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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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盲

CB:鹤一期

 

现代,病患paro。盲人鹤总与小面积烧伤(毁容)的振哥。

 

不用怕,货真价实的HE,且没多少真高能。纯属虚构。

 

有部分暴力与角色受伤、毁容描写请注意。不能接受的话请关闭网页。

 

请注意避雷。虽已进行过删减,但无法做出任何人都绝对无雷的保证。

 

简单轻松的五味子童话。手癌出没对不起。非专业,医疗知识有欠缺,请多指教。

 

这篇文我构思了很久,也写了很久,痛苦了很久。非常,非常感谢愿意阅读它的你。

 

跳跃式记叙,多视角。初尝试,把握得不熟练,读得可能会有些吃力,很抱歉,还请见谅。

 

如果能接受设定并愿意读下去的话,请读到结尾。

 

再一次感谢。谢谢你的阅读。这不是篇好读的文,虽然故事本身很简单,但还请尽力体会。

 

写了较为年轻的鹤总和振哥,很开心。

 

三万两千字中篇完结。

 


 

———————————————

 

伪盲

 

*谨将此文献给舒望。与你相识相伴的那一年,非常快乐。能在天堂再次相遇就好了。



 

你微笑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而我知道,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泰戈尔

 


 

序言

 


 

刚至夏末时,医院中心公园的叶子就纷纷被染上土黄了。这类事,老一辈护士和医生基本都见过一两次。有传言说树这样抢着季节落叶,大约是有人心事已了,叶片就载着那耽念早早入了泥土。这种小迷信不会给人造成困扰,也就传得广。鹤丸国永到医院之前也曾有过一次,一个小姑娘与住了三年的病院道别时,金盏花在冬天开得遍地橙黄,如装得太满而溢出白瓷碗的金蜜滴。

 

究竟是谁的心愿已了?三号住院楼的人们各有猜测。住在七楼的慢性病科的人们猜测是喜欢研究蚂蚁的川崎教授所捐的眼角膜已经被成功移植到他所指定的少年的眼中,并令那有浅色头发的快活小伙子又重见光明了;可在那周四下午两点去到住院楼大门口的人们则有另外的想法:是在三楼烧伤科病房里耗过了一年多青春的一期一振出院了,虽然脸与肩膀还有手上的诸多伤疤尽未褪去,但好歹能回家了,回归到普通生活了。一直陪在鹤丸国永身边的竹内美雪护士和只认识鹤丸没两周的实习护士藤原悠,却知道更多、更多。

 

竹内美雪只跟藤原悠讲过鹤丸国永的故事。她下周就要被转到二号楼去了,但藤原悠还会留在三号楼,鹤丸就要由她来照顾,就如这医院里的其他医护人员还有院长一样,支持着鹤丸,身心上皆是,直到他能自力更生。三号住院楼723号房间是他的家——在他有新的家之前,那走廊尽头的小病房便是总为他敞开的归所。

 

鹤丸国永的故事没必要被许多人知道,也没有多少人真的想知道。不过,如果谁想要问他,他鲜少拒绝回答。看他就像看一只在泥泞里行走的鹤,总昂首挺胸。他丝毫不避讳自己走过的贫瘠的土地——倒有几分为自己的经历而自豪的意思。

 

而现在,他眼睛手术拆线了,也就更没什么好再纠结的。鹤丸国永成了个普通人,与很多普通人一样将不幸堆积起来,一脚一脚地踩高,种了好些漂亮的花,也做了好些漂亮的事。

 

做了些什么,是很好说清的。究竟有什么意义,除鹤丸国永本人和一期一振以外,大概无人能得知。很多时候,一件事本身可以是毫无意义的;然而,若将它和之前的故事串联起来,就成了特殊的。

 


 

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真是的!”

 

这是三号住院楼七层的人们在十分钟里第四次听见竹内美雪气恼的嘟囔和她的脚步声——坡跟小皮鞋特有的叩叩声是她的代表物。走廊有病人第二次看到她了,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哎,竹内小姐,又在找鹤丸吗?”

 

她便马上停下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耐着性子打听。

 

“是的。您有见到他吗?”

 

“没有啊。好像一个钟头前我姊姊说看到过他从走廊跑过,现在在哪儿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谢谢您。他总是乱跑,真是让人头疼。明明还在观察期……”

 

“毕竟是刚拆纱布没多久,感到新鲜也是很正常的。竹内小姐也该理解他。”

 

纵使很多次被人这样指教了,竹内却还是放不下心来。不过这一次她情绪似乎比以往找不到那人时还要激动。道过谢,竹内又迈开腿,往走廊尽头大步跨去。

 

(再不找见他就要来不及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推开门的力道一下子没把握住,合成木材制的、白漆有些脱落的门“哐”地撞在墙上,把屋里的人——正收拾桌子的实习护士藤原悠——和竹内自己都吓了一跳。小护士哆哆嗦嗦地放下手中的纸,看了看竹内,眼神飘忽到门边上,声音尖尖地喊了句:

 

“竹内前辈……”

 

“鹤丸国永还没回来?”

