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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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歌番外·家庭纪念日(草稿)

CB:鹤一期


去年写的了,昨天晚上忽然兴奋地重新把这篇拿出来看,深深感觉大约是我喜欢鹤一的这第二年里比较能代表我水平的一篇……因为这一年主要是练习细节心理刻画,“放大一秒钟”这样的,这篇算是个不差的例子。


这是整个幸歌故事中第一章也可能是唯一一章从振哥角度写的描述。我是不太喜欢写他的视角的,因为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很难琢磨定的人,尤其在幸歌里面,他的很多决策都显得可以说固执到有点神经质,写的时候会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退一步海阔天空”……然后就会觉得“一定心怀大义所以才会这样吧”。但写这个番外,意外地很澄澈而朴素,没有什么“为民族与国家的大义”,没有什么“改变世界的才华”,就比较出人意料地什么都没有,只有最平凡的挣扎,普通甚至自私到不可思议。


但说不准现实就是这样。当处在历史的巨大转折时,船上的人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眼前的暴风雨后会有什么晴天彩虹,他只知道雨把衣服打湿了,黏在身上很难受,要抓紧栏杆和船沿,不想过早死去。

 



《幸福如歌》:

悄咪咪,深夜,一个草稿。

        

不打tag,有缘,方能看见。

        

涉及:中下篇剧透。

        


        


        

——————————————

        


        

一期一振

        

家庭纪念日

        


        

鹤丸国永的手还没撑到床上,他就被惊醒了。

        

说是惊醒有点不恰当。他已经忘记了熟睡是怎样的感受。他总半睡半醒,各样杂乱的梦靥像藤蔓缠在他的神经,它们生出刺,连同胸口和肝脏,令他无论何时都因着痛楚而保持着颇为清晰却难以思考的意识。他模糊地听见了鹤丸推开门,但他硬生生地忍下唤来者的冲动,闭着眼装睡。

        

他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床褥凹陷下去,有了方前没有的温度。他听见鹤丸的呼吸——一种奇特而微弱的声音,比壁炉中炭火的破碎声还要轻,是他自己只有在做实验时才会屏住的程度。他塞得疼痛的心脏里涌出一波难以忍受的愧疚,化为粘稠、带着腥味的痰,炙热地涌上喉咙,顶着他的气管。他努力地想要咽下,却没能成功。几秒的挣扎后,痰冲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捂住嘴睁开了眼睛。

        

“啊,抱歉,弄醒你了?”

        

与他所想的差不多,鹤丸确实是撑在他身边,正埋头望着他,见他开始咳嗽,十分熟练地往旁边一翻,将他扶着坐了起来。坐高了,他感觉稍微换过了一口浊气,只是那口痰依旧黏在他的喉壁。他又试着咳了几下,大度地放弃了。

        

“我很早醒了。” 他回答,“你还没进屋的时候,我就醒了。” 

        

“嗯,嗯……睡得还好吗?”

        

鹤丸的手搭上他垂在被子边的左手。他抿紧嘴唇,不知如何作答。该回答好吗?他并不觉得比睡前少了几分疲惫。倒是那只手……他的手指在鹤丸的手指上摩挲着:手掌上,茧能用指甲敲出细碎的声音。

        

“又去黑市了?” 他岔开话题。鹤丸怔了片刻,挠了下头发。“你睡下后去了一趟……光忠说前几天有新的药物进口来了,让我带一点给你试一下。”

        

“……新药物?” 他吃力地问。

        

“对,好像是对肺病和出血有用。不过价钱真是吓到我……” 似乎知道自己说道了一些不该提到的话题,鹤丸一下子咬断了句子。尽管第二句话是极小声的感叹,他还是听见了。

        

“能给我看一下是什么样子吗?” 他小声问。

        

“不行,明天下午再给你看。” 鹤丸笑出了声,眼睛在蜡烛与炉火的光下盛着暖和的明亮,“现在给你看,你肯定要爬起来研究个透才罢。”

        

“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做些正事。” 他揉揉眼睛,一只腿迈下了床。不出他所料,鹤丸的手马上将他的肩膀和枕头紧紧摁在了一起。

        

“喂喂,你还真现在就起床啊?”

