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搬运图文请注明ID【俚优】

 

梨花(一)

一期和药研的亲情向小故事。

现pa,私设。鹤丸打酱油出没。

上章BGM:《鉄道员(Poppoya)》(坂本龙一+大贯妙子)

文无所谓,bgm请一定要听。下章会有不同的bgm。

致敬降旗康男导演的电影《铁道员》。

看完第七话的鸡血产物。

第一次写药研,很紧张。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


·这是一个发生在网络与视频通讯还未普及的年代的故事。那个时候,信还常常写在纸上;电话很重要,虽然电话的磁音会干扰通话质量。如果真的思念,就要跋山涉水。



坐在第三排的老太太下车后,车厢里只剩下了那个黑发的男孩子。

这个天气、这个时间去樽奈的人不多,鹤丸国永是清楚的。樽奈位置偏僻,也没有什么旅游景点,此时又恰逢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归乡的人潮尚未涌来,正是列车最为清闲的时候。然而,对于列车和车站的工作人员来说,没有一刻车次是真正轻松的。今年初雪相当惊人,明明日历刚翻过十二页,白皑的风雪便已迫不及待地铺上了北方的土壤。

男孩一直注视着窗外白茫的天地,眼镜后面一双黛色的眼深深地漾着捉摸不定的情绪。看年龄和制服,好似还是个国中生,可那神态,摆给不少叔叔辈的人也没有违和——还不是随便怎样的大叔都能称上的,有所思考的表情。

检查完机械和煤炉的情况,鹤丸悠悠然地走到那少年人身边。

“嘿。”

令他有些失望,男孩并没有露出被吓到的惊愕,只是礼貌地回过头来。

“座位吗?是空着的,” 他说,“请坐吧。”

“谢谢啦。” 受了邀请,鹤丸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他站了快有五个小时了,就没歇下过。待到双腿有了些舒适的酥麻感,他才问:“你是去樽奈吧?”

“是的。” 男孩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纸片来,摊开在放在腿上的书包。鹤丸一看,近十张竟全都是车票,有大巴的,也有列车的,被仔细地折了起来。男孩拿过最上面的一张,递给他看。“这是最后一站了。”

鹤丸私下张望片刻,睁大了眼睛,手指在同样苍白而冰凉的纸片中翻动。最下面一张票的列车,竟是从横跨了四分之三国土之外的苍石开出的。

“你……是一个人来的?”

“对。” 男孩抿出一个几分得意的笑容,“从苍石,到西寺,到千别川,到东坂,到函町。因为国中特招升学考提早结束,正好空出来几天,兄弟们也都还没有放假,所以就我一个人来了。”

省去了很多信息的话语,鹤丸却一下子听明白了。不知为何,明明不认识这孩子,鹤丸国永与他对话起来,竟是没有什么陌生感,像是熟识的故人一般。鹤丸颇擅长结识新的朋友,可这少年人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那双似夜色般的眼睛,嘴角的笑容,似是在哪里见过。

“这还真是吓到我了……这可很远啊。” 他算了一下,伸出手指,“坐了有两天了吧?”

“嗯,昨天清晨从苍石开始走的,现在是快下午五点了,差不多吧。” 男孩从他手中接过车票,重新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计算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六点左右到。”

鹤丸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

“这很厉害啊。你这孩子,这么辗转长途,跨了大半个国家来樽奈,是要做什么?滑雪吗?哎呀,樽奈好像还真只有滑雪有的玩吧。”

少年人摇头,爽朗地笑道:“您把我想得太悠闲了。实际上我在樽奈,只待上今晚和明天一天罢了,后天早上我就得赶回苍石去。”

“这么急?” 鹤丸微蹙起眉头,“喂喂,在路上耗了四天,结果只玩一天的话,实在不太划算啊,小伙子。”

“确实啊。” 男孩偏过头回答,“但必须赶在弟弟们放假之前回到家里去,不然家里可是要乱套了。”

这句式听得耳熟;鹤丸国永的脑海里逐渐生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来樽奈是要做什么呢?”

“来见人。” 少年人轻轻地说,“我大哥在樽奈上班,一年到头没有假期。我是来见他的。”

轮廓慢慢地清晰起来。鹤丸国永沉吟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大哥是谁?”

这问法有些奇怪,男孩脸上显出几分提防,鹤丸窘迫起来,摆了摆手。“抱歉,抱歉,你看起来有点像一个我见过的人……”

男孩盯着他的眼,细挺的眉毛下那双眼如猎鹰般扫视过鹤丸国永,像是在检查他的诚信度一样。正当鹤丸被这眼神压得计划好了第二次道歉时,男孩的唇齿间逸出笑声。

“您是在这班次列车上工作了很久了吗?” 他问。

“呃,算是吧。有两三年了,” 被忽然反问,鹤丸也有些迷惑,“怎么?”

“嘛,很有趣啊。” 男孩挠挠头发,“我也觉得我见过您——但总想不起是在哪里。不过,如果您是在这班列车上工作过很久,可能也认识我大哥吧。”

边说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陈旧的皮钱夹;那款式老旧得连鹤丸都不太用了。他在钱夹的夹层里翻找片刻,抽出一张过塑了的照片来,递给鹤丸国永。塑料硬膜的角已经开了缝,略微卷起,看来少年人的手指在上面已摩挲过了数不清的次数。定下睛来看清照片上的人,鹤丸的眼中盈上笑意。

“站我旁边的的那个就是我大哥,叫……”

“哦,一期一振啊!”

迟来的惊讶神色终于演上了少年人的脸庞。这下,鹤丸可算是反应过来了,笑眯眯地望向他:“哎呀,这真令我惊讶。那么,你就是药研君吧?”

“哦,哦,是……”

被陌生人出其不意地喊了名字,就算是从见面来一直举手投足如成年人的男孩也一下子愣了神,不过很快,药研便恢复了思绪:“请问您是?”