 

“没……没有。”

 

竹内叹了口气,转手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打量这个房间。她和其他护士向来不把这栋楼的732室看做病房的。这房间比其他病房要小一点,配置倒和它们相似:固定式的病床,廉价而有点破损了的白色衣柜和床头柜,带书柜的灰白色塑料电脑桌上摆着一台录音机——其他房间没有这个,还有标配的洗手间。只是,桌子上堆了本子和笔,床上有形状扭曲的鸟类玩偶,墙上也贴了不少褪色的海报。最重要的是,这个房间里,有生活的气息。想要表述这种氛围是非常难的,竹内也好,藤原也好,其他护士也好,每次到这个房间,都会多少舒展开眉头,说:“像是卧房一样的感觉啊。”

 

大概就是充满活力的意思。和其他病房不同,鹤丸的房间不是为了“生存”而存在的。这是他住的地方。藤原刚来的时候听到这个说法,一直没太懂。竹内抱着手臂,手指在指关节上轻轻敲打。她有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究竟是在这里等着鹤丸自己回来,还是再做一次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寻找呢?在一旁无声注视着她的藤原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小声开口:

 

“那个,竹内前辈……”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想问问关于鹤丸君的事。”

 

“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这……向他问那种问题的话,会很失礼的吧。万一有不愉快的回忆就糟糕了。”

 

竹内看了看表:离午间休息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这期间她最该干的的事就是找到鹤丸——要赶在那人离开医院之前。不过眼下这不是她能掌握的事。等待的时候聊聊天,说不准时间会过得快一点。她拉过鹤丸的转椅,伸手检查:非常难得,男孩今天没有布下任何机关。坐下来,她撑着桌子,抬头看着藤原。

 

“那么,你想问什么?在他来之前能讲多少就说多少吧。”

 

藤原睁大了眼,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答应;她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下。

 

“啊……什么都好,关于鹤丸君为什么会到这里?嗯,虽然很冒昧,但竹内前辈所知道的关于鹤丸君的一切,我都想听听……”

 

对方沉思片刻,“也是,下个月我就要转到二号楼去了。鹤丸接下来,就要拜托你了,是吗。”

 

藤原点点头。

 

“那你确实应该知道关于他的事。”

 

她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坐在“鹤丸专座”上,指了指角落的凳子。藤原连忙搬过来坐好。

 

“坐着听,毕竟是五年的经历,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

 

竹内美雪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向来语速快,周围的人也都习惯了。然而此时,她的声音又缓又轻柔,好似落叶悠悠扬扬地落下。

 

“鹤丸呢,是我接到医院来的。”

 


 

“那里!”

 

从仪器之间隐约望到路灯下挥舞双臂的人影,竹内美雪连忙伸手指出方向。司机把车靠边停下,竹内的同事们有条不紊地准备担架,她则跳下车奔向那两人。正如她刚才目测的,他们都是少年人。站着的少年见到她,连忙半跪下将地上躺着的人撑坐起来,急促地和她解释道,“我方才路过,就见他浑身是血地扶着墙走,然后就摔在这里了。他眼睛好像受了伤……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而他怀里的那个男孩正捂着眼,指间尽是干涸了的血迹,粗声哽着气——竹内能听见不详的血沫充斥气管的哮鸣,被撕得皱巴巴的白衬衫上尽是污渍和深茜色的血。群架斗殴,这是她的第一判断。伸手检查了一下,她回头冲着抬着担架跑过来的同事们大喊:

 

“还有一点意识。”

 

然而,当他们手忙脚乱地把那男孩弄上担架时——这不太容易,因为很难准确判定他到底哪儿受了伤或伤得有多重——他那令竹内不安的哮鸣声渐渐消停:大约是晕过去了。戴上氧气面罩后,他的胸膛以难以辨析的微小幅度起伏着。竹内有点害怕那是不是错觉,还是救护车在路上颠簸制造出的假象……简易仪器上的数据多少是个安慰。

 

同事们拿出药水和器械——他们需要做基础处理了。少年捂着眼睛的手刚才戴氧气面罩时已经被拿开了,整张脸都血淋淋地惨白,像红色颜料凝固在素色纸上。他们尽可能轻地清理干净看起来能被清理的部位,竹内的同事擦到他眼睛部分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现在的小孩子打架都这么狠?”

 

竹内凑上前去。不太稳的灯光下,淤血的眼眶和眉间,竟有晶莹剔亮的碎屑;少年的浅色的发丝间也勾了几块碎玻璃。它们如被染红的星星镶嵌在他脸上,而深深浅浅的刮痕和淤青则好似高坡与河流交替。竹内望着他,像打量一件行为艺术品。她大学的时候曾和朋友们一起看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节奏0》录像带。女行为艺术家摆出72件或危险或甜蜜的物品,麻醉自己并允许观众们用那些物品对她做任何事——她承担一切的责任。几年过去了,竹内印象最深的片段依旧是:有人打碎了玻璃杯,将碎片狠狠地按进女人的肩头。女人没有反抗,也没有表情,眼中却含满泪水。她陷入这样的回忆中,手上则一刻不停地清理着,直到拿起上药的棉签,方恍然回过神来。

 

(他可能伤到眼角膜了。)

 

如此想着,她拿着酒精布跪到担架旁边要清理少年的手时,才注意到刚才打急救电话、站在路灯下挥手的男孩也正跪着,用双手轻轻拢着少年的右手——那手像是戴了只针脚糟糕、漏洞百出的红手套。见竹内来了,他连忙松开手,低下头道歉。竹内耸耸肩,轻轻托起那只受伤的手开始清理,一边和那男孩子对着话。

 

“你认识他?”

 

他摇摇头,“不,我只是路过……”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竹内头也不抬地用酒精布擦拭着未受损的皮肤,“检查一下他的口袋,看一下有什么东西没有。”

 

他弯着身绕到她的另一侧,细细检查了那少年的裤子口袋,找到了一个布钱夹和封在塑料卡夹里的学生卡。蹲到竹内身边,他念出来:

 

“这位名叫鹤丸国永。”

 

“唔。很好。麻烦你暂时收好他的东西。下车的时候给我。”

 

少年点点头,将那两件物品放进自己的挎包里,拉好拉链。竹内的手部急救进行得差不多了:能清理出来的玻璃渣都被取出,上了药膏,用绑带仔细地缠好。少年上半身的包扎也接近尾声。但这些都只是最基础的急救,在场的人心里都不太有底。幸好,医院大楼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陪在鹤丸国永身边的少年拉着缠了绑带的手,一声不吭地微蹙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竹内坐到他身边,安慰道,“没事的,马上就要到了,他没有什么致命伤。”

 

少年望向她,露出礼貌的微笑。“谢谢您,”他说,“我和鹤丸殿都很感谢您和您的同事们。”

 

(“殿”?)