        

“我只是去喝点水……” 他无奈地掰开肩膀上的手指,“别这么紧张。”

        

“你躺着,” 鹤丸掀开被子,“我去给你倒,热的,对吧?”

        

他撑住了额头。“鹤丸,我还没瘫痪,也没残废。”

        

“看得出来啊。”

        

“知道就好。” 他哭笑不得地披好晨衣,拿过床头柜上早就空了的瓷杯,“你先睡罢。”

        

他停顿了一下脚步:突然起床惹得他眼前发晕。他不太敢回头去看鹤丸国永的表情。待到眼睛适应了,他踩着发软的双脚走出房门。狭窄的走廊漆黑,他摸索开了灯,可灯泡许久未换了,光线昏暗得墙上门的轮廓也看不清。他走过起居室,跌坐到靠近厨房的沙发上。

        

他坐了几分钟才察觉到厨房里是有人的。铁器皿的碰撞声在他耳中显得遥远又空荡,如从回忆中掠来的风。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是坐在一楼的起居室里,弟弟们还没有放学,他从诊所回到对门的家中,忙里偷闲地泡一杯茶,望着厨房窗户外阳光明媚的街道。

        

可从此时坐着的角度望去,只有起居室的墙壁。鹤丸想方设法弄到了几张没有老大哥画像的旧植物海报遮住剥落的墙纸,那几页纸单薄寒酸。借着厨房门口的光度,他打量着那几张海报。蔷薇科的,他心想。许多毫无关联的植物名蹦进他的思绪,他试着挨个找出他们的药用价值和拉丁文学名。然而眼前沉甸甸的夜的色调又冻住了他知识一般,想久了,他头有些疼。

        

“哎!一期先生?您起来啦?”

        

藤原从厨房里走出来,被在黑暗中坐着的他吓到了似地,压低声音惊叫道。他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终于念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还有热水吗?”

        

他低声问。藤原应了一声,绕到他身前来。姑娘穿着单薄的睡衣和晨衣,踩在布拖鞋里的脚赤条条的。她手中拎着的水壶正散发着白气。她跪到矮几边,将杯子斟满了热水,连同茶杯碟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两口,有些太烫了,化了那口痰后,水变了味。这屋子压抑又沉默。

        

“怎么还不去睡?”

        

他以一种问孩子的音调说道。话出口了他才愣住:他很少对藤原用这种语气。他仿佛一百年没有说话了,早已忘了对谁该用怎样的语气似的。只有对鹤丸国永的,他记得清楚。藤原也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回答:“啊,我,我本来已经去睡了,但是热水还没烧,就想着起来烧好放到您房间的壁炉边去……”

        

他眯起眼睛,没有回话。藤原等了片刻,轻声问:“您……还要再坐一会儿吗?我帮您把灯打开罢?”

        

“嗯。” 他不太确定地回答了一声, 却在藤原走到开关处时抬高了声音:“不用开了。” 在昏暗的卧室里待久了,他竟有些畏光。有时,他甚至害怕灯光让藤原或鹤丸瞧清楚自己的脸。早晚洗漱时,他也不是很乐意看见镜中那肃瑟发黄的模样。

        

藤原不知道他的想法。姑娘回到他身边,帮他理好了晨衣的领子,提起水壶。“那我先去睡了,一期先生也请快休息吧。啊,水我放到您房间去。晚安。” 她朝他欠欠身。

        

“好的,晚安。”

        

他重新回到沉默中。他颇想来个人与他说说话——就算听着也好啊。他吹着开水表面,手指在瓷杯的弧度上抚摸。他喝了一口,还是被烫着了舌头。这有几分滑稽的失误弄得他自己都笑了出来。可他的眼前有幻影,一些只在夜间,只在这种时候才会出现的幻影。

        

他看见秋田和五虎退。那两个总粘着他和鹤丸的孩子,他们怕烫,却又常常在喝汤时忘记多吹一会儿。每次被烫到了,他和鹤丸都会带他们去含着凉水。低烧间,他看见他们伸出的小舌头,他听见他们在喊他。一期哥——一期哥!那些呼唤在他耳畔伴随着刺耳的鸣声交织。