“鹤丸国永。” 鹤丸挑了下眉头,“怎么样?忽然被我认出来,吓到了吗?你们家的兄弟,我可都是识得脸的。”

“哦啊,原来您就是鹤丸老爷啊。” 药研拖长了音,用一种古装剧似的腔调调侃般地念着,“您在我兄弟里面,也是算有知名度呢。我弟弟们时常猜测能把电话那头的大哥逼到与我们聊天时都无奈地忍不住反复说起的人会是怎样神奇的存在,实际上竟未长三头六臂,这下回去跟他们讲,他们会失望的啊。”

“等等,等等,那家伙到底和你们说了些什么啊!”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结果自己在这孩子心目中已有了奇怪的形象,纵使鹤丸国永也感到了一丝委屈。药研慢悠悠地哼了一声。

“也没说什么,只是和我们讲了些你的恶作剧, ‘啊,都已经是这么大、工作这么久的人了,天天像个国中生一样想些乱七八糟的点子!’ 之前有一次,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您是不是那一次把蜘蛛装在小盒子里扔他桌上了?”

鹤丸想了半天,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一只金黄色的蜘蛛,模样看得新奇,他便小心地捕起来,带给一期看,然而对方似乎并不太心水这个古怪的小生物。

“什么啊,我可是在尽力地给他带去惊吓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那车站太安静了,就他一个人,天气又冷,他也没时间养别的宠物,我只好帮他找能自己丰衣足食的咯。”

本是一句玩笑话,说出口之后,两人却都沉默下来。

列车在他们脚下轰隆隆地战栗着,碾过坎坷的铁轨上无数只可能看得新奇的虫蚁——不,可能并没有虫蚁,因为北方太冷了,函町以上的地方,此时都是冰雪之乡,这样的季节,没有虫蚁会爬到不平的铁轨上来。即使是蚂蚁,在这样的季节,也定会爬回窝穴里,与千万只同家族的蚂蚁一同度过冬天。

“……您是说,就他一个人吗。” 待到列车拐过一个弯,药研才轻声问道。“我只知道他是樽奈车站的站长。”

是站长。樽奈是这条线的终点站,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平房,几杵路灯,和一个站长。是站长,也是检票员,也是指挥员,晚上还是清洁工和厨师,就像那栋兼车站、员工宿舍、指挥室和食堂为一体的小平房一样。

“你来看他,他一定会很高兴吧。你和他打电话说了吗?”

“几周前说过一次,当时还没有确定下时间。” 药研垂下眼帘来,“他说他反正哪里也不会去,到了樽奈的站台就一定会见到他,所以什么时候来都没有问题。”

哪里也不会去。鹤丸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认识的樽奈站长,确实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真好啊。” 年青人说,“你这来一趟,带给他的惊喜,可能是我这三年绞尽脑汁想出的惊喜的总和——的好几倍吧。”

鹤丸的声音渐小下去:他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确实是在羡慕,但并非是在羡慕眼前的这个男孩。药研也没有接话,目光转向窗外去。看似短暂的对话间,外面的天空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黯淡下去,苍白的天空被染成了深灰,白雪在路灯下映得似星星一样。

“还有多久到站?”

“五分钟。很快了。”

少年人对着窗户的倒影整理了下领口和领带,又细细地围上了围巾。

“你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 鹤丸问。

“……自从他被分配到这边来,就没有见过面了。” 药研微微低下头,片刻后,咧开嘴笑了笑——那是一个与他年龄真正相称的坦率笑容,“但是,他经常会寄信和照片回来,我们也会打电话,所以还好啦。”

鹤丸嘴唇翕动,没有多说什么。三年前他刚被分配到这条铁路线上作副手时,就已见过了一期。他离国中时期已有一段年纪,在国中的时候,三年是怎样的长度,他早忘了。但凭着经验,日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是越过越快的;现在看来,大约算是时间给人心最仁慈的错觉罢。

一声鸣笛打断了他的思绪。汽笛声陪伴了鹤丸国永好多年,以至于他以为那已经是不会惊扰到自己的声音。那鸣笛似山间孤狼的嘶嚎,回荡在落雪的山谷中。

“鹤丸老爷。” 药研出声唤他。

“什么?”

“多谢您了。” 

鹤丸国永一头雾水地低头望着这孩子。

“我说我见过您,是真话。之前一期哥新年时寄给我们的照片里,有一张他和您的合影。” 药研说,“很高兴有人能陪他一起过年。毕竟,我们这一家人,很难来到他身边。”

列车的速度缓慢下来。药研探过身,越过鹤丸身边的过道,往站台的方向望去。顺着他的目光,鹤丸也望见了站台金橙色的路灯下,那个举着红色旗子、裹着藏青色大衣的身影。

“被因为这种理由而道谢,吓到我了。” 鹤丸苦笑着站起身来,帮他从行李架上取下那唯一剩下的黑色旅行包,“我倒还要谢谢他呢,每年都去他那里蹭饭吃。”

男孩接过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鹤丸会了意,毫不在乎地大笑起来。

“怎么样?很惊人吧。家有很多地方。狐狸有穴,飞鸟有巢,人也是这样。有些人生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些人则活在铁路上,无论在何处,只要期待惊喜,就会有幸福的生活啊。”

伴随他话语停下的,是这辆古旧的红色列车,“嘎吱” 一下卡在了铁轨上。片刻后,车厢里的灯亮起,车门也随即打开,冷风夹着雪,灌进车厢里。鹤丸站起身,让药研走出来。

“樽奈,这里是樽奈站。”

当那熟悉的报站声从门外随风吹进来时,鹤丸望见药研挂着书包和旅行包的双肩,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轻轻地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快去吧。” 他说,“我也去打个招呼。哎呀,我都等不及看他惊讶的表情了,已经很久没见到了呢。”