 

这种古装剧里才会出现的称呼,竹内有些不习惯。不过可以看出来,他家教优良。她还是不太相信,便又确认了一遍:

 

“你和他真的不认识?”

 

(为什么要代替陌生人道谢呢?)

 

“哎,真的。”他摇摇头,“我当时正从同学家出来要回家,就看见鹤丸殿满身是血地扶着墙走,我当时还以为碰到黑社会了,结果他下一秒就倒在我眼前……然后我就打了急救电话。”

 

(是啊……为需要帮助的陌生人提供帮助,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

 

面对自己心里浮现出的惊讶,竹内微微皱起眉。

 

“那,”她问,“他到医院后你打算怎么办?走回家吗?要我帮你叫计程车吗?”

 

少年垂下眼帘,指尖在绑带上摩挲着。直到救护车停下、竹内的同事们打开车后门时,他才轻声回答:“不……在他家人到之前,请允我留下。”

 

男同事们开始将担架搬下。少年松开手,弯着腰和竹内一起站起身。竹内拉着他的手踩下车时,担架已经进了主楼的厅,消失在拐角。

 

“他们把他送到手术室了。”竹内说,“我带你去那里。在那之前,你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便告诉了她,又道了谢。

 

“谢谢您。”他说着,微微鞠了躬。

 


 

四十秒的二十一天

 


 

“那,”藤原问,“后来鹤丸君的家人来了,于是他就回家去了?”

 

“当然……”竹内苦笑了一声,“不是。”

 

“咦?”

 

“实际上这五年,我只见过鹤丸的父母一次,在这个医院里。”她停顿了一下,“都只见过一次,再没机会见第二次。”

 

“啊……”藤原像是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睛。

 

“他妈妈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和他是同一晚上到的。”竹内看着自己的指甲,“跳楼。救治她的是吉村先生。听他说当时他在她身上看到很多很多伤痕,有旧有新。和鹤丸的情况差不多。”

 

“难道是家暴……”

 

“基本上是这样。我们知道她的身份还是因为鹤丸的钱夹里有他们家的合影。好像是鹤丸还很小的时候照的。”她在自己的左侧脸颊比划了一下,“他母亲的脸上,有一个花形状的烫伤。当时我在找鹤丸的联系方式,看到那照片就很在意。”

 

“那鹤丸君的父亲来了吗?”

 

“来了,和他老婆一个状态。酗酒被车撞死的。那是鹤丸急诊手术后第三天的事。”竹内撑着下巴回忆道,“而且尸检还证实他一直在吸毒。我们都猜测那天晚上鹤丸是被他用酒瓶打的。不少纯度高的毒品可以致幻,这种意外我们医院以前也有过。”

 

“哎……”藤原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家庭,我还以为只在电影里才会出现。”

 

竹内摇头。“当然不是。”她说,“我见过比这更离谱的。当然,你将来也会见到许多类似的。”

 

“所以鹤丸君他……”

 

“我们把他留在这儿了。”竹内叩叩桌子,“他清醒过来后也表示同意。他好像没有亲戚在日本——你知道吗,五年了,我还是觉得他浑身都是谜:他很少告诉我们什么。”

 

藤原表示理解。

 

“我们医护人员为他举办过几次募捐,柴田医生捐得最多。院长也很同情他,正好当时医院新建了四号住院楼,这栋楼相对宽裕了,也就让他住在这里了,我们轮流照顾他,凑钱来付他的医疗费用……这么多人,每人捐一点,还是做得到的。”竹内顿了一下,“这就是全部了。”

 

“那那个送他来的人呢?”藤原急忙问。

 

“鹤丸刚做完手术的那几周,他经常来。”竹内回头望了望鹤丸的床和床边的窗户,像是喃喃般地回答道,“你知道吗,就算鹤丸根本看不到他,他和鹤丸说话的时候,也会看着鹤丸的眼睛。”

 


 

他手肘撑在床沿看着鹤丸国永。这个房间在傍晚时分总是光线充足:正对着西边的窗户,一波波地送入橙黄的亮度。它们像水汽一样填充着这空间,温暖地凝固起来。鹤丸国永的头发在光下显如雪织的纤维,看得他有点呆滞地放缓了呼吸。在这好似有橙子味的夕阳下,鹤丸苍白皮肤上的伤口和淤青仿佛被晕开的水彩。

 

(还疼吗?)

 

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这种问题听起来有些蠢而没有必要。倒是对方察觉到他的心思一样说:“让我猜猜……你在看我?”

 

他一下子坐直了,手也忍不住握成拳头。

 

“是,是的。失礼了。”

 

“真狡猾啊。”他笑了笑,“吓到你了吗?”

 

“您是指?”

 

“猜中你正在做什么,”鹤丸毫不忌讳地说,“在看不见的情况下。”

 

“啊,确实……”

 

(是很厉害的事。)

 

被纱布遮掉了双眼的鹤丸的脸上,很难辨析出明确的情感。鹤丸往左扭头,又往右扭头。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病床上的人如此行,安静地等待。果然,重复了几轮后,鹤丸近乎兴奋地往前倾对他说:“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是傍晚,太阳在落山,这个病房的窗户在我的左手边。”

 

“完全正确。不过这个您大概刚住进来就听竹内护士讲过了才是。”

 

“别这样啊。”对方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我都是自己感受出来的。竹内姊说的话我根本没听。你不该感到惊奇吗?”

