑的啊,什么时候都那么淡漠的样子,”

“哦?上次我跟他讲笑话时他就笑了呀。”

鹤丸国永靠到柜子边上,盘起腿来,懒洋洋地反驳道。那位付丧神惊讶地睁大了眼,“那个一期一振喔?”

“本来没打算吓到你的,反应真稀奇啊。”他一头雾水地说,“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吗?正常的人听到笑话都会笑的吧。不过,他笑起来……”

笑起来怎么样呢?望着那位付丧神充满好奇的眼神,鹤丸国永却想不起那转瞬即逝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样。仔细想想,那仿佛是第一次也是到这次聊天来唯一一次见到一期一振笑。他记不起那双刈安与桑茶相融的眼眸中有无褪去些许沉淀了多年的哀愁,那平直的眉毛有无随着面部的松柔而微微扬起,那总紧抿的橘樱色的双唇有没有卸下几分严厉又几分迷茫的嘴角?他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可是,看到那笑容时的感受,深深地烙在鹤丸的心里:陶醉,振奋,惊喜,满心愉悦而安和。那被吝啬的笑容是何等令人欢畅、又何等难得一见呀,就连鹤丸国永这样身手敏捷的付丧神,也没能在它沉回那漆黑的冷落前,紧紧将它搂进怀抱,再不松手。

“你想知道他笑起来什么样?”

见那付丧神点点头,鹤丸国永忽然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来,说:“交给我吧,我会让你们都看到的。”

“……您去过那么多地方,行走过人间万迹,深谙世事,能那般亲切而恩慈地对待所有人。我是何等地羡慕您。在宫廷收藏里,纵使我的旧主熟知享乐,但我们这些兵器,向来是要军队般严谨而没有情感,以至于第一次与鲶尾还有骨喰相认时,我的举止简直愧对于兄长这个称呼。而当我终于学会了一点点如何像人类一样去爱的时候,那场大火却把我吞噬了。……”

百年困扰着鹤丸的疑惑终于被回答,答案却比他所预想的要更怜惜而残酷。同为世间名刃,他们两所走过的刃生却差别悬殊。宫廷之刀,向来是名誉的象征,权利的标榜,而人们对它们的爱,也多少难以精粹。爱那锋利的刃,爱那精致的刀鞘,爱握着它冲锋陷阵之时削铁如泥的快感,爱与它相伴的年华,尔是爱它尊贵的铭文,爱它造主的名声,爱听众人知晓它流派与名字时所发出的赞扬?一期一振属于宫廷,人们爱一期一振这把刀,爱着吉光的名号,却鲜少有人知晓或爱一期一振的灵魂——毕竟,在宫廷的文官与大臣眼中,万物皆有灵,但不是每个灵都要去细细深究。而宫廷的刀与刀之间,大约也是不清楚这些事的吧:他们模仿着人类尊贵庄重的举止,却没有人告诉他们人类的思绪与情怀。

这样活着的一期一振,在见到鲶尾与骨喰时,察觉到了方前不曾有过的内心的暖流,同流派的血脉亲情引导着他去探索之前没有考虑过的情感。可他终究不是人类,没有机会像人类一样练习这情感,无法像人类一样在短短数十年间就知晓如何爱。刚刚摸索到些许门道,那场大火就来了。纠缠他百年梦境的火焰吞没的不仅仅是刀,更是灵魂中萌芽未久的情感,且没能随着物质上的重生被带回。在地灯边抚摩着信纸、推断到这些的鹤丸国永痛苦地闭紧了眼:一期从未和他讲过这些,他也从未想到过如此深。这些绝望而苦涩的缘由,桎梏了一期一振百年,以至于至今没有从挚友的灵魂中淡去。

而他鹤丸国永对此无能为力。他能做的那么有限。

“……再次醒来时,如您所知晓,我失去了许多记忆,连同那短暂的关于爱的实践。在德川家的柜中,我不需要情感。在展柜中,我本以为亦是如此。可后来您出现了。当您第一次和我打招呼、做自我介绍、询问我的名字时,我是那样恐慌而生硬地回答了您。我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好好地对待您、与您成为朋友啊。您和我的第一次见面因为我的生疏而很不愉快,最后您几乎是沮丧地与我告了别。……”

“一期你啊……”

鹤丸摇摇头,扶住额角,后悔不迭:那时候他也还不是非常懂像人类一样地交流,才给一期造成了这样的错觉。实际上,他们的首次聊天在鹤丸国永看来,是相当愉逸的。他在藏馆里漫无目的地闲游,发现了自己之前没注意到过的藏柜,和一期一振——他衣着华丽,正襟跪坐于刀边,闭着眼,呼吸均匀,浅青葱的头发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出安冷的色泽。鹤丸国永忍不住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弯下腰,一点点地凑近过去。他很期待对方忽然睁开眼,然后被吓得跳起来往后倒去——类似的把戏,他和其他付丧神玩过许多遍了,胸有成竹。他的脸离他那么近了,以至于对方深棕色的、载着光点轻颤的睫毛都能清晰地被他数出,可对方仿佛睡沉得不知晓他的存在。