樽奈,这里是樽奈站。

温柔的声音好似春天的枝芽,栽在这冰天雪地间。

等了四年,终于来到这里。当站到车门口的时候,冷风像针一样地扎上药研的脸颊,划在他的皮肤。苍石在南方,那里的冬天气温和樽奈的秋季差不多,那里一年都没有白雪,也没有刺骨寒风。他眯起眼睛,费力地张望着外面,看着脚下的台阶,良久才迈出步伐,最后一脚踩在松软的雪上。那雪一下子没过了他的脚背。

在他面前,松木牌上写着毛笔字的 “樽奈站”。而在木牌旁边,是樽奈站的站长——藏青色的制服大衣与深色围巾分不清轮廓,雪花沾在上面,让他一身好似披穿了银河。白手套,红旗子,银哨子,大衣,药研再稍微抬起头来,便见到制服帽下,那几年来只在照片上出现过的面庞,和那双如几钟头前的夕阳似、背着光也明亮的眼睛。

“啊……”

那双眼睛以同样的惊异与好奇愣愣地注视着药研的眼睛——短暂的一瞬,却让药研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方才在列车上排练的种种招呼:怎么样了?嘿,你还好吗?樽奈真冷啊,亏你能在这里工作这么久。我来打扰啦。这一系列的话他挑挑拣拣了许久,想着要以最轻松的语气讲出来,是的,一定要轻松啊,轻松得好像不是四年没有见面,而是今天早上才刚道别过、晚上回家时顺口说一句一样……可那些话都那么复杂,他嗓子像是被鲜少见过的寒风给割哑了一样,发不出声音,卡了半天,才喊出一声来:

“……一期哥。”

“药研……?”

和他的声音不同,一期的声音颤巍得像夜风间的灯笼。一期的手不受控制般地从身侧抬起,向他伸过来,他也从兜里伸出手,递到那粗糙的布料上,任由一期紧紧地握住。

“嗯,是我。”

得到了确认,一期也跟着微笑起来。“你长高了好多,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必须的啊,已经四年没有见面了。” 药研说,“倒是一期哥,没有什么变化呢。”

一期只来得及回上一个笑容。药研的身后,列车司机和鹤丸都走下车来,一期向前与他们握手,接过铁环。

“您们辛苦了。”

“粟田口君才是,这么雪天还要站在外面,要注意保暖啊。”

“哎。这是今晚的最后一班了吗?”

“嗯,七点钟的那一班因为检修所以取消了。” 鹤丸笑嘻嘻地说,“怎么样?很惊喜吧,正好你弟弟也来了,多些时间跟他一起吃顿好饭吧。”

“您这人,检修取消班车对乘客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纵然是嗔怪的语气,一期却是笑着的。药研在一旁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恍惚身处梦境。上一次,这么近、这么亲切地听见哥哥没有电磁干扰的声音,是多久以前了?

“您今晚吃过了吗?饭已经烧好了,要装个便当吗。”

“嗯,吃过啦。” 鹤丸摆摆手,“你和药研君好好吃吧,改天我再来找你喝一杯。”

“回程是你开吗?”

“对的。”

“好,路上小心。” 一期望向铁轨前方被薄雪铺着的铁路,“最近函町和樽奈这边的鹿挺多,要注意一点。”

“哈,我会好好迎接惊吓的。” 鹤丸抬起帽檐,高兴地扬起声,“那我们先走了。”

列车门再次缓缓关起,飘上车厢地板上的落雪方才融尽。一期清清嗓子,扫视片刻,吹响哨子,朗声喊道:“出发,前进。”

接收了指令的列车哐啷哐啷地运转起来,红色的大方块慢慢往前挪动,速度缓缓加快,伴随着汽笛的轰鸣,扬开一波波雪浪。

“后方正常。号志正常。”

一阵漫天雪雾之后,便只剩下遥远传来的铁轨的颤动,白雪重新覆盖上那漆黑的铁条,好似这里没有过什么旅途。药研走到一期身边,脚轻轻踩上铁轨。他的兄长侧过身来,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一期却忽然停下脚来,转到他面前,微屈膝盖,摘掉了手套。一只温暖的手贴在药研的脸颊上,几秒后,一期才收回手。

“……你居然真的来了,药研。”  一期轻声说,“这么远的路,你来了。”

“又不是小孩子了,许诺到的事当然要做到啊。” 药研抿嘴,“去年就想来看你了,但今年你才放行。”

“去年你太小了啊,小叔他不是也不允许。” 一期戴上手套,从他肩膀拎过旅行包,“……今年你说你要一个人来,我还是很担心。……鲶尾和骨喰,那么忙吗?”

很忙,大家都很忙。乱和厚他们这些要参加普通升学考的人都正在焦头烂额,骨喰和鲶尾的校外打工也都抽不出身。这次来樽奈的火车费,药研打零工攒了一年半。但既然已经能自己赚够车费,自然也应该有足够的能力跨越大半个国家,来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不再是那个毫无自主力、什么都要有人指挥的年纪了,刚成为准高中生的药研扬起头来,望向兄长,告诉他自己已经通过了高校的优先录取。

“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到。”

他像宣告什么似地,扬起嘴角。一期点点头,下一秒,却还是像四年前一样地拉过他的手。“走吧,我们进屋去,外面太冷了。” 

他柔声说着,牵着药研的手,带他走下缓坡的楼梯。少年无奈地苦笑一声,由他拉着,跟着他的脚步,往下走去。六点的天已是漆黑,白雪簌簌,悠然洒下。矮坡下方挂着 “樽奈站” 木牌的平房的玻璃上,透出浅浅的橘粉色灯光。