 

“惊奇……”

 

“用眼睛以外的感官来了解世界,很惊人的。”鹤丸提议道,“就这样坐着看我不会很无聊吗?来做点游戏好了。”

 

“好的呀。”

 

他伸手将鹤丸的床头摇起来。前天竹内宣布鹤丸不用再打吊水时,他们俩都十分高兴:扎在鹤丸手背的针很大程度地妨碍了他们的不少游戏计划。鹤丸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好,拍了拍手。

 

“那就玩伪盲游戏好了。”

 

“伪盲游戏?”

 

“你闭眼转圈,停下来之后在三十秒内告诉我窗户在哪边——怎么样?既然你都不惊讶我能辨识出来的话,难度系数应该不大吧。”

 

听起来是真的一点也不难,也很有趣。他同意了,站起身离开凳子,闭起眼——纵使对方无法考究他是否在遵循游戏规则,他还是用手蒙住了眼睛,以防偷感到光线而“作弊”。

 

“闭好了?”

 

“是,是。”

 

“那么,转圈吧,我叫停的时候再停。”鹤丸说。

 

于是他开始原地转圈。最开始的几圈,他忍不住笑出声,觉得这行为真是太孩子气:他和弟弟们玩过类似的游戏,倒也转得轻车熟路。可到了第五六圈,他隐约察觉到不不对劲——与和弟弟们玩耍时的感觉不同,此时他所处的这个空间太安静了。一片黑暗中,他看不见光,仅听得遥远马路上虚乎的汽车声和自己脚下的踏步声。头晕之间他竟一时忘了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只以为周遭尽是狭小的漆黑。多么令人惊奇!仅是蒙上眼失去视觉,便如打开了名为“孤独”的闸口;巨大的恐惧像混在污水中的大鱼迅速侵入。没有人说话,没有“停下”的命令,连呼吸声都听不太见。他的心高悬着,没来由地恐慌了。

 

“鹤丸殿?”

 

终于忍不住了,他有些梗咽地开口询问。那一瞬,他甚至没有想到要让鹤丸命令他停下来;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他的存在,听他说点什么。好似被他的音调吓到了,鹤丸急匆匆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好!可以停了!”

 

他摇摇晃晃地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手还紧紧蒙在眼上,有点恶心而想吐。幸好身后鹤丸的提问将他的注意力支开:“那么,窗户在哪边呢?”

 

迅速地理清了思路:鹤丸在他背后,那么他所该回答的方向应该和鹤丸方才所说的一致。于是他信心满满地回答:“在左边。和鹤丸殿的回答一样。”

 

对方沉默了一下,问:“也就是说,你现在是背对我的?”

 

“在我听来是这样的。”

 

“唔。好,先别睁眼,往前迈三步。”鹤丸说,“小心点,别撞到。”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脚。好静,太寂静了。他不得已腾出一只手四处摸索着以防撞到家具。不过多少安心了一些,毕竟刚才的提问告诉他他还在鹤丸的房间,还在他身边。

 

(对于失明的人来说,声音真是太重要了。)

 

“呜啊!”

 

脚勾在凳子腿上,他下意识地睁开眼,一手猛地成撑到鹤丸床沿才勉强保持住平衡。令他惊讶的是,几乎和他的手碰到床单的同时,一只缠了薄薄绑带的手拉住了他的左手臂——是鹤丸。鹤丸好似看得见他一样,精准而及时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上方。

 

“哎!小心!”

 

看不见情况的鹤丸被他的吃痛声惊了一跳,紧张地往他的方向倾过身体——动作幅度似乎超出了伤口的极限,皱着眉微蜷起身体,嘴里还不停地问:“喂,你还好吗?撞到哪里了?”

 

“不,没事,只是被椅子绊到了。”

 

摆好椅子,他尴尬地坐了下来检查鹤丸的情况。肩胛上的大伤口情况恢复得不错,刚才的小意外没有什么影响,他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低下头。

 

“抱歉,刚才绊到的时候我就睁眼了。”

 

鹤丸望着他——或者说,做出望向他的样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摆了摆手。

 

“你真是……我才觉得对不起。没人看得见地玩这个游戏果然还是有点危险啊,下次别玩了。”他说,“结果怎样?”

 

“大概是没猜对吧。”如果往前迈了三步反而离鹤丸更近,那他刚才……

 

“是没猜对哦,刚才窗户是在你右手边——我左手边。你刚才是面对着我的。嘛,别沮丧,我开始的几天也经常犯这个错误:闭着眼的时候听见来自背后的声音往往其实是来自面前的。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原理,不过就是这样子的。如果当时你用皮肤去感受阳光热度的不同,反而会更准确一点。怎么样?吓到你了吗?”

 

鹤丸得意洋洋地推理着。他睁大眼:明明什么也看不见,鹤丸却能凭着这样的细节来辨别和分析自己身边的事物。想着方才那几十秒惊慌失措的伪盲状态,他有点羞愧。

 

“您真是了不起。”

 

他由衷地赞叹。鹤丸挠了挠头,苦笑着:“被你这么说,我才很苦恼啊。”

 

“为什么?”

 

“被你救了什么的……怎么看都是救命恩人要更厉害吧?”

 

“没有的事。我只是叫了救护车。”他说,“救您的是竹内护士他们。”

 

“真是的,好好接受赞扬会怎么样啦。”鹤丸说,“还有,你今天也过来了,很厉害。”

 

他歪歪头,没有太听懂。“您被太阳晒得太热了吗?”

 

“我是说真的。”鹤丸往他的方向抬了抬手,他便用自己的双手拢住他绑了创可贴的手指。他不太知道怎么照顾伤员或病人,只发觉每当他这么做时,对方会显出安心的微笑。“连着好几周你每天都来了……我听竹内姊说,你在学校那边要升学考很忙,还有弟弟要照顾。谢谢你。”

 

“学校那边还好,弟弟们也不成问题。”他说,“您一个人在这边,又没有家……”还未说完,就有些惊慌地捂住嘴,喃喃着:“抱歉。”

 

“别放在心上。”鹤丸摇摇头,“比起那个,我倒有想向你确认的事。”

 

“请讲?”