        

他张开嘴,想要回答他们:“我在这里。” 可他说不出话。他的左胸口那么疼,像是有人在将一枚手指粗的铁钉深深打进他的胸膛。他紧紧闭起了眼。

        

一期哥——一期哥——

        

“一期。”

        

在孩子们的呼唤中,鹤丸国永的那声是那么轻柔又清晰,好像就在他耳边。

        

“一期,嘿,醒醒。”

        

孩子们的声音消失了。他猛地睁开眼来,只觉衣服黏在背上,额角湿凉。并非幻觉,鹤丸国永就在他身后,正逆着厨房的灯光,低头望着他。鹤丸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按揉着他的肩窝。

        

“真是吓到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你难道都不觉得冷吗?”

        

他摇头,却打了个哆嗦:直到鹤丸问起,他才觉得后背很冷。鹤丸的睡衣袖子擦去了他额头和鬓角的冷汗,也擦到了他干涩的眼睛。“我没睡着,我不冷。” 他机械地回答着,催眠自己。

        

“瞎说。我都觉得冷。”

        

鹤丸绕到沙发边,坐在把手上。他瞧见鹤丸的脚上竟没穿鞋,低低地喊出声来。

        

“你活该冷。你的鞋呢?”

        

鹤丸楞楞地看了眼自己的脚。“哎,出来太急,忘了穿了。我说怎么地板这么凉……”

        

他示意鹤丸把脚踩上沙发来,他想用晨衣裹一下它们,却被鹤丸拒绝了。“真挺冰的,咱们快点回房间吧。还是说你还想再坐一会儿?”

        

他点点头。他想回房间去,再和鹤丸多说点话——说点与天气冷暖、与他身体状况无关的话题。他想和鹤丸聊聊几年前的事,聊聊回苍石的路上的景色。他想听鹤丸讲一讲这座公寓外面怎样,在白天的时候是否有新花开放。但鹤丸看起来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着实不忍心。

        

“你先去睡罢。” 他推了下鹤丸的手臂,“我再坐十分钟就回去。”

        

鹤丸国永怀疑似地看着他,半晌才站起身来。“那我去睡了。” 一边伸手解开晨衣的腰带。带着温度的厚实布料披在他的腿上。他有些慌地抓起它。

        

“哎,鹤丸,你——”

        

“没事啊,你待会儿回房间带回来就行了。” 鹤丸摆摆手,“我不等你啦,晚安。”

        

“啊……”

        

“哦,对了。” 走到门口的鹤丸转过身来,“信,我已经给信浓了,前田和平野的那份,他说会拜托人送到的,只是可能比家庭纪念日迟上两三周。”

        

“我知道了。” 他说着,嗓音沙哑得刺耳。鹤丸抿紧嘴唇,走回到他身边。

        

“鲶尾和骨喰的,你来送吧。就在我晨衣口袋里面。” 金色的眼注视着金色的眼。他的手忍不住摸上腿上披的晨衣。果然,在口袋处,有正方形的硬块。

        

“由我……吗。我明白了。”

        

“当然由你。” 鹤丸微笑道,“他们最喜欢你了,不是吗?他们都是。”

        

说完这句,鹤丸国永就出了起居室。他又一次回到了孤寂中。方才开水化掉的痰液又一次凝上了喉咙,不然,他一定会开口告诉鹤丸:鲶尾和骨喰与他说的许多许多话,都是关于鹤丸国永的。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鹤丸这件事,不然鹤丸一辈子也无法知道那两个孩子有多喜欢他们的鹤丸大哥。

        

他蜷缩在沙发里,将脚用鹤丸的晨衣角裹好。这个姿势呼吸起来背部不会疼得那么厉害,也给他一种微妙的安全感。然而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在思念着谁时,一阵剧痛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心肺冲出,顺着他的血液和气息扎进神经、器官和骨头。明明每日都要经历数次,他却怎也无法适应这种纵身跃进绞刀机器般的难受。他颤抖着摸出被揉成一团的手帕,咬进嘴里。布料在他齿间发出艰难的摩擦声,与他的的喘息是一样的音调。

        