“……哼,让我吓到了呢。”

鹤丸蹲下身,退后了距离。这是真的在沉睡而不曾被唤醒的付丧神吗?不,若真是未被唤醒的付丧神,是不会呈出人形的。他想了想,席地坐下,伸出手,放在对方扶撑于腿的左手上。如他所料,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痉挛地抖了一下,僵住了。

“你醒着。”他低声说着,尾音上扬,“我是鹤丸国永,平安时代所造的刀。你若愿意的话,就睁眼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若不愿意,就握拳。没关系的。”

白手套下的手不安地有了动作,手指似要蜷起。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正打算收回手,那只手又恢复了平放。鹤丸不无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与他金色眸子相似的眼。只是,那眼中流露出的,是极力掩藏却无法遏制的迷恍,像是被吓到了。鹤丸连忙缩回手,尽可能和气地笑着。对方微微欠身,坐正回答:“我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唯一的太刀作品。”

“哦哟,大名鼎鼎的粟田口家吗,吓到我了……真是名不虚传的好刀啊。”

负有盛名的刀匠粟田口吉光,辗转四方的鹤丸自然有听闻过,没想到能在这藏馆中一睹这位名匠的至佳之作,实在是个惊喜。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赞赏,不卑不亢地稍低下头:“承蒙赞誉。”

“你来这里很久了?”

“数十年前为德川家所献上,”一期回答,“具体多久,恕我难以得知。”

“这样啊,我是不久前才被伊达家献上的。”鹤丸说,“所以对这里还不是很熟悉。”

一期一振点点头,一字不语。

“不过这里真是无聊啊,”环顾四周,皆是灰尘,“你平时干些什么呢?”

对方为他的问题而困惑地移开了视线:“……我,就在这里。”

“这么坐着?”

点头。

“那你对这里,难道也不是很熟悉?”

“非常抱歉。”

“啊啊,没事没事。”鹤丸摆摆手,站起身来,“我打算去别的房间转一下。你要不要一起?”

一期仰起头,声音像嗓子里塞了沙。

“不——不了,谢谢您,我在这里就好。”

伸出的手大方地被鹤丸收回身侧。“那好。如果有什么新奇的事,我会回来给你讲的。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是的。”一期一振犹豫几秒,以极小的声音说:“静候您归来。”

那之后,鹤丸国永在偌大的藏馆里迷路迷得近乎抓狂,夜黑下来更是摸不清方向,待回到自己展馆时已是第二日上午。

“……望着您的背影走远后,我心里久违地焦虑,意识到自己缺失了重要之物,却无从找回。您知道,想象或信任自己鲜少体会过的东西,是何等困难的事。您可能觉得我待您冷漠,但您不知道那时,我待自己比待您更加漠然:我是承载着至高荣耀之名,却实战无用的刀啊。……”

这些字如针线缝在鹤丸的心头。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不,他从不觉得一期是冷漠的人,自始至终他都一直清楚这一点。一期只是态度谨严,只是彬彬有礼,这些优秀的品质,不曾是坏事。如果那时在藏馆里,一期有和他说出这些话,他一定会严词反驳。一个真正冷淡的人,是不会说出“静候归来”,也不会为他人的离去而焦虑的。

实战无用……那又怎样呢?他到藏馆时,一纸废刀令结束了武士的时代,也让众刀剑沦为观赏品。早就不再是需要刀剑的年代了,与再刃无关。他们都一样,实战无用,只有主人与刀匠的荣名与钢铁糅杂,化为他们在这世间最后的价值。

他们都一样。无计可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起码,他们俩皆是如此。

“……您一直陪在了这样的我身边,丝毫没有怨言。您教会了我如何拥抱,如何说出不那么严厉的、温柔的字语。您让我体会到了我在那场大火、在百年生命间所不曾领受的东西。在藏馆我第一次与平野相认,也是您训我去的。您知道吗,那时我抱住那孩子,眼泪难以控制:我是那般感恩这曲折的命运让我遇到了您,也遇到了我的弟弟,允我在体会到关爱后,能有机会来学习将这美好的宝物,给予我所珍视的人们。……”