 

鹤丸咧嘴笑着问:“你之前告诉我的、你的名字,是真的吗?”

 

他咽了口唾沫,诚实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倒不是说不信任你,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独特。”鹤丸撑着下巴,“一期一振……嗯……你的姓,是吃的那个?”

 

“咦!不是啦,是一生的意思…… ‘一期一会’,您听说过吗?”

 

“哦哦,一生啊……”

 

鹤丸若有所思地拖长了音。

 

“正是。”

 

“那么,以后喊你一期,可以吗?”鹤丸问。

 

“当——当然。”他说,“您从一开始就可以这样称呼我的。”

 

鹤丸点点头,望向窗外——或者,是转头向较为温暖的方向。

 

“什么事都有定时的。”鹤丸说,“我之前都在等这一天。”

 

“‘这一天’……”一期没有察觉到自己双手的力道有点加重,“对于鹤丸殿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天吗?”

 

“差不多是吧。因为正好二十一天啊。”

 

他十分认真地解释道。

 

“二十一天?”

 

“吓到我了!你自己都没察觉到吗?”鹤丸有些惊讶地笑了一声,“我出事后的第二十一天啊。”

 

“是,是的。”一期有些困惑,“确实您的伤口都好多了……”

 

“不是说那个。”鹤丸将自己的手从一期的双手间抽出,不轻不重地反握住他的左手,“人重复做一件事重复上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习惯。”他停顿了一下,垂下头,闷闷地沉默了五秒。一期等待着,直到他手上忽然传来不寻常的力道,和汗津津的温度。鹤丸没有抬起头,一时间,一期都不清楚他究竟是在与他讲话,尔是在宣告般地自言自语。

 

“所以,现在是第二十一天了。我可以这么喊你了吧,大概。”

 


 

人与血与逃亡者

 


 

“二十一天啊……”

 

藤原颇为敬佩地眨了眨眼。竹内点点头,指尖在桌子上划着,粗糙的磨砂桌面发出颗粒声。

 

“能为陌生人做到那个份上,哪怕是在医院的老一辈护士,都不曾见过。很多医生啊同事啊都以为一振是鹤丸的家人。”她长叹一声,降低了音调,“然而他真正的家人却在化为骨灰之前给他留下了那样的伤。”

 

她们沉默。鹤丸房间的窗户正大开着,午后的阳光铺上了一小块窗栏。

 

“竹内前辈是说’刚做完手术的几周’,后来那孩子就一直这样每天下午陪着鹤丸吗?”

 

“不。”竹内说,“虽然我很希望他能,他和鹤丸大概也如此想,不过那样完美的事,怎么可能一直都发生。”

 


 

“‘……我高中的录取下来了,是另一个市的公立学校。前两天搬家很仓促没能来得及与您好好道别。隔得有些远,还要打工,今后可能较难去看您了。打工的地方已经找到了,基本上只有深夜才有空闲时间,我又不常用电子设备,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如此书信来往吧。是不是令您吃惊呢?这样有些古板的交流方式。您觉得可以接受的话,就请按信结尾的地址回信。祝您早日能接受眼角膜手术,我和弟弟们都有为这件事祈祷。希望您能喜欢这件礼物。您诚挚的,一期一振’。唔,没了,后面是地址,还有电话号码。礼物的话,好像是能放光盘和磁带的录音机,还有一盘磁带。”

 

竹内抬起眼,把信塞到鹤丸手里。苍白而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信纸背面的凸起,发出风吹旷野似的沙沙声。他咬了咬下唇,像个面对印满难题的试卷的学生,举着那信半天,低头自言自语:

 

“另一个市啊……”

 

“应该考得不错。”

 

“他的话,肯定是的。”鹤丸笑笑,摸着纸上的痕迹又将信折回整整齐齐的长方形,“写信吗,真是吓到我了。看不见的话,会写到纸外去的。所以呢——”

 

“——你要我帮你写?”

 

“拜托啦,竹内姊。每周做一次笔录员不是很好嘛。”

 

知道不会被竹内拒绝的鹤丸笑嘻嘻地说。竹内无可奈何地接过信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你现在就要回信?”

 

“不啊,要先构思。”他慢悠悠地往后靠到枕头上,“很久都没写信了,得好好想想。”

 

“录音机呢?要我帮你装好吗?”

 

“可以的话真是太好啦。”

 

竹内将录音机放在他床头柜上插好插头,又将磁带放进去。一阵机械音后,筝和三味线的音乐相织传出,好似清凉的秋雨洒在湖面上。

 

“你要不要我给你在这房间装个电话?”她问,“我也可以借你手机,如果你想给他打电话。”

 

“好啊,”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但先尝试写信,也很有趣啊。”

 

“那我半个小时后再来。”竹内说着,关上了房门。床上,鹤丸翻了个身。

 

他忘记问竹内现在几点了。大概是中午,午后一两点的样子,不然竹内不会有时间在这里给他读信。在旁人看来很长、可以做许多事的这好几个月并没有教会他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他会有困意,会有或美好或糟糕的梦境,但昏睡之后没有他所熟悉的“醒来”,而是一轮崭新的黑暗。有时,他甚至巴不得自己能一直睡着做梦。他的梦境是色彩斑斓的,而醒着意味着一无所变的漆黑。有时,当他在睡眠的结尾察觉到梦境正慢慢褪去时,他会觉得喉咙梗咽,好似农民手足无措而绝望地看着漫天蝗虫迅速而有序地喰去田间的庄稼。然后他的意识会切入一个有四感的模式,一个他思考能比在梦中更清晰的模式。这有什么用呢?能想事有什么用呢?