他不怕疼。在那屈辱的两年,他知晓了太多疼痛的种类。他怕的是喘不过气来时的濒死感,是下一秒就会死去。有好几次,他是在夜间浅眠时忽然被扼住了呼吸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双手徒劳地在空气中乱抓,又稀里糊涂地掐上自己的脖颈。可鹤丸每次都会在他完全晕过去前及时地醒来,掰开他的手,将他扶正起来,拍着他的背,拥抱着他,直到他恢复正常。他会模模糊糊地听见鹤丸和他说话,只是怎也记不起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问过鹤丸为何每次都会醒来。鹤丸国永睡得多沉,他是知道的。初中高中时班里出去郊游,最难被叫醒的就数他跟鹤丸。

        

“你都喊我了, ‘鹤丸鹤丸’ 地喊着,我当然得醒啊。” 鹤丸回答得一头雾水。

        

他觉得好笑。连气都透不过来,怎么可能喊得动鹤丸国永?

        

“真的, 骗你干啥。” 鹤丸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你叫得可大声了,我估计藤原都听得到。”

        

他望着鹤丸演戏似的动作,忍不住逸出笑声。

        

伴随着这些回忆,窒息感如潮水缓缓退去,留下一连串咳嗽和肝部的绞疼。他取出被咬得潮湿的手帕——上面还有昨夜咳出的血丝,与方才的血痰重叠。这两天公社弄活动,藤原忙得不可开交;另一边,鹤丸也在为他四处奔波。他考虑了一会儿,还是走到厨房水槽边,试着搓了下那块手帕。久未劳动的手生疏无力,几处暗红色无法消失。他选择无视它们。

        

回到沙发上,他试着调整自己的思绪。他故意将记忆斩得破碎,再一片一片地去看。这样,本如被闪电击中似的猛烈痛苦就化成了不断续的细密刺疼,一根根地落在他的心上。他的手心无端生出虚幻的温暖来。

        

待到这痛觉再次——每日一次地化为他心脏的一部分,他方弯下腰,从矮几边的立柜里摸出蜡烛、烛盆与火柴来。他手抖得厉害,折断了三根火柴才让火焰稳稳地立住。

        

鹤丸写了两封。两页薄薄的纸片映出他手的轮廓,被烛光染上橙色。鹤丸是喜欢写东西的,他读过鹤丸的文章,总是妙趣横生。就算在这两封信里,鹤丸也还是在那两个孩子面前时一样,说着令人愉悦的话语。鹤丸在信里告诉他们公社医院里的事,黑市上的轶闻,和一些新潮的笑话。鹤丸也提到了他——与现实中的鹤丸不一样,在信里,鹤丸只字未提他糟糕的健康状况。这是两封非常有鹤丸国永特色的信,他在微暗的烛火边读着,竟都隐隐微笑。

        

读够了,几乎要背下来了,他才捏着信的边角,递到火边。火苗犹豫几秒,咬上白色的纸页,漆黑的咬痕迅速地扩大着。碎片焦黑,落入盆中,几秒后化为灰扑扑的色泽。

        

他走到窗台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灰烬倾倒在盆栽花的根部,用土盖住。

        

“好了,好了。” 他对着那盆植物、对着窗外的星星说,“今天是我们成为家人的第——”

        

第几年?

        

他皱起眉头。鹤丸在信里明明有说过的,这才几秒就忘了!他算出三个不同的数字,却都与他的记忆不符:他算出来的数字怎么会那么小呢?

        

他苦笑着补完:“——一期哥忘记多少年了。欢迎回家,鲶尾,骨喰。”

        


        

他回到房间时,鹤丸正靠在枕头上,半眯着眼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见他进来,鹤丸放下笔,调侃似地说:“你的十分钟可长得惊人哇。”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可能是过了半个小时。“我把信寄到了。” 他坐到床沿,手下意识地抚在胸口,“他们……应该已经收到了。”

        

鹤丸拉开衣橱门,俯身将日记扔进暗间,喃喃自语道:“还好,赶在今天结束前了啊。”

        

他没有回话。他的枕头被鹤丸摆好了,是最适合半躺的位置。他任由自己的脊背陷入柔软的枕头,长舒了一口气。见鹤丸也回到床上来了,他把晨衣扔给它的主人,目光却没有离开被子。

        

鹤丸从侧边凝视了他半晌,轻声问了一句:“一期,你在难过吗?”