是这样吗?鹤丸国永无声地问着自己。他从不清楚自己做了这么多这么好的事,也不知晓自己有改变一期一振。不——为何要有怨言呢?一期总是那样安和地听他说各种各样的事,会在他讲笑话时微笑,会在他要去别的什么地方时,深深注视他远去。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是在战火之后。无论是鹤丸还是一期,都没有见过那样的战场:火焰自天上落下,伴随着远处轰雷似的巨响。人们抢救着各样的宝物,为数不多的付丧神们稀奇而匆忙地跟随着自己的本体,时不时回头望向那漫天的火树银花。……越过人群,他见到在庭院的樱花树下望着火光、似乎忘记了逃跑的一期一振……冲上前去,专横地一把将一期的手臂拉过……他们奔跑……队伍在一个神社停了下来。一期转过身去,望向自己方才逃离的地方。火像金橙的锦缎披上漆黑的建筑,像太阳流淌在东京。天空是绚丽的玫紫色,每一朵云彩都被照出了轮廓。喧嚣间鹤丸国永走上前,伸手把自己的外套披到一期的肩上,顺手把帽子戴上。三月的东京寒冷,付丧神们感觉不到,他这么做也只是看人类被如此披上衣物后,会有满足而安心的笑容。

“……刚才听他们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一期静静地聆听,一如既往。

“真是惊人啊,这景色。”鹤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听说那个扔下火球的,是轰炸机。果然是不需要我们的年代了呢。”

“是的。”在白外套下,传来沙哑回答,“刚才您来拉住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

“因为您和我说快逃。”清瘦的侧脸被远处的火光描出淡金色的边,一期的嘴唇翕动着,“那之前我想着,不可能逃得出的。但您抓住我的手时,我忽然觉得肯定能逃得出来,因为如您所言,这和数百年前已经不是同一个时代了。”

这不是句好懂的话,鹤丸却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所说的“时代”是什么什么意思。一个冲动如闪电笔直地劈进他的脑海,通穿过神经,像一股明亮的涓涓细流浇灌进他的心田,藤蔓与各样的植物绝伦地迅速生长进他的四肢百骸,肆意操控着。在反应过来之前,他的白色袖子贴在了一期的金甲与绶带,他的白色发丝与一期的发丝纠缠一起,好似碧色瓷盘上雪白的纹路。他紧紧地拥抱一期,而怀中的人也没有拒绝,亦伸出双手,抵在他的肩胛。这拥抱既不是出于劫后余生的恐慌,也不是出于互通心意的愉情——可能都有一点。他们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虑,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和平麻痹了心智,只留下刀所不该拥有的本能。

一个眼神迢遥而来,蹭过鹤丸国永的余光。一个少孩模样的付丧神正在人群间望着站在楼梯边的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平野藤四郎,鹤丸认出他来:也是粟田口家的人,算是一期一振诸多弟弟中的一位。然而具一期所言,兄弟俩平日在藏馆鲜少交流,一是房间隔得较远,二是兄弟两人的性格都不是多言多语的类型,更别提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平野提起一期,用称呼竟是“一期一振大人”。偶尔鹤丸和他说起平野,这位长兄也都是温和而无奈地说不清楚该怎么做。血浓于水的亲情流淌心中,但他貌似总也准备不好与平野像真正的兄弟一样相认相伴。看着短刀,鹤丸国永心里拟起了小计划。他埋下头,下巴抵在一期的肩头,看似是换了个姿势继续抱着,实际贴在一期耳边轻声私语:“你的弟弟,就在你身后噢。”

一期一振哆嗦了一下。鹤丸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别那么紧张:“听着,一期,你该去拥抱他,就像现在我们做的这样。他才是你更该拥抱的人。”

一期松开环在鹤丸背后的手,站直身来,眼中尽是期待与犹豫。“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合宜。”

“当然合宜啦。”几乎要被他逗笑了,鹤丸端起手,“快去吧,他等你很久了。”

他简直是直接掰着一期一振的肩膀将那手足无措的付丧神转过去。看到平野的那一刻,戴着白手套的手猛烈地颤抖。短刀付丧神似乎也被吓到了,却还是往前迈了一步。

那之后呢?就如对一期的第一次微笑所留的印象一样,鹤丸并记不清一期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迈上前,步伐愈来愈快;那衣着华丽的身影究竟是如何蹲下,将弟弟拥入怀中;那迟到许久的拥抱之后,兄弟俩又是怎样地诉说百年离愁,鹤丸也不得而知。他只记得他在楼梯上坐下,望着一片火海,仿佛在舞台下观摩一场盛大的演出。国家与人间的动荡没有在他的心中驻停太久,就被温暖的喜悦与满足所盖过了。有什么好喜悦、好满足的?鹤丸国永沉思许久也没有头绪。或许那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情绪吧。

“……您被狐之助殿带走时,我惊慌失措,以为我要失去您了。您那时和我说,只要活着,就还会有再相遇的一天的。后来,平野也被带走了,然后是莺丸殿。可我对您的话那样深信不疑。终于有一天,狐之助殿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几乎喜极而泣。您从来没有骗过我,您总是那么正确,仿佛一切都在您的意料之中。……”