 

他会练习将自己脑内想到的场景思考成图片模式,试着放映到自己眼前。一个人在房间时,他会站起身,从床头开始摸起,一点点地用手去勾划出这个房间的形态:床头有两个插座,床头柜有三个抽屉,把床头摇起来的把手在床三分之二的位置……他本以为这会耗掉他至少一个月,但实际上两周后,他就可以自己在房间里还算熟练地取放东西了。这个任务完成后,他又一次失去了目标,就开始练习构图想象。把想法和触觉在脑内转化为图像本身不是什么难事,可永无止境的黑暗如风暴,一次次地将搁浅在他脑海边缘的烂船一样的记忆又卷回他的思想:昏暗的、被旁边写字楼挡掉大部分阳光的廉价公寓;贴了各种奇葩广告的楼梯间总有个老头在念奇怪的咒语;男人装在密封袋里的白色粉末和在家具间像保龄球一样四处滚动的酒瓶;布满油渍的灶台前母亲苍白的、布满伤痕的手臂;他曾想偷偷扔掉的金属头皮带;在疼痛间扭曲成奇特弧度的房间;被撕掉的刚写完的作业;那个被磕碎的玻璃酒瓶,男人举着瓶颈部分朝母亲走去,他一声不吭地猛扑上前……被男人掐住脖子,男人的另一只大手在满地晶莹中捞了一把,他只觉得那些闪亮亮的东西被狠狠按嵌进他眼和脸颊;脸上火辣辣的,背上却全是冷汗,敷在旧伤上,冰得如冬天的河……他手忙脚乱地抹了一把,只觉得满鼻铁锈味;他和男人扭打在一起,虽然他几乎看不见对方在哪里。最后,他好像揍到了要害,男人一下子松了手,他连滚带爬地奔向门口,本能地迈长腿跑,几乎是滚下楼梯……他盲目地扶着墙奔跑着,直到听见汽车声,才下定决心地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看清一秒:视野左边是模糊的车灯晕开一片光,视野中间是一个人影——稍微有点浅的发色,穿着白色运动服,然后剩余的是墙……这些景色都是碎片,都是他的大脑组合成的;他实际看到的是一片玻璃渣间嵌了几块真实……然后……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忘掉这一切了。毕竟,在他清醒后接到男人与母亲的消息时,他甚至没有悲伤。他只是自私地庆幸着活下来的事实,并为没有殴打的未来充满期待。生命近乎是重新开始了,过去的日子如同正剧之前毫无意义的开场白。这期待甚至冲淡了失明的痛苦——相反的,他认为这很新奇。鹤丸国永将视力视为支付新生活的代价,而失明则是他生活中的一个转变——他欢迎各式各样的转换,起码最开始的时候他是如此行的。

 

可现在,失明的恐惧和回忆的煎熬如从海底苏醒的巨兽一样浮出水面——不知何时被孤独染成黯然颜色的海面。这几天他都是如此:有的时候,他神采奕奕,拉着每个路过的人来聊天说笑,但更多时候,他都像现在这样,强忍着慌乱去面对内心的跌宕,与回忆搏斗,将他们撵回深海。一期不来了,这样的战斗便一下子耗长,且他得不到任何的帮助,也没有休息的余地。之前一期陪着他的下午里,他竟从未察觉那短短几个小时是怎样重要、怎样让他充满力量地去与心中灰霾间的巨兽抗衡并取胜。明明是极其简单的聊天与小游戏,甚至许多个下午,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互相碰着手,也觉得挺开心。而如今,他失去了一个很大的盼望:每天下午门被打开,一期向他问好的声音……

 

不,他还可以写信。一期只是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不代表他们就从此被隔到天涯海角。他连忙拉开抽屉将那封信取出,小心地捏着,捏得纸都发热了,就觉得那是一期的体温。而一期送给他的磁带正在录音机里缓缓奏鸣着——轻柔而流畅,就好似一期就在床边跟他讲话似的。

 

不,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要写信给他,把平时会与一期说的话都让竹内写在纸上。同时,他需要学习盲写,才能写日记,将那些平时不那么好说出口的话都记下来以防忘掉。这样,在未来的某一日,能见到一期的一日,他可以当面将这些话讲给他听……

 

虽然不知道那一日还有多远,鹤丸国永还是打起精神从床上坐起来,认真构思他寄给一期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一期一振……”

 


 

写信比较好

 


 

“但实际上鹤丸只让我代笔过一次,”竹内莞尔,“他真的是特别聪明,悠,我还真没见过学东西像他那么快的人。他练了没两天就能像没失明的人一样写字写得一行都不歪斜了。那之后的信件都是他自己写的。”

 

“哎呀,好了不起!”

 

鹤丸的形象在藤原脑中愈发明晰起来。

 

“不过,”她偏偏头想了一下,“鹤丸君为什么不给那个人打电话呢?”

 

竹内摸着下巴,迟疑片刻。

 

“嘛……其实他向我借过一次电话。”她又补了一句,“也就一次,在他第一次寄完信后没多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想给一振打电话。”

 

“好奇怪啊?”藤原用手指卷起发梢,“明明比写字要省事多的。”

 


 

待竹内关上了门,鹤丸才将手指移到接听键——他的手颤得厉害。

 

为什么要紧张?他实在不明白!失去视力的日子里,不一直是听别人的声音而看不见对方的脸吗?现在打电话与之前一振坐在他床边与他攀谈又有何差别!那些想说的话,明明都已在心里默背了成千上万遍,却被魔法封印了一般,怎样也想不起;咒语即是“一期一振”。三次舌尖与上齿的触碰。他喜欢这个名字。一期一振。他享受发出“fu”这个音时气流从唇齿间如缎带般滑出的感觉。在无数个夜晚,他反复念叨这个名字,于无尽的黑暗中聆听自己的声音,又以为它来自别人——来自远方。他的挚友!挚友的名字令他的心脏在放空的自由中肆意膨胀收缩,血液安宁地沸腾着,冲得他战栗不已。这个名字是空气,是远久的幻梦,是存留在他脑海的“温柔”这个词的定义。——他渴望听到一期的声音!那曾在绝望中为他祈祷的温良的嗓音,他奢求着再听一次——哪怕一句话也好!