        

他摇头。那短暂的窒息感过后,他就不难过了。他的心仿佛在那几分钟里被割到麻木。他甚至有点生气鹤丸问了这个问题——为何他的朋友不能问一点与他无关的问题呢?每一天鹤丸都问他类似的问题:身体怎么样?心情怎么样?好像除了他什么都不太重要似的。“我没事。我们关灯睡吧。” 他含含糊糊地敷衍着。鹤丸也没有多问,伸手关掉了电灯——那灯本就暗,关掉后也没太大差别,倒是显得壁炉里的火焰更加明亮了。

        

“有什么事的话,喊醒我。” 例行公事似地,鹤丸在躺下前与他说。这句话在他听来总带了几分命令的意味。他没有喊醒过鹤丸,至少他记得的夜晚里没有过,但他需要过鹤丸很多次。

        

“晚安,鹤丸。” 他侧俯下身说。回应他的是鹤丸的手指,轻轻在他额前的碎发揉了一把,“晚安,一期。做个好梦。”

        

“你也是。”

        

真的能有做个好梦的机会吗?他不知道。如果鹤丸能做个安稳的美梦,那也好啊!至于他自己,他只祈愿能休息上一两个钟头。梦太奢侈了,更何况好梦呢……

        

鹤丸想必是累坏了。不出两分钟,他就听见鹤丸均匀的呼吸声:他的朋友已经睡着。他注视着壁炉里跳动的火,慢慢调整着姿势,也闭起眼睛。

        

他竟模模糊糊地做了梦。那个梦与房间外的走廊一样黑得令他难以呼吸。他梦见七户川黝黑的山岗,千万棵高大的松树向他弯下腰来,树枝好似要将他擒住。他梦见那群穿了橄榄色军服的人和他们的灯笼,还有他们手上的铁锹。那被越挖越深的坑里,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的鲶尾和骨喰在那里面啊!他拼命地想要往前冲去,却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腿脚。军服燃烧起来,烈火一路烧到他的胸膛。

        

他梦见两年前的那个傍晚,几十只手推开家门。他梦见那些孩子们们流泪的眼睛。他梦见那堵专门拿来假枪决的土墙,他梦见自己就贴墙站着,手指抠在墙面密密的弹孔上。他梦见有少年人的声音喊他,就不假思索地回了头。他梦见自己一生中最惊恐的一瞬。他梦见自己一个人。

        

他近乎尖叫着醒来,大口地喘息。他的心脏如一台生锈太久又被忽然打开的机器。火焰默声地注视着他。想起方前的梦景,他有些害怕那明亮——纵使它十足温暖。他往鹤丸身边靠了一点,弓下身来,揉搓着自己发疼的胸口,死死地咬着牙齿,以防呻吟出来。鹤丸睡得熟,没有被他的动作弄醒,只是偏过头,鼾声换了个调。

        

他低头静静地注视着挚友的脸庞。“他还在这里,” 他心想,“……他还在这里。”

        

这个念头让他略微安心了一些,肝部也不再火烧火燎地痛。他重新躺到枕头上,目光却不愿离开鹤丸。他的手指偷偷抚上鹤丸的头发:柔软的,与孩童无异的发质。鹤丸在沙发上看稿小憩的时候,乱和后藤常悄悄地将鹤丸颈边的头发编起,扎上红色的头绳。拧拧歪歪的辫子滑稽,鹤丸却很愿意留着它们一直到睡觉前。今晚鹤丸回来得迟了,头发还没有干透。他拉过被子上鹤丸的晨衣,堆裹到对方的头上。

        

这种湿漉漉的头发的触感,他不是没摸过。鹤丸背着他走过福馆的山路时,头发也是汗津的,贴在他的脸边。福馆的山陡峭,路往外倾斜,他伏在鹤丸的后背上都能察觉到重心不稳,鹤丸却依旧没把他放下来。发着高烧的他心里着急。“我能自己走,” 他反反复复地说,“你别再背着我了。”