只要活着,就还会有再相遇的一天的。鹤丸抚摩过这些字迹。原来那时,一期是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惊慌的啊。

狐之助出现在鹤丸国永面前时,白发的付丧神正无聊地在刀架边试着柔韧度。察觉到与人类不一样的气息,他警觉地抬起头,手扶上刀。看清来者时,他的眼中闪过猛禽似的神色。

“不错呢……吓到我了。”

长串的计划介绍中,无论是历史修正主义者还是改变历史,他都听得半懂不懂。只是知道自己能再次出阵杀敌时,热血沸腾地精神抖擞起来。“这很棒啊!”

一个崭新的世界。狐之助给他所描述的是一个充满可能性和惊喜的世界。

“既然是负责方,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期一振吉光是否也在这个计划之中?”

狐之助召唤出卷轴,罗列在他面前。他没费多大功夫就从列表中寻见了一期一振的名字,心中最后一个顾虑也被解决,鹤丸国永道了谢,站起身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您想的话,现在就可以。”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鹤丸说。狐之助点点头,跟在他后面。他走到一期的展柜前,敲了敲玻璃,唤醒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付丧神。对方也马上注意到他身后的灵体,颇为好奇地张望着,稍欠身致意。虽然有些困难,他尽可能简短地和一期解释了现在的情况。显然一期也没有太弄懂历史修正的部分,只是颔首片刻。问:“那,您要去别的地方了?”

“对的。”

“我明白了。”一期说,“那,祝您武运昌盛。静候归来。”

他迟疑地告诉对方自己大约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他的手扶上玻璃,贴在一期下意识伸出的手上。“惊吓在人生中是必要的啊。但是,没关系的,一期,只要活着,就还会有再相遇的一天的。”

那时他究竟为何没有直接告诉一期他所看到的那个列表呢?在这个深夜,捏着信笺的鹤丸国永撑着额头,剖析着自己当时的想法。可能他很想看看一期自己得知命运后的吃惊表情吧,可能他在期待着一期的眼中为他而蕴含上些许的不舍。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在这短暂的道别后离开了藏馆,被狐之助带到了新世界——也是曾过去的,历史的世界。

他终是没有骗一期一振的。在这个新世界,他们又相遇了。

“……这里是个美好的地方。我的第三次生命,是远比我在藏馆里所想过的最美的梦都要更好的。我下定决定要珍惜这次机会。我与我的家人们重新团聚,包括那些本不可能再见到的弟弟们,我也能好好补偿那些年没能给予他们的关怀。我比我想象中的要更爱他们,也比我所担心的要更懂得如何去爱他们。我与同伴们相处愉快,在战斗时也懂得信赖的可贵,再不是孤身奋战。但我不会忘记:是您教让我学会了这一切,才让我来到本丸之后的幸福感都有了可能。您和我的弟弟们,你们使我这一生从开始到终结都充满了幸福,而我也不可能比这更幸福了。……”

是的,再不可能比这更幸福了。他不得不把信纸放下,以防攥得太紧而留下折痕。被封印在纸墨间的、执笔人的情绪,毫无保留地被他的目光所汲取。空荡的房间中,电灯光好像都被他的呼吸颤得摇曳。沉而璀璨的重量被这些句子披摆在他的肩头,置放在他微低着的头顶,那是他的冠冕,是他高高的立乌帽。他珍惜它们,以它们为豪——在过往日子里朦胧而捉摸不定的猜测与期许,如今在这些话语中有了明晰确凿的形态。

他又何尝不是呢?在千百年的奔走流浪、千百年的辗转离别间,曾有谁是令他愿意驻足、愿意安慰、愿意教导、愿意共感的?他观察着人类,他揣摩着人类,他羡慕着人类,他望尽世间诸多情欲,看尽世间诸多无常,学尽世间诸多美妙,却常是孑身一刃。若没有一期一振,这一切知识大约都会无从实践、最后枯烂在他的记忆,同他已经过去的日子一样。

多么令他惊奇——他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热爱孤独。

“……我不想再回到那火焰中去。不过,如果有一天,我能有幸为主殿鞠躬尽瘁,实现刀的荣耀,我希望这一切能传达给您:鹤丸殿,谢谢您——无论是您曾经做过的,还是我任性地拜托您在未来将做的,我都为此献上诚挚的谢意。您是我一期一振吉光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石友。我不擅交际,也不像您那样具备博爱的能力,所以,一位知己与一个家庭,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用一生去珍惜、去体验、去为之快乐了。

虽今后无法再与您并肩而战,或送您踏上征途,但愿这份祝福能永远生效:鹤丸国永殿,祝您武运昌盛。

一期一振”