 

这么想着,鹤丸竟未察觉到自己的拇指近乎脱离大脑控制地狠狠按下了接听键;待他意识到之时,他甚至有了马上挂断的冲动。正当他纠结着是否要逃避这次通话,听筒传来一期的声音,细微的混着机械音的问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如鹤丸的心跳一样清晰可辨的大声。

 

“竹内护士?您好?”

 

鹤丸的呼吸几乎要被扼住了。他抓起竹内的手机,脑海风化为一片旷野,只觉得手机太烫了,灼着他的手与耳朵。直到对方第三次询问,他才开口。

 

“一期?嘿,是我……鹤丸国永。”

 

这么念全名简直像小学生在自报名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鹤丸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孤零零地抛出这问候。对方好像也愣了,迟疑了几秒才问道:“……啊,鹤丸殿?”

 

鹤丸重重地躺倒在床上,捂住话筒。他无声地大笑着,又满心酸涩。良久,他才又持起手机。对方没有挂断,匀称的呼吸通过电波传来,令他安心。

 

“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电话吓到了吗?”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鹤丸也不得而知。他集中全部注意力去将一期的声音铭刻在脑海里,却没来得及分析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期问他些事,他也回答得飘飘忽忽,只能不停地用各种玩笑话来遮掩自己空白的思想。不过对方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问句都磕磕绊绊,甚至提了好几次重复的问题。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鹤丸一点也不介意:他满心激动,头脑浮空,几乎是本能地在回应着话语,又尽心尽力想要记住对方的每一枚音调、每一捧笑声……

 

他们的交流若放在旁人听来,大约是十分乏味而了然无趣的罢。一人是在医院与黑暗中一无所事的命运的囚鸟,而另一人则如普通的同龄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学业、打工和家庭,忙碌得晕头转向。生活方式不同,做的事不同,“平凡”却是条结实的纽带,将他们的思绪拴在一起。他们随意思索片刻都能猜出对方一成不变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可他们还是一刻不停地絮叨着,重复着在信里已经写过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一个讲完了,下一个立马接上去,只为不止下交流,才能一直听见对方的声音,好似他们就在这同一间病房里,好似他们一伸手,便会被对方同样温暖的手紧紧牵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期忽然远离话筒大声应了句什么,又转回话筒,略带歉意地告诉鹤丸他周末工的下午值班要开始了。鹤丸抿抿唇,嘴角忍不住下垮,又有几分庆幸:他不想成为终止对话的那一方。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一直听着一期与他讲话——只是听着,以幸福者的身份。

 

“呃,好的啊,那你去吧,别迟到了。”鹤丸犹豫了一下,喉咙有点梗咽,“下次再聊好啦——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对方爽声轻笑起来。

 

“当然,我很期待。鹤丸殿,今天能和您通话,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那我先挂了?改天再打给你。”

 

“好的。那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

 

鹤丸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等了十几秒,依旧没听到挂断电话的嘟嘟声。他微微张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低下头轻声地笑了笑。

 

“那下次再聊啦,一期。”

 

不出他所料,对方回答了:“好的,下次再与您相见。”

 

待那语音一落,鹤丸马上按下了挂断键。在机械的嘟嘟声中,他深深地呼吸。

 

寂静织入被褥,将他柔软地包裹。鹤丸蜷起身体,紧紧捏着温烫的手机。他精疲力尽地微笑着,开始回忆着刚才那半小时里一期讲过的所有话,好似在商场购物完后回到家一件件挂起来或放进收好。他的学校,他那个喜欢美术的前桌,他打工的餐馆有名叫“菊池”的清酒是要温热着喝的,他说希望鹤丸去听的歌……是什么歌来着?什么歌?叫什么来着?

 

他想不起来了。

 

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地回忆,那歌名都如被风掳走的蒲公英的小伞一样在记忆的山坡上没了踪迹。鹤丸一个翻身坐起来,指甲惊恐地嵌进按键间的夹缝:挂断电话还没有几分钟,还没来得及再次回味一遍,就要开始忘记了……

 

这虚无飘渺的,无法被收进手心也无法存留的回忆,总有一天会被其他新的经历所覆盖。在他按下挂断键的那一刻,这段回忆就已经没有实体了……

 

(一期……)

 

鹤丸国永轻轻地放缓了呼吸。心脏在收到这个讯息之时,便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被填充满了空白,无声无息地假死了。在初夏的午后,他盖着被子,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背叛了他的心终究以奇特的步伐重新运转起来:像一根重新被拧紧的弦,重新颤抖,奏出平稳的乐章。

 

——听起来像一期的声音。

 

之前他集中注意力来记住的,一期的声音,此时又回荡在他耳畔。这姗姗来迟的奖赏呵!纵使想不起那歌名,但其他他说过的,倒都还记得牢……

 

趁着还记得,反复思念吧。他如此想到。

 


 

“鹤丸?你打完了吗?”