那是一期在樽奈的,只有一期一个人的家。药研也不知自己对这里究竟算是客人还是家人——可能,还是家人吧,他心想。毕竟,是一期的家。

有暖气,有屋檐,有能挡过风雪的门。走廊一边是玻璃隔着的办公室,另一边则是推拉门的宿舍。他们脱下沾满风雪而有些潮湿的大衣,来到宿舍里。

三个隔间的宿舍。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大的宿舍?一期熟稔地搬过角落的铁炉,往炉膛里塞进燃着的旧报纸,一边和药研解释。因着丰富的煤矿资源,樽奈曾是个热闹的地方,而这个车站,也曾经是有好几个人一起工作值班的忙碌车站,所以宿舍也修得不小,还分了隔间。然而,一期从交通工程毕业的时候,樽奈已经是个只剩下三四百人的小镇子了——基本上都是老人家,念叨着当年的辉煌,等着自己的子女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看看。车站的班次越减越少,不再需要很多铁道员了。

这些事,四年前来樽奈之前,一期与小叔讲起的时候,药研也是在场的。可是那时候的药研还太小了,还是小学生的药研就算在家长会上常被称赞 “成熟得像个大人”,也终究是个孩子,不太懂煤矿资源,不太明白车站裁员,也不太清楚 “分配” 是什么。而这个晚上,这些童年听过的词语,都有了明晰的意义。

“死了?”

药研从榻榻米上翻过身,往铁炉边靠了靠,伸过手去。在橙红的小火焰上方,架着的砂锅里传出炖菜的香味。一期拿着勺子在里面搅拌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嗯,就是在我之前的那位铁道员……是位和善的大人呢。” 勺子在锅底发出粗粝的声响,像列车擦过铁道,“我毕业得早,还要托他的福,实习的时候帮了我很多。本来毕业典礼还打算邀请他的,但在那年冬天,他就过世了。”

“啊。”

“然后,来参加他葬礼的时候,县里的铁道部部长也来了。” 一期放下勺子,坐到他身边,轻揉着药研的头发。又被当做孩子对待,男孩的眼中有些失落,但瞟见一期陷在恍惚中而显出一丝哀伤的神色,他便什么也没做,任由一期讲了下去。这些事,一期没有在电话里说过,也没有在信里写过。

“见到我之后,他就问我,毕业了没有?毕业了。什么学校?啊,很好的学校啊。那你稍微准备一下吧,我会给你导师写信把你按需分配到这边来的。既然是佐藤先生认可的人,一定会成为优秀的铁道员吧。不要拒绝,你也看到了:这边的人们,都很需要你。……”

一期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药研等了一会儿,拉过他的手,揉在他的掌心。

“唔……然后就到这里来了吗。”

“抱歉啊,一直在说自己的事。”一期低头看着他,“……很无聊吧。”

“怎么会。” 药研眯起眼睛,握住他的手,“你在电话里都没有和我们说过这些故事啊,一期哥。”

一期有些为难地偏过头去。

“这种故事……不讲也罢。” 他的声音那么轻,像是怕吹灭了炉火似的,“好了,药研,去洗手吧,该吃饭了。”


是为什么来到樽奈的?

当温水冲上手背时,药研无声地问自己。

真要追溯回去,还恰好是一句类似的话。国中一年级时,一期刚到樽奈一年,过年前和家里通了一次话。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在那电话机边,凑着耳朵辨识着电话那一端长兄的嗓音。挨个都讲了话,话筒终是从药研手上传给了小叔。小叔平日就很寡言,即使是过年时的电话也十足简明扼要,只是问了些近来的情况。兄弟们纷纷散去,便只有药研听见了一期的回答:

“啊,这边吗……不讲也罢。”

对于国中一年级的药研来说,那是一句非常神秘的、近乎咒语的回答。这一句话里,什么事也没讲,小叔却在听见之后,破天荒地嘱咐了一期好几句话。那一句话,是只有大人们能听懂的吗?是只有电话里才能使用的密码吗?

他想问问一期 “不讲也罢” 是什么意思。然而每次打电话都有一堆事要说,这问句一排再排,至今也未问出口,倒是药研自己已经模糊地想到了一个答案。

说不准,正是为了听一期说一说那些 “不讲也罢” 的事,他才跋涉过大半个国家,来到这里。那些被描述成无关紧要、却会让一期沉默地垂下眼帘的事,被他在意着。

药研洗好手回到餐厅时,小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陶碗和筷子,汤碗里盛了热气腾腾的味增汤,米饭也在小碗里堆成雪山似的小坡。一期正用启瓶器打开一小玻璃瓶奶咖。见他来了,就伸手把那瓶饮料递给他。

“哎……” 少年人接过那个温热的玻璃瓶——大约是放在炉子上的热水盆里温过了,玻璃瓶有点发烫。“好不容易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还以为有机会喝一口啤酒呢。”

“药研还没到二十岁啊,酒精当然是绝对禁止的。” 一期笑着递给他筷子,“就算是在这种没人管的郊区,我也不会允许做太出格的事哦。”

“什么啊,一期哥的严格还真是一点没变。”

对酒类,药研并没有什么执念,更何况一期将这饮料温得恰好,不烫口又暖和,像喝了夕阳一般。一期伸手取过他的盘子,往里面夹菜,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啊,今晚可以全部吃完了呢。”

“什么?”

“之前你打电话和我说你会过来,但没说清楚什么时候。” 一期用筷子在炖菜锅里挑挑拣拣着,“……所以那之后,我晚上都会做两个人分量的饭菜。哈哈哈。”

药研低下头去,望着碗里的米饭。晶莹的米饭似堆起的珍珠,在橘色灯光下油光发亮。

“这样啊……对不起。”

“嗯?”