不,不要在这样的信上祝福武运昌盛。还有很长的路没有一同走,还有很多的仗没有一同打,还有很多的事没有一同做,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思绪,没有向彼此诉说。虽然他知道,万一有一天,这甜蜜而沉重的信笺真的再不用被放回他身边的这个抽屉,而是要被他收进自己的衣怀,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为这封信像今夜这样热泪盈眶。他要去到最艰险的战场,挥剑到敌人的鲜血染遍每一寸他所踏过的、焦黄的土地。他要在黄昏的时候沿着山路走回,用夕阳做外套的漂料,而在他的胸口,那封三字的遗书将会被他的心跳带得颤抖。无论去到哪里,他都带着它,直到他们再次相见时。也或许,今夜之后,他永不会再次触摸到这些纸页……

“神明的一辈子,可是长得惊人啊。”

鹤丸国永自言自语道。他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信,在折口处留下一个快速而忠诚的吻:那是他对挚友的许诺与感谢。把信放回抽屉角落,他端好黑色木匣,轻轻压放在那几页纸上面,推起抽屉,让这些妙好的秘密归于安全的黑暗。他祈祷这些物件永远不要再被一期一振以外的人看见或拥有。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舒展胳臂。久坐的腿有些发麻,而犹如波涛巨浪般的思绪宁静下来后,熬夜与思恃所带来的疲惫方才如海燕旋飞翩归。可今晚还有未做完的事呢!读信期间所拟下的计划敲打着他的喉咙:快去,快去到手入间,去看看一期的情况,看看他还需要什么,帮他把换的衣服带过去……他拍平外套上的褶皱,蹭干有些出汗的手,从橱柜里找到一期常穿的羽织和袜子,关掉地灯,向门口走去。

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鹤丸国永手僵在门框:他可不想被路过的人视作深夜偷闯他人房间的家伙。他静静地站在门边,等着那人过去。屋内的黑暗把映在纸门上的影子衬得漆黑,还未待他反应过来,纸门便哗啦一声被拉开,没来得及收回手的鹤丸给带得一踉跄,站直身来就撞上了外面灌进的风和来者愕然的眼神。慌乱中他放下衣物,猛地张开双臂,单脚站立,大声问:“ 唷,给你房间突如其来出现的鹤吓到了吗?”

一期一振显然被吓得不轻,连忙伸手去捂鹤丸的嘴:两三点,正是众人睡眠时候,鹤丸的音量着实突兀。两人推搡着进了屋,一期把房门关好,摸索着拉开灯:他只穿着手入房备着的白浴衣,赤着的双脚因走过秋夜的冰凉地板而呈出玉白色。鹤丸迅速地脱下自己的羽织罩到他身上,自己则捡起刚才帮他拿的羽织穿上,纺织物散出寒气;对方贪婪地伸出手指绞在布料间,触碰着余留在厚重纺织物上的体温。他们默契而一言不发地把床铺好,从门边拉来炭炉。直到手脚恢复了知觉而不再抽筋,一期一振才长舒了一口气,疑惑地看向身边和他一起坐在被子上的这个“深夜入侵者”。

“所以说,鹤丸殿,您在这里黑灯瞎火地做什么呢?”

“我才想问你啊,”鹤丸还没有彻底从刚才一连串突发情况中回过神,“手入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不是没有手入札了吗?”

“主殿提前做完了日课,拿到了一枚手伝札。”一期挠挠头发,并没有在意到自己的待遇优越,“您该不会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只为吓我吧?起码该开个灯什么的……”

他声音渐渐小下去:鹤丸国永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一双金色的、猛禽般的眼深深挖掘在他夕阳色的眼中,仿佛鸟类在映了金枝的潭水间搜寻着猎物;这目光贪心却不专横,倒带着痴醉又怜惜的不舍,飞快地缠过在他周身,似是要搂住他。鹤丸端详着这张脸,时而陌生如初见,时而熟悉——是那样有礼、谨然而无争的,温柔的容颜。终于,金潭水漾起波纹。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一期一振有些慌乱地摸着自己的脸。鹤丸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未免失礼,连忙道歉。

“不,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想看一下活着的你。——被吓到了吗?”

“恕我直言,您今晚可真古怪。”

对他各式无厘头的话早已习惯的一期垮下肩膀,把手送到炭炉上方。鹤丸低下头去,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抬起头来。

“一期。”

“嗯?”

“柜子的第三层抽屉里,有个黑色的木匣。”

一期蓦地缩回手,坐直起身。他的眼睛总是诚实地表达着一切情绪。

“您……您在说什么?”

“柜子的第三层抽屉里,有个黑色的木匣。”鹤丸又重复了一边,指了指角落的柜子,“你碎……你昏迷前,和我说的。”

“什么……哎?”