        

可他连挣脱鹤丸的力气也没有,鹤丸也没有理会他,而是加快了步伐。他将脸埋在鹤丸的发丝间,昏沉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他已躺在福馆边境的密林中的树下,身上盖着鹤丸的外套和围巾。鹤丸正靠在树干上睡觉,怀里抱着他们二人的行囊,左腿蜷起,左手以奇怪的姿势摁着左脚腕。他心里怔了一下,连忙坐起身,小心地挪开鹤丸抚在脚腕的手指:一块淤青显在裤腿的阴影下,仿佛白玉上不合眼的瑕疵。随着他的动作,鹤丸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眉头,不满意地嘟囔了声,重新摁到脚腕上。

        

那一刻,他伤心极了。他手足无措地望着那受伤的脚腕,一时竟记不起任何应急疗法。内疚感疯狂地砍向他的思绪,压得他难以抬头看鹤丸。“他背着我走了一整天,才成了这样。” 他黯然自语,抿紧了嘴唇。他憎恶这种不知该做点什么的无力——这不该是他啊!他不是粟田口医生吗?那现在,他又是谁?他谁都不是了……这一路,都是鹤丸在照顾着他……

        

他胡思乱想着时,却见鹤丸迷迷瞪瞪地睁了眼。见他清醒着,鹤丸十分高兴地笑了下,向他伸出手臂。“嘿,来庆祝一个吧,我们马上要走出福馆了,今天的速度算是个惊喜啊。”

        

他不受控制似地被那句话推进鹤丸的怀抱里。当他的手臂环到鹤丸的后背上时,他想绝望地喊“不要再管我了”。他想死,最好是在劳改营的医院里就死去,或是在刑罚室里,被鹤丸亲手葬在青森郊区的山崖冰雪里。他可以不再忍受发烧的灼烫与病带来的苦楚,鹤丸也可以去更快到达更好的生活。他为何还活着呢?不如现在,就去寻个悬崖……

        

可当他拼命思索着一个较为满意的死法时,他的眼止不住地流泪。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死了的话,就不会再感受到任何温暖,不会有此时此刻:鹤丸的手轻轻在他背上拍着,鹤丸的温度围在他的身边。

        

“还是活着罢。”他心想,“再多活一日。”

        

而翌日,他又会陷入新一轮折磨里。再多活一日,他每日都与自己讨价还价着,一边努力忘记昨日的痛苦。

        

现在,又到了争取明日的时候。然,今夜,他疲倦得连呼吸都感到麻烦。这是他时隔两年后第一次记起家庭纪念日。两年了,这个日子如今简直是一记打进他血管的毒药。他从未如今夜一样地思念过往,渴望回到曾经。他思念他曾以为理所当然属于他的一切:银手术刀,实验器械,家产,家人,健康,充满幸福与无限期待的未来。它们去得比来得更容易,他再抓不住它们。

        

他开始自虐般地回忆。他从脑海深处拉扯出关于往昔的所有片段,拼命地审问过每个细节。他尤其想了那三个孩子,在被炉火映成暖黄色的天花板用思绪摹画出他们尚余稚气的面庞。他的身体已然不允许他进行这样深涩的怀念;他的心跳不断地加速,以至于他能清晰地听见它沉甸的运作声。一股腥气从他胸腔涌上来,他强硬地将它咽下去,逼迫自己回到脑中的幻影里。不一会儿,肝痛也加入了搅扰的队伍,他背上满是冷汗,浑身颤抖。他的心飘忽在这叠加的难受之上,沉浸在莫大而真切的悲伤中。那悲伤是污秽的累加,他埋头于其中,反复回味着那些他以为自己就要崩溃的时刻之中。

        

“我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声音穿在他耳朵之间,“他们都不在了,一切都没有了。”

        

他的身体终于向他发出了警告。他干咳起来,慌张地用手臂挡住嘴,背对鹤丸侧身窝在枕头上。他咳得艰难,想方设法地压低着音量,结果弄得嗓子被挤压,咳嗽怎也停不下来。

        

床头柜上一个闪亮的小东西吸引了他发黑的视线。

        