本来是想给一期一个惊喜的,所以出发之前没有打电话。想要来到这边,来亲口告诉哥哥自己通过了优先录取,想看到黄昏下车时,哥哥那惊讶又喜悦的眼神。计划着这一切而忍不住自鸣得意的药研却没想到,自己在电话里说下的事,一期会那么在意,以至于每天都为着相见的那一刻而做准备。

“没关系的啊。” 一期将那一大盘菜递给他——太多了!药研强忍下挑眉的冲动。四年没见弟弟们,一期好像已经忘了他这个年纪的人饭量该是多少。他探头看了下锅,几乎只剩了白汤,看不到几块土豆和蔬菜。“药研以前就经常凡事有自己的计划,我觉得这是好事,只要别做太危险的行为就好。……啊,菜,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去下一点。”

“啊不用了,够了够了。我开动了”

药研连忙阻止了他。这个菜量,该是两个人的分量吧?现在全在他盘子里,他又不好意思推回给一期。不过,吃了一口后,药研觉得可能吃掉这一大盘还是很有可能的。他们兄弟几人做菜的风格迥异,又总喜欢创些乱七八糟的新菜肴,以至于一期到了樽奈之后,家里大餐桌上每天都像什么美食比赛一样,看得新奇。然而现在,久违地吃到一期的手艺——就像樽奈大雪中的这座小屋一样,是安宁又平和的家常菜。烧得软软的炖菜,酥脆的烤鱼,味增汤与牛奶饮料,好像小学时回到家里后所面对的餐桌。准国高生药研竟觉得自己 “又年轻” 了一遍似的。

“好吃吗?”

“嗯,很好吃啊。”

他用余光见到一期坐在桌子对面,手里拿着筷子,却半天没有动作。他感觉到了一种并不灼热却十足念切的目光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向来游刃有余的男孩几年来竟头一次如此不敢抬头看向别人的眼睛,只是闷着头提醒道:“一期哥也快点吃吧,饭菜要凉了。”

被他唤了的那一刻,一期才如被从昏沉梦意中被推醒似地坐直起身体。

“啊,对……我开动了。”

说是吃了,一期吃饭的速度简直像卡带了的电影一样。药研想了一下,决定说些家里发生的事。别说一期,药研自己的心到现在也还是飘飞着的,根本没有实感,倒是嘴等不及思路,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

家里还好吗?很好。大家都很忙,乱,后藤,厚和信浓也都要升高中了。鲶尾和骨喰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是说要去西寺那边的大学。钱——够用。因为是樽奈站唯一而不可缺的站长,一期的收入较同行来讲着实不低。然而,若有小偷光临这屋子,怕是要失望了:一期几乎一分钱也没留在这宿舍里。炉子是佐藤先生留下的旧铁路,制服也是四年前的款式了;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在漫长的沙沙声后传来寥寥几个电台的模糊声音,电视简直是古董款。但在苍石,兄弟们有最新的彩色电视和磁带,流行的服装也每一季都在变化。

“要让他们见到一期哥你现在生活的这样,他们估计会以为你要清心寡欲,修炼成仙了。”

一期听了他的话,弯弯眼睛笑了起来。“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无聊,药研。这里也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事啊。不过,你们大家都过得很开心,真是太好了。”

真的会有趣吗?药研眨着眼,不置可否地收拾着空碗和餐具。

一年到头,日复一日地独自在这个小小的车站……他忽然有些后悔四年前自己太乖。当一期讲说要来樽奈的时候,兄弟十几人,竟没有一人反对,倒都觉得新奇: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开火车!这听起来太帅了。离别与思念在做下决定的时候,都尚未露出针芒。他们顺从地帮着一期收拾行李,把一期送上站台,大家都笑嘻嘻地和他道别,谁也没有说出什么挽留的话语。那时就连药研也不觉得这是怎样不得了的事。出差嘛,年少的他心想,只是出差而已,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那时候,他知道这离别会如此长久,而稍微表现出一丝抗拒,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一期正在吃掉锅里最后一点炖菜汤汁。药研把收拾好的筷子摆在自己摞好的碗盘上,挠了挠头发,站起身来。

“我带了一些东西给一期哥。” 他说,“是兄弟们让我带给你的。”

“唔?” 一期扬起头来,“好的,我洗完碗看。”

“我们一起洗吧。” 药研端起碗说。一期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微笑着颔首。

“好。”


药研的行李在旅行包里,且还留了一小半空间,连同书包中鼓鼓囊囊塞满的,都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东西。把最后一个碗放回到橱柜上后,兄弟俩回到擦净的桌子前。药研从包里将那些东西一股脑抱出来,在餐桌上堆成了一个小山。一期好奇地凑近过去:“这些是什么?”

是兄弟们的礼物。回应着每年一期从樽奈寄给他们的木雕小礼物的,是同样手工制作的兄弟们的礼物。往年都是邮寄的,但今年药研过来了,便一并带了过来。

“那个是乱去海边时做的贝壳项链。……啊,那个啊,对,是五虎退做的毛毡玩具。……嗯,博多的金箔画。我也不知道鲶尾哥放了什么进来啊,好像是他和骨喰哥自己做的巧克力,应该还没有过期吧,他们前两天才做的。……对,是厚做的昆虫标本。……信浓织的围巾……”

他们一样样地给那些礼物分别着,对上兄弟们的名字。乱竟是做了一整套贝壳首饰,漂亮的包装纸在颠簸旅途中散开了,几样手环和散落在药研包的角落里,他们翻遍了包才找齐它们,全都被一期戴到了手腕上——他抬起手闻了闻,嘴角泛出笑意。

“真的是海边捡的啊。”

一期怀念地闭起眼。苍石离海不远,药研记得以前每个月至少有一个天气好的周末,会是一家人在海边度过的。西瓜,烧烤,小木屋,微凉的海风和波光粼粼的海面,晚上的时候他们跟在一期身后,踩在棉花样的细沙上,一大家人沿着海滩散步,像一串长在藤蔓的果实。