一期一振捂住嘴,近乎惊恐地四下张望,目光停留在那个三屉柜,一副不可置信的错愕。

“抱歉,我……我不太记得那时的事了。……您全都看到啦?”

鹤丸沉默着,算是回答了那个本就没抱什么希望的问句。他饶有兴趣地期待着一期露出更多精彩的表情,但出乎他意料地,他的挚友很快就从秘密被发现的惊悸中缓了过来,只是脸上还因激动而潮红着,低下头去。

“虽然很抱歉,但确实全部都看了。好啦,你看,我都道歉了,就原谅我吧。”

鹤丸国永伸出手,递到一期面前。平日里若有什么小争执,握手都是他们言和的第一步。对方犹疑几秒,伸出手来,稍微使了点力,一巴掌拍在鹤丸的手心——被打的人十分配合地摆出吃痛的表情,怪声怪气地哀叫一嗓子,弄得两人都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光是看了匣子里的信的话,您没有必要道歉的,毕竟那本是我让您去看的,”一期一振半认真地说,“但是您还看了其他三封,我可没告诉您这么做呀!不过,都是写给您的信,您看了我也并无怨言,只是时候还……”

“时候还未到,是吗?”鹤丸伸手摸乱对方手入时睡得有些翘起的头发,接了下去,“那,什么才是正确的时候呢?一期?难道是当它们真的成为遗书的时候吗?”

“这……”

“如果这就是你的本意,那实在很抱歉,今晚就算是我任性而犯的错。”他一本正经地欠下身去,一期一振连忙撑住他的肩膀,思绪纷乱得说不出一句话,只听得鹤丸继续说下去:“那么,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我的宝藏所在地吧,这样就很公平了,不是吗?”

“呃,诶?等……”

“听好啦,一期一振,我的宝藏放在本丸的西池塘,藏在水下面。”他凑近到一期的耳边,拢着嘴轻声耳语,“不过,我下了点咒语,只有你在心情愉悦的晴朗午后去到那里才能找得到。”

一期一振长叹了口气,伸手推了他一把。“请您别再戏弄我了,这种把戏您还是留着给我弟弟们玩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鹤丸笑嘻嘻地坐直身,“按我说的去找,你肯定能找得到。啊,这个,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那还真是荣幸之极了。”一期不甘示弱地回嘴道。

这争论落下帷幕后,难堪的沉默一点点地填满了整个房间。两人都意识到对方掩藏在闲言中的手足无措,却又都不知如何开口打破这僵局。最后,还是鹤丸国永清了清嗓子。

“一期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话一出口他就懊悔得想扇几秒钟前的自己一巴掌。他也不知自己的脑子怎么就钻出这么一个清奇的念头:这么晚了,一期刚手入完,外面那么冷,乌七八黑,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我方才走在廊上,就想着今夜的月色十分美丽,您不能见到实属遗憾。”

对啊,然而无论是多么疯狂的主意,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么不可捉摸的未来,眼前的这个人都总会选择与他并肩而行,正如他所希望的一样。在战场上,在生活中,在一切大大小小的事上,都是这样呀!他明明刚才读完那些信、知晓这些事……

他们裹好外套,穿上厚袜子和鞋。鹤丸国永拉开门,正欲走出去,却又想起什么,止下脚步,转身面向挚友,伸出双臂。

“一期一振,我能拥抱你吗?”

几秒后回应他的是骤然落入怀间的温暖,与脸颊边发丝摩挲的瘙痒;一双手臂在他后背交叉。他眼前房间中灯火开始忽闪不定,时而明亮得刺眼,时而完全看不清任何家具的轮廓,留下一片模糊的色块。他尽情而几近蛮横地搂住一期一振,仿佛他稍松开手,死亡的焰火就会把他怀中的温度带走。他几乎要把与他一般高的人抱离了地面。对方也一点没有挣扎,那双手的手指抠在他的肩胛,抠得那么用力,犹如从悬崖爬回的人紧握着曾救命的枝柯。

“你还活着……”

从他心灵深处含糊地迸发出这声感叹。千百年来,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奇妙、并为此想要欢呼呐喊。他从未如此地想要感谢这世间的一切:他颠沛流离的过往,藏馆,狐之助,本丸,敌人,御守,手伝札,审神者,信,一期一振……