他不知道那枚刀片是为何出现在卫生间以外的地方的。可能是他或鹤丸一时找不到拆信刀而顺手拿来的替代品,忘记放回去了。它还是崭新的,没有生锈,被炉火照得像一枚金箔札,照亮他同样颜色的眼眸。

        

他伸手摸过它——多么冰凉的小东西,与这深夜何等相符,在他的手指间划过明光。他呆呆地凝视着它,一时忘记了胸口和肝部的隐痛。它漂亮,充满了绝望的诱惑。他用那刀片在手腕上轻轻扫了几下,摩擦声听起来如塞壬的歌喉。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与心境。他平静下来,咳嗽也渐渐平缓。他将刀片竖过来,脑中闪过好几张大学时黑板上画的人体解剖图。对于他,一枚刀片就已经够了。

        

他捏着刀片,摸着自己的喉咙和手腕,不一会儿就找准了位置。他曾能在考卷上正确默画出整个解剖图,现在也有把握能成这最后的一次手术。做了几轮深呼吸后,他掀开被子,脚踩到鞋上。这个动作带来的肝痛和晕眩令他更确信自己所要做的是有必要的事。

        

可他身后床上传来的声音把他紧紧钉在了床上,让他无法站起身来。

        

——鹤丸国永好像是知道他起床了,在睡梦中呢喃着微皱起眉头。鹤丸的手从被子中伸出来,在被子表面朝他的方向摸索着,像一只迷路的动物,在空荡的床单和被子上寻找。他看见那双手抓空了好几次,鹤丸发出有些疑惑的闷哼声,往他这侧挪来,睫毛微颤着,好似下一秒就要睁开眼来了。那只手在他撑在床沿的手边又一次抓空后,他望见鹤丸的嘴唇翕动。

        

“……一期?”

        

传到他耳畔的,是鹤丸轻声的梦语,像个丢了珍贵之物的孩子在慌乱地呼唤。

        

他睁大了眼睛。那枚刀片掉到了他脚边。直到鹤丸又呓语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方反应过来:鹤丸国永在喊的是他。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几秒钟前立志要做的事,匆忙把手塞到那只在床单上摸索的手下面,反手紧紧握住了鹤丸的手。

        

“鹤丸,我……在这里……”

        

当指间捕捉到鹤丸手背的温度时,他的嗓子被猛地哽住了。那不是血痰,而是比浊血清凉、比夜色温暖的无形之物,凝上他的心头和喉咙。他眨着眼睛,望见鹤丸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来,没有再多讲什么梦话。他的腿脚回到了床上。他俯着身,凝视着鹤丸的脸。

        

他还有鹤丸国永啊!偏偏是鹤丸国永,偏偏是他最不可辜负的朋友,最在意他的存在。

        

这个念头如晨衣披到他颤栗的后背。对,他还有鹤丸国永,他还有信浓,他还有藤原,他还有许多人和物。还有许多人在希望着他活下来,为着他活下来而各样努力。

        

他方才若下了手,就等于在告诉鹤丸:你想救的是个懦夫。他怎能让他最好的挚友背上这种糗名……他被一分钟前的自己吓得有些恍惚。

        

一种波浪似的冲动奔腾上他的心。那是种久违的,能称得上渴望的思量。他自回到苍石就一直迟漠了整个冬天的心忽然燃起千百种希冀与盼望。……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他想重获健康。他还有目标没有实现。他还有没有寻见、不知遭遇的家人要去寻找。……他不想离开鹤丸国永。他想和鹤丸一起活下去,或者,至少活得比今天更久。

        

“再多活一日。”

        

他压低声音,向命运无声地命令道。

        

命运一定是允诺了他的。回忆所带来的钝痛与悲伤被挪去,填进他胸腔的,是被子与床褥,还有鹤丸特有的味道。他闻着它们,深深地呼吸着,另一只手也覆在了鹤丸的手上。他舍不得鹤丸,也舍不得信浓,舍不得那些还未找到的孩子们,舍不得这个他活过二十多年的人间。

        