“等你回去了,我们再一起去海边吧。” 药研说。

一期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拿过那条有些落针的围巾,松松绕上自己的脖子。

“很暖和啊。” 他低下头,将下巴埋进厚实的纺织物间,手里抚摸着那个球状毛毡玩具。药研撑在桌子上凝神瞧着,心里有些恍惚。一瞬间,少年人有些分不清谁才是年长的那个了:一期的身影与年少时收到一期送的礼物的他自己模糊地重叠。

“我也准备了一份礼物。” 药研移开视线,“——打算明天晚上再给你。”

“是需要等的礼物吗。” 一期点点头,“我很期待啊,药研。……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早上就要走。” 药研艰难地说,“要赶在平野他们考完试前回去。”

“这样……” 一期垂下眼帘,苦涩地笑了一下,“以为你要待一周呢。”

“毕竟还有那么多兄弟,一周也太奢侈了。”

“也是呢。……辛苦你了,药研。”

一期走到壁橱边,拉开柜门。药研侧身望去:这壁橱下方的四个隔层上都摆了四个纸箱,标了年份。他挪过去扳过其中一个看,果然与他猜测的一般,那箱子里,都是第一年兄弟们寄过来的礼物。

“本来是想摆出来在办公室柜子上的,但果然还是怕沾了灰或被来玩的人弄坏,所以都收起来了。” 一期取下一个空塑料箱,往里面铺上一层旧布,慢条斯理地将桌子上的物件一一收拾进箱子里摆好。手链和项链也被脱了下来,用手帕包好了,裹在围巾里,放在最上面。

“围巾,不戴着吗?”

“不了。” 一期的手指抚摸在那凹凸不平的毛线间,嘴角的笑意仍未散去,“去检修的时候万一弄脏了,多可惜。”

药研接过箱子,放到隔层上。一期留下了一串贝壳手链,放在手指间把玩着。

窗外风把大捧的雪花甩来吹去,撞得玻璃都发出了脆弱的摇晃声。药研很少在北方过冬,对这现象看得新鲜,忍不住伸着脖子往那边看去。

“今年的风雪真大啊。”

“嗯,樽奈每年都是这样。” 一期说,“要去窗边看一下吗?”

得到了许可,药研便穿过中间一期的卧室,走到寝室尽头摆了书的小隔间去,跪到窗户边,趴在窗台上。

真要说的话,窗外的景致着实美丽。漆黑的夜色下,房屋显出灰绿的色调,大大小小地栽在苍白的雪堆间。而抬头,就能看到路灯远远地照亮了那些薄如蝉翼的晶体,似千万片雪白的翅膀从黑暗中飞向人间。

窗户的倒影映出一期的身影来。年青人也在他身边跪下,犹豫片刻,揽过他的肩膀。

“很好看吧。” 一期轻声说,“樽奈的雪,很有名的。”

药研点点头。

明明是美得该令人忘记一切烦恼的宁静,却在药研心中落下了针扎般的苦楚。

樽奈这镇子不小,人却不多,房子都比较疏散,现在又值冰天雪地,除却风雪的呼啸外,什么也没有。可在遥远的苍石,他们的家是在市区里,邻居们之间都很熟,走上不远的路,就是繁华的街区,还有公园。即使是夜晚,也很热闹。

相比同龄的孩子,药研对安静的地方和慢节奏的生活都很包容,但一个人离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来到遥远的边郊,谁也不认识,在他尚年少的心中,是非常可怕的事。

他敢一个人跋山涉水地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一期哥会在这里的站台上迎接他。如果不是对这件事心怀绝对的确认,他也指不准会犹豫的。

一期来这里的时候,也有人接他吗?……至少,一定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吧。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打转,一期却不知道。一期脱下自己的毛衣外套,披在他肩上。“我去办公室写站台记录,” 他说着,顺了顺药研的头发,“饮料和水都在炉子上。”

“啊,我和你一起去。” 药研连忙抓住他的手腕。

一期莞尔:“只是办公啊,没有什么好玩的。”

“不不,铁道员的办公,我还没见过呢,让我见识一下吧。” 药研跟他一同站起身来,把手伸进外套袖子——毛衣外套有些大了,带着一期的体温和一些铁路特有的锈味,他得挽上两节,才能把手从袖口露出来。一期也换了另一件毛衣,带他到走廊对面的办公室去。


这办公室看起来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司令部办公室一样。漆绿的老式台灯,黑色的电话,实木桌子因年代久远已泛出黑色。贴墙的高大书柜上,密密塞满了各样的档案夹,从塑料夹子到牛皮纸袋,拍了满满当当的三层。药研一排排地读过去,最早的档案可追溯到近上个世纪。

这条铁路几十年的生命,被一代又一代的铁道员用笔书写下,在这些泛黄的纸页中,是一代又一代人与铁路共同的命运,是一日复一日的哨声与口号,是一批又一批归来或离去的人。而如今,他的长兄正亦在化作这书柜、这些档案的一部分。

樽奈,这里是樽奈站。

他哑着嗓子,模仿下午听到的报站声,忍不住微笑。

书柜旁边的墙上,则挂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相册裱起的书法和插画。有 “日本铁路” 标志的刺绣,也有火车的海报。其中有一张深绿色底的大海报,褪去了大部分鲜亮的颜色。见他盯着那张海报,一期在办公桌边讲:“那是基哈十二型正式投入使用那一年的限量海报哦。”

“基哈十二型?”

“现在已经是古董了。” 一期回答着,翻开桌子上的记录本,从笔筒中抽出钢笔,“但当年出的时候,非常气派;樽奈当时也是著名的煤矿之都,所以基哈十二型第一次投入使用时的那条专线里,就有樽奈这一站。”

从辉煌中遗留下的一张大海报。药研的手摸在那层玻璃上。几十年前,曾有过一辆豪华的——被擦得铮亮的内燃机车,标榜着日本铁路的新时代,穿过隧道,停下在樽奈的站台边。那个时候,樽奈还是热闹的,樽奈站的站长和员工们,大都是镇子上的人,家也在镇子上,没有什么人用平房里的宿舍。

“一期哥,有见过基哈十二型吗?”