还有他身后这绝美的、一期所赞扬的夜色。这不是漆黑得不见五指的乌夜——恰恰相反,月光如银色的清泉,汩汩自遥远的夜宇抹撒向大地与天际,苍穹像黛蓝紫的帘幔被风吹得向上鼓起,而在宽阔的庭院中,万物都微微发着乳白的光芒。秋日方盛开的千百朵花盏盛满了莹亮的月色,沁出略带苦涩的诱人芬芳。飞禽杂虫尽都入了睡,可风却不知倦怠地玩弄着那些金与绿的叶子,窸窸簌簌,送它们飞扬在无云的晴朗夜空——而它们下面,是波光粼粼的池塘,好像那石头砌的池子里,斟满了皓月跨越漫长的距离馈赠予的白霜……



确认一期一振睡熟了,他轻手轻脚地钻出被窝,穿好羽织和鞋,走出了一期的房间。天边泛起白茶色的霞光,鸟儿们在树枝间鸣声合唱,晨雾未散,给庭院间的植株蒙上灰白的颜色,看起来清冷而舒适。再过一会儿,当雾散去了、太阳升出时,这里将会变得色彩缤纷,耀眼夺目。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空无一人。烛台切去准备早餐了,大俱利去田间看自己养的野猫。他收好一晚未躺的床铺,走到自己的抽屉前,拉开最下面的一层。

乍眼看去,应该没有人会碰这抽屉里的任何东西:全是莫名其妙的小玩意,丝线纠缠在一起,杂乱无章。他把那一大捧东西捞起放到一边,挪开放在角落放玻璃弹珠的长方形铁盒,摸出黄棕色色的信封,信封正面写着“一期一振”。撑开信封口,一页短册从里面飘然落出,鹤与云的金色印纹曚然发亮。

上面,墨水字苍劲有力地曲折回转着,两行字上下错开。

右上角书:“敬启、一期一振”。

左下角书:“鹤丸国永”。

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次,一如往常一样满意:这是符合他的一封遗书。出人意料,仿似需要动尽脑筋才能领会的玩笑,又完全足够,一字不多又一字不少,以至于几小时前明明和一期絮语了那么多话,此时来看这封遗书,也不觉得有任何需要再加上的言语。

还有什么不足够的呢?若有谁想要知道这位过世者在来到这个本丸前的人生,就尽管走到那些神社和藏馆,报出“鹤丸国永”这个名字,总会有数不清的人来讲述他逾年历岁的居无定所;而有谁想探寻这位过世者在本丸的日子,就去找一期一振吧!那位挚友有关于他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哩!一期一定会用温润的嗓音,既无哀愁也无失落地讲述他们一同走过的年华。

他不想留给一期太多话,也无法留下太多话,毕竟他平日里所说的话已经足够多到若换别人听就要心烦的程度了。很显然,通过昨夜的信可得知,光是“鹤丸国永”这四字,就能让一期记得所有他该记得的了。至于没有说出口、没有被记住的,就任它随风散去吧!可别阻挡了一期一振继续行走的步伐。

而他在这个世界所拥有的珍宝,也早已交代了,无论是在这封遗书里、尔是亲口向那他所信赖的继承者。他的学识,他的情感,他所能付出的最好的一切,都已被给予所该领受的人,并蕴含在那四个字的名中了啊。

是的,他无言以留。这封无字的遗书,鹤丸国永写了百年,而他还想写得更久、更久……



这是个令人愉悦的晴朗午后,一期一振心想。

他刚从厚樫山出阵归来。阳光大好,索敌顺利,没有检非违使,连拿五次誉,归来的路上这位刀剑男士高兴得根本藏不住情绪。几分钟前远征归来的弟弟们还给他带了喜欢的食物与丰厚的手礼。昨天晚上,他率领着部队从大阪城的战场接回了久未谋面的弟弟后藤藤四郎,性格开朗的孩子一路上与他叽叽喳喳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讲,今天到现在为止,都完美得相当不可思议,以至于他一点也不觉得上午的出阵有给他带来什么疲倦。部队长鹤丸国永一回到本丸就被抓去厨房:逃炊事当番数次,终是没逃过长谷部的眼睛,接下来的一周这人都面临着每天烧三餐饭的重任。望着他手握菜刀可怜兮兮的求助,一期一振半同情半幸灾乐祸地挥挥手,“祝您炊运昌盛”地祝福一句,就去帮前田拎水桶到马棚了,留下鹤丸近乎凄厉的哀叹。

厨房在庭院东边,马棚在西边,相隔也有一定距离。把水桶放到马棚,嘱咐好弟弟们事宜,他在水池洗了手,打算仁慈地去帮帮鹤丸,却在路过西池塘时慢下了脚步。

“听好啦,一期一振,我的宝藏放在本丸的西池塘,藏在水下面。不过,我下了点咒语,只有你在心情愉悦的晴朗午后去到那里才能找得到。”

耳畔响起鹤丸的话语,他悚然一惊,回过头去,确认那人并不在附近,抿紧了嘴:现在他的状态正是鹤丸和他所说的那样,天气也正好,难道真的能在这个小池子里找到什么稀世珍宝不成?