鹤丸的手指在他手掌间动了一下,拉住他的手指。他伸手将被子盖过自己的腿,蜷着身子,捧着那只手。自从回到苍石,他就不知日夜地轮回在各样的病症中,竟从未像此时一样地明晰道:鹤丸国永在他的身边。这位朋友从来、从来没有离他远去过。

        

而他却动了离开鹤丸国永的念头。在这样忠实的陪伴下,他还是任由哀愁将自己吞噬。两年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不该这样。他还有太多事要做。他不敢想象自己在过去的这个冬天,竟就一直躺在床上,一无是处,甚至没有记下几页能识别的日记,更没有温习之前的笔记。

        

“我要振作一点。” 他抿紧嘴唇,默默想着,“就算是为了他。”

        

为了他。这几个词扣在他心头,像一瓢泼上旱地的甘霖。他的心和眼都湿润起来。哪怕是为了鹤丸,他也要活下去。他若擅自离去,鹤丸又会怎样?也会和他一样不舍、和他一样哀伤吗?鹤丸也会和他一样,不敢去想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别离吗?

        

他不敢去想那一天,这场想象一定是比怀念曾经更加折磨他,不然为何他仅仅是遐想到了这个可能,尚未思过细节,眼泪就已开始失控地流淌?他挡住嘴,死死压住那在他看来十足丢人的啜泣声,又抬手去擦眼角怎也断不了的泪水。

        

他垂着头,低声哭泣,沉浸在混乱得理不清的思绪中,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将手中的手握得有多紧,好像眼泪所带不走的,都化为了手上的力量。鹤丸国永几乎是半醒着叫痛出了声,含含糊糊地睁开了眼,坐起身来。望见他的模样,鹤丸低低惊呼了一声,撑住他的肩膀,帮他把滑落的半边晨衣穿好。“怎么了?” 他的耳边回荡着鹤丸关切的声音,“一期……哪里疼吗?”

        

他抬头匆匆地应了一眼,又垂下头去;虽然只有一秒,鹤丸还是望见了他异常明亮而湿润的双目。“吓到我了……你都这样了才喊醒我?” 他摇摇头,含满哭泣的唇腔什么解释也说不出,只好摁住了鹤丸在他肩和腰处胡乱寻找患处的手,待到对方停下动作,方发出一声难辨情绪的叹息,一头栽到鹤丸的肩膀处。他只是想找个地方靠一下,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依偎上一棵树。

        

鹤丸也安静下来。鹤丸的手臂环在他的背上,安抚孩子似地轻拍着。这动作如梳子慢慢梳理他的思绪,竟逐渐化为柔顺的暖意。一轮新的热泪涌上眼眶,他啜泣。“你还在难过他们吗?” 他听见鹤丸沉而温柔的问句——不知是在问谁,“……别难过了。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可是比这充满惊吓的人间要好多了啊。……家庭纪念日,你这么哭,他们也会很难办的。”

        

他知道。他知道那两个孩子已经在最安全的地方了。他不难过,他早已难过尽了。相反,此刻包裹在他心上的,是陈旧的甜蜜,是久别重逢的暖流。他头顶有屋檐,身边有冬夜的火炉,腿上盖着被子,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倚靠在他最信赖的人,心怀重新拾起的梦想。他回到了自己最渴望回到的过去,他坐拥着在那两年和一路逃亡所不敢奢望的一切——至少,大部分。他的心从各样的痛苦中挣扎,生出了能感知幸福的叶芽。

        

“对不起,对不起……”

        

他喃喃地向鹤丸诉说着。在几分钟前,他差点杀死了鹤丸所珍视的人。但鹤丸国永不知道。鹤丸刚醒来,一头雾水地听着他道歉,却也没有追问个清。鹤丸只是拥紧了他,用手指理着他睡乱的头发,静默无声地陪他坐在这深夜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与他胸口隔了半个手掌的正前方,鹤丸左胸膛里的心跳。它们都很快,比他在书上背过的数字要更快。

        

他在家里。

        

在他身后,墙上的挂钟缓缓敲动了十二声——那钟本就小,声音也就只能在这房间里听见。他听着铜声回荡在他与鹤丸之间,嘴角漾起微笑,弄得落下的泪水换了途路。

        

赶在家庭纪念日结束之前,他回到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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