“唔?啊……见过一次哦。还是当时实习,佐藤先生带我去看的。” 一期的钢笔在本子上唰唰地写着,“当时有一辆基哈十二型停在樽奈维修,我负责了那个项目。但也只见过那一次,修好之后,就被开到东坂去了,好像是被收藏起来了罢。”

“这样啊……”

“是很厉害的火车唷。” 一期微笑着偏过头。药研应了一声,走回到他桌子边。

“这个是?”

“啊,是车站记录本。” 

一期挪出椅子,向他伸过手。少年人迟疑片刻,还是顺从地坐到哥哥的腿上,侧身读过那本子:日期,天气,票数,账单,延误情况……每一个空白栏里,都或多或少地写上了端正的字迹。而在最后一栏的勤考备忘一栏里,只有一句话。

“ ‘今日无异常。’ ”

药研念出声来。这是一句语调似诗的话——或者,更偏向于 “一切顺利” 的意思。

“就是 ‘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 像是怕他看不懂一样,一期解释着,“没有人遗落下什么东西,没有火车撞上鹿或什么动物,没有人卧轨,没有路灯坏……这些事都没发生的话,就是 ‘今日无异常’ 了。佐藤先生的本子上,也都是这么写的。”

药研又往前翻了数页,也都是相似的内容,都是 “今日无异常”。 这个形容词好像一炉火,融化了许多不同的日子,将它们浇筑为同样的形状。

“很好啊。” 药研说,“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好。”

“是的。” 一期手臂轻轻压在他肩胛上,“对车站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记录本一页页地往前翻着。偶尔,会有一句 “遗失红色手袋一个” 之类的话,但绝大部分的日子,都是 “无异常” 的。而在每一页的值班人一栏,都签着同一个名字。

樽奈唯一的站长在这些纸页上,记录着他与铁轨的每一日。

今日无异常。

药研的心里回荡着这句话。这句话的韵律似曾相识而令他在意。

今日无异常,所以不说也罢。

“那一期哥晚上没有别的事了吗?”

“嗯……十点钟要检查一次电网。” 一期望了眼墙上走向九点半的钟,“……我还要写点别的记录。药研想看电视吗?”

“不用了,” 他说,“我在沙发上看会儿书。”

电视是在办公室里的,开的话一定会打扰到一期吧。平日里,药研也不怎么看电视。此时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个房间里和一期一同呆着而已。征得同意后,他从书柜上挑了一本封面被磨得破损了的小说,坐到办公桌前的沙发上,默默地读着。在他身后,一期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本子;钢笔尖在纸页上的簌簌声重新响起来。

和这个车站、和樽奈这个小镇一样,这本小说讲的故事也是雪一般柔软又冰凉的。也是关于火车的故事,在一列前往冰雪之地的火车上偶然看见映在车窗上的女子面庞,将男主引进与两个女人的魂思梦萦之中。这书空灵得发虚,好似一切都是男主的一场美梦,对于药研这读惯了课本和习题册的学生而言,竟是比复杂的公式要更难理解。

毕竟,此时此刻,对于药研而言,也像是梦。心血来潮之间,不管不顾地买了车票,一路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在车站里过夜。他甚至有些怀疑这若是梦的话,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就已不是真实:四年以来,他第一次怀疑一期并没有成为铁道员,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有点过长的梦境罢了。

“……亮光深深地射进来,铺席冰冷地显出蓝色。火车站上的灯光,因为寒冷的缘故,闪铄不停。……(注:摘自川端康成《雪国》。)”

这是描写樽奈的吗?……不,在作者那个年代,樽奈还是热闹得与清冷无缘的地方。还是说,这个作者当年,就已早早预见了此时的樽奈呢?……

困意飘然袭向他,药研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抱起腿将脸颊撑到膝盖上。那本古旧小说上的一行行字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渐渐融化成一团团深浅不一的黑色。恍惚间,厚实的毯子披到他的肩膀上。一期的声音远远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药研?困了吗?去睡吧?”

他摇摇头,想说些什么,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手臂也是。他听见一期轻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办公室。最后一丝佯装清醒的念头也松懈下来,他竟一秒钟就沉沉睡了过去,还梦到了些简短的片段:火车车厢,车站上的高中生们,还有海浪夹着风的声响……

身体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这时,药研才像上课瞌睡被推了一把似地清醒过来。察觉到一期扶在他肩胛和膝盖弯处的手,他下意识地挣扎。

“啊,” 一期有些惊讶地收回手臂,“抱歉,弄醒你了?我还打算把你抱到卧室去来着。”

“开什么玩笑啊,一期哥。” 药研扶住额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一期低着头,也没有反驳,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看得药研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别过脸站起身来。“你写完了?”

“嗯,写完了,电网也检查完了。” 一期说,“火车上睡,很不舒服吧。药研,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


一期去洗漱的时候,药研反而因为洗完脸而失了睡意。

卧房被两床褥子占去了大半位置,余下的边角放了个矮柜。在矮柜的上面,则是一张用红木相框裱起的彩色大照片。药研伸手取过它。压着照片的玻璃上,有一条条流星状的指纹痕迹,在灯光下层层叠叠地互相覆盖着。

四年前的合影了。那是四年前他们送一期登上前往樽奈的火车前,在家门口一同拍的合影。大家都笑着,争着要搂一期的手臂。药研站在一期的身边,才刚过一期的手肘,仗着位置优势拉住了一期的手。

趴在被窝里,药研举着这相片,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大家都显得很小,连同药研自己也是,比现在看起来小了一号。那时候乱还喜欢扎双马尾,厚也还总穿着背心抓着捉虫子的全套装备,秋田和五虎退更是小得不可思议,药研觉得现在的自己放回当年可能可以一手抱一个起来。也难怪一期在车站遇到他时,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可能在一期的印象里,他们都还是这张照片上的模样与年纪罢。无论那之后每年过节他们给一期寄来了多少照片,一期脑海中映着的,估计都是这张上面的弟弟们。

“在看什么呢?”