无论怎么想都荒谬得根本不值得去信,然而鹤丸的声音在他心里挠着,像两根线缠着他的脚踝,把他往池塘拉。

“……只看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说不好奇是骗人的,虽然一期觉得如果真是像自己放在第三层抽屉里的东西性质一样的珍宝的话,现在看未免不妥,但仔细想想,反正鹤丸都已经看到那些东西了,肯定还翻了那些本子,相比之下,自己来看对方亲口告诉的宝藏完全是冠冕堂皇的事。

终于下定决心,一期一振踩过柔软的青草,走到水池边缘的石头旁,蹲下身来,探向前去。

“失礼了。”

最开始的十几秒,他径直弯下身,脸几乎要贴到水面上,眯起眼查看,甚至伸手进水去掰了掰那些在他看起来“缝隙很大,很有可能”的石块,一无所获。坐直起身,他疑惑地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干手,望向池塘边的围墙眨着眼睛:难道真的被耍了?不,鹤丸国永可从没有骗过他呀!一定是自己没有认真找的缘故?还是没有按咒语说的来做?他几乎忘记了“咒语”这件事是多么搞笑而没有常识,一定是平日听鹤丸给他弟弟们讲的怪谈太多了,他居然认真地思索起来:阳光晴好,是午后,心情愉悦……难道池子里真住着他所感知不到的神明、观察着他是否愉悦来决定要不要挪开石块给他宝藏?鹤丸国永什么时候神通广大到这个程度了?

纵使不抱什么希望,他能想到的方法也就只有这个了。心情甚好的时候,微笑绝不是难事,几秒后,他估摸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能足够让任何看守着鹤丸宝藏的神明放心了,就又凑上前去。

一期一振没有察觉到的自己头顶上,一片轻薄的云朵在他再次低下头时为风所推走,再没能遮着太阳了,阳光就此毫无保留地照了下来。周围光线忽然亮起,专心寻找着水面的一期下意识地闭了眼,又睁开,继续查看。

刹那间,他的心如被投入了卵石的池水,激起的涟漪无所阻拦地扩出开来。

西池塘是有别于本丸主堂前的东池的。东池的池底铺的是杂石,且有竹筒流泉不停画着好看的波纹。而西池塘的池底是整块的黑石,表面光滑,虽是活水,却见不出水的流动,只看得出它总是清澈见底,也鲜少有叶片落上,若不搅动,水面就如明镜似的。

——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他自己。是一期一振微笑的面庞。



END





FREE TALK:


您好,感谢您购买并阅读这本合志。我是《无言以留》的作者俚优。

任性地写了自家本丸的鹤丸和一期。若与您的理解有所偏差,非常抱歉。

这个关于遗书的故事在收到合志任务之前就有了大致的构思,但真正开写是在元旦与一位相识十三年的朋友会面之后。五年前初中时因学业而分隔千百里,从此每年只能见一两次面。尽管如此,我们保持联系,且今年再见彼此时,依如十三年前的初遇一样,欣喜不变。这次见面,感慨万千,而这篇文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一气呵成的。

初衷是探讨生而为刃与身而为人,然而写到鹤丸看到信时,故事就脱离我的掌控了……

鹤丸和一期都是优秀的刀与人。但对人来说,优秀不往往是与生俱来的。

写这个故事时,逐渐察觉到生命的奇妙多源于爱,而爱是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正如《树石云》中所描述的,这是人一生的功课,而这个功课最终的目标,是能用正确的方式去爱一个人。试着揣摩获得人身的刀灵们如何学习这个复杂的功课,却因才疏学浅,而未能在这篇文做到面面俱到。

鹤丸教给了一期爱的方式,而与此同时,一期给予鹤丸实践爱的机会。关于这篇文中想要塑造的鹤丸的爱,我个人觉得他是个相当爱屋及乌的人。作为一期的挚友,他不仅爱一期,也因此而爱一期所爱的。换种角度思考,正是因为对生命的热爱,才让鹤丸与一期都有选择各自独特而美好的“爱的方式”。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这里面想表达的两人的关系,正如一期在最后一封信所说,就是石友吧。“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无论是人类,还是刀灵,还是一切事物,都总有别离的一日呢。

一期的三句遗书中“浪花般往事,宛如梦中梦”这句,取自其主丰臣秀吉的离世词,就是“朝露般消散,此即吾生”之后的那一句。

鹤丸的遗书和结尾的“宝藏”我策划了很久。不知有无令您略感惊喜呢?

再次感谢您的阅读。愿这篇文有带给您些许愉快或触动。请允我期待收到您的评价、探讨与指教。在微博与lofter都叫俚优。若您愿意予以反馈,不胜感激。今后的创作,我也会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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