从洗手间回来的一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关了大灯,坐到他身边来。药研举起照片给一期看,翻过身:“一期哥,我们寄来的其他照片,你为什么不挂起来啊?”

“啊,其他照片啊。” 一期接过相框,“我放相册里了。摆外面的话,这一张就够了。”

说这句话时,年青人的手指在相框玻璃上不自觉地摩搓着,发出细微的声音。他看了看相片,又偏过头看着药研,少年人眨着眼睛,任由他望着。在床头灯的映照下,一期的眼睛像是漾了水雾,模模糊糊的。

“怎么了?”

一期伸手拉过被子,趴到他身边来。“没什么。” 一期小声说,“……只是感觉药研果然长大了很多啊。”

“和照片上看起来那么不像吗?”

抛开身高,光看脸的话,药研自己是觉得没有太大变化的。少年的骨骼尚未完全长开,所以还没有像鲶尾和骨喰那样有分明的轮廓。一期摇头,放下相片。

“是气质变了呢。” 他说。

听那语气,大约是算赞扬了。一期眼间柔柔显出的,是并不太纯粹却极为真诚的高兴。药研也高兴起来,像领了奖一样。

“什么啊,是说更像大人了?”

“药研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一期笑起来,水色的微潮头发载着光线,“这几年在家里,是不是都是你在家当大哥了?”

“哎,没有啊,基本上都是鲶尾和骨喰,还有小叔……”

“真的吗?” 一期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鲶尾给我写的信里,可是说了完全相反的话哦。”

总喜欢说实话的鲶尾会干出这种事,药研一点也不惊讶。少年人托着腮帮子回想了片刻,不觉得自己在家有怎么当家做主,倒是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抿紧嘴唇。

——一些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和一期开口的事。

当他斟酌的时候,一期伸手关掉了床头灯。只有外面昏暗的路灯光透过门缝和窗帘的缝隙,漫在榻榻米上。

“我们把院子的草坪翻修了。”

药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一期与他面对面地侧卧着,二人的呼吸均匀,缠到一起。

“翻修……”

“杂草生得很多,所以就全部重来了一遍。买了新的花草和土壤。” 药研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你走了之后,我忘记要定期组织整理院子了。鲶尾和骨喰也都没有想起来。然后那次,去年秋天,我们在院子里拍要寄给你的照片时,才发现院子已经一塌糊涂了。”

似乎是想起了哪张照片,一期 “啊” 地轻唤了一声,苦笑起来。

“是那一张啊。”

“对。” 药研也笑了,“当时本来想着借邻居家的院子拍一张?但一期哥一定一看就能看出来了。拍完之后我觉得果然不行啊,该把院子重新整理一下了,就在周末组织了兄弟们一起弄。然后……就是今年春天给你寄的照片了。”

漂亮的庭院,就如四年前一期离开时一样,没有杂草和藤蔓,没有散裂的花盆。两天的时间,十几个孩子一起将那庭院修回成了他们记忆中的那个鲜花盛开的院落。

“原来是你组织的啊,那可是个大工程。” 昏暗中,一期的手轻轻梳理着药研的头发。“干得不错,药研。”

少年人微微颔首下去,道了句晚安,没有再多说话。

他没有告诉一期,翻修花园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组织那么一群兄弟们,也比他以为的要难。他没有告诉一期当他和骨喰在往外搬一堆堆的重物和泥土时,乱在一旁举着铁锹和一块挡着小路的石头僵持,一边委屈地说出的那句话。

“如果一期哥在就好了啊。”

药研当然不会说出口这些,兄弟们在电话里,也不曾说出这些。他们既不会说 “我想你了”,也不会说 “快回来吧”。他们只会说,在学校里又考了多少名,作业有些难了,拿了什么奖。冬天快到了,樽奈的雪很大吧?啊,好羡慕一期哥能看雪啊。

一期便会回答,确实啊,雪非常漂亮,樽奈的冬天很美啊。夏天的时候,则会嘱咐他们:去海边玩一下吧。

可是海边不再那么好玩了。贝壳依旧被海水冲洗得闪亮,细沙依旧如棉花般舒适,浪花也还是随着夜风亲吻上海岸。然而孩子们在海边三三两两地玩着,像脱了藤而散开的四处的葡萄。

药研对面的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约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一期方才从被子中伸出手臂来,轻轻地揽过他。

少年人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见他没有被惊醒,一期又往他那侧挪了一些,手小心翼翼地顺上他的头发。他听见一期的叹息声——很深,很深的叹息,像是要沉进皑皑白雪之中的风。

他佯装是在睡梦中翻身,也往一期那侧靠了点。他觉得自己已是活在梦中一般,活在回忆里。在苍石的周末冬夜里,兄弟们会一起在大房间里睡。一期走后,这项家庭活动也在无言中被不知多久地暂停掉了。

在被睡意完全占去思绪之前,药研想起的家里最小的两个弟弟。骨喰和鲶尾有好好照顾他们吗?他在哥哥的臂弯下,想着其他兄弟们的事。他想起自己在夜里起来帮他们把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时,总会有一瞬间失神地望向推拉门。他 “大人似” 的心里,总会闪过一丝短暂而灿烂的期望,希望那房间的推拉门会被一个比他、比骨喰和鲶尾都要更高大的身影打开,会有更温柔的一双手来代替他的手,将被子重新盖好。

一路跋涉的劳累终是将他彻底拉入了深眠。而在樽奈车站的宿舍里,有人帮他重新盖好从肩头滑落的被子——四年来的第一次。


TBC.


二章

三章

四章

  152 11
评论(11)
热度(152)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俚优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