 

等了几秒没有回应,竹内又敲了敲门,才打开房间门。

 

“我进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在铺了几块棱形阳光的床上,鹤丸正蜷着身体沉睡。少年白皙而细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机放在胸口前。这个姿势太小孩子,竹内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可以这么拿着手机睡觉啊,会有辐射的。”

 

她一边近乎喃喃自语地轻声教训着,一边伸手想将手机拿走。但每当她捏着手机想要把它从鹤丸手里抽出来时,鹤丸的手总会以更大的力气——至少,对于一个在睡觉的人来说,相当惊人的力气将它又拉回。尝试了几次之后,她只好作罢。

 


 

人与火与祈祷者

 


 

“可一期君他……”藤原犹豫道,“我,我听同学说起过一期君的事……您知道发生了什么……”

 

竹内望向她身后的窗户。

 

“悠,在你看来,贪婪和嫉妒,哪个更可怕一些?”

 

纵使不知她为何这么问,藤原还是老实回答:

 

“我以为贪婪是万罪之本……”

 

“你说的也没错。”竹内轻声吐字,“但记住,嫉妒比贪婪要更可怕。因为当人因贪婪而伤害他人时,目的无非是夺走那人所拥有的;而人因嫉妒而伤人时,目标往往是要将那人摧毁。”

 


 

竹内又一次坐上了救护车。那之前,她也做过救护车上的急诊,但都是些简单的伤口包扎。而这夜,她有些心神不宁。深秋的风太凉而干燥了,划着车窗户。自从三年多前,救护车对她的意义就有些不一样了。这一次,车开得比以前要久。

 

“那里!”

 

同事的叫声从担架前方传来,还有警车的鸣笛。多么相似的场景与音调,如一双无形而有力的手,将她狠狠拽近晕眩。这一切都不真实,她心想,这车停下来也好,门被打开、担架被撤下来也好,手上的橡胶薄手套也好,都似梦似幻。竹内觉得自己在观看电影——对,就像大学时她和同学们躲在狭小储物间看的《节奏0》:有个男人点燃了火柴,又引燃了蜡烛,用火焰灼烧女行为艺术家的手指,然后将滚热的蜡油滴在她的锁骨。

 

录像带的最后是什么样子?竹内一时想不起来,就眼睁睁地看着这次的伤患被抬到她面前。在她看清楚之先,浓烈的焦味就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焦糊的气味,烟,是火灾……面对烧伤患者对于她的不少女同学来说都曾是临床实践的一大难关。哪怕是成绩优良的竹内也无法保证在看清情况的一瞬间丝毫不反胃。在摇晃的灯光下,有人与她一样跪坐在橡胶垫上,捂着脸悲泣着。她绕过那人,弯下身为病患处理。从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装和蒙满灰尘的脸上,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男子。清理有难度,她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包扎他的左脸颊——灼热的气息从焦黑的、渗着血水的伤口上翻滚出来,如被岩浆烧烫的崎岖戈壁,一直蔓延到他肩头和胸前:衣服已经和皮肤粘到一起,处理起来会很难。她又将脸上其余部分擦拭,那么轻柔,好似考古学家为自己发现的文物拂去灰尘。额头,双眼,鼻子,右脸颊……

 

她的手在擦到那人嘴唇时,终于僵停下来。这张脸,她在更久永远的日子,见过更年轻的版本。明明已经好几年了,究竟是什么让她一瞬间辨别出来的?竹内也说不清。

 

“一……”

 


 

邻市医院人满为患的消息在几天前就在医护组闲聊时略有所闻,这几天从邻市来的病人也不少。看着“手术中”的灯亮起,竹内起身给黑发的少年倒了杯水,并询问情况。

 

鲶尾是一期一振众多弟弟中最年长的。少年惊魂未定,磕磕绊绊地和她讲着:一期一振在酒馆和小餐厅打工和做驻唱的事,一个乐队被酒馆老板拒绝的事,他和一期如以往周五一样去寄信的途中被人拖进巷子的事,那个乐队的主唱和另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用戴满戒指和手环的手拎起汽油瓶,气味浓烈,却没有沾到鲶尾的衣服;一期将他紧紧地护住;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火光一片……鲶尾紧紧抿上唇,没有再说下去。

 

“我早就觉得那群人居心叵测,但一期哥和我说没关系……”

 

竹内扶了扶他的肩膀,一言不发。

 

那样的人当然不觉得有关系。她心想。在他苏醒后,如果看到鲶尾毫发无伤,说不准还会觉得没什么关系。

 


 

陪了会儿鲶尾后,她去到鹤丸房间。鹤丸正在听讲和歌的光盘,听到她进来,笑眯眯地按了暂停键。

 

“吓到我啦,竹内姊好久没在这个时间点查过房了。”

 

自从生日收到会语音报时的电子钟后,他对时间便掌握得胸有成竹。

 

竹内看着他,心情复杂。

 

“鹤丸,问你个事。”

 

她自觉一定是被一期一振的事给打击得失去理智了,才如此慌不择路地找到鹤丸。她不指望得到什么确切答案,只是想接受一个命令,让她的心稍微凝聚起来,冷静下来的命令。怎样都好。

 

鹤丸从转椅上站起身,察觉到什么似地收起笑容。“竹内姊,”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出诊的时候,接回了我的熟人,”她犹豫而曲折地传达着。

 

“情况很糟吗?”他声音稳稳地问。

 

“很糟……我也不知道,抢救还没结束……”

 

“是竹内姊很在乎的人,对吧。”鹤丸罕见地打断了她。他抱着手臂,相当冷静地说:“别紧张,深呼吸,竹内姊,深——呼吸。”

 

她照着他说的,缓缓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这很有效,本来急躁得难以抑制的心跳一点点地恢复了平日的速度。

 

“然后,闭上眼,祈祷。”

 

“祈祷?”

 

“不信教不信佛也没什么关系,”鹤丸说,“就信赖命运一次啦?把你想的,和命运说就好。”

 

这听起来相当荒谬,但竹内还是闭起眼睛,向着飘忽的命运默喃着。她抱怨世间的不公,祈求着一期一振的无事。等她碎念的气息渐渐弱下,鹤丸才再次开口。

 

“有用吗?”

 

“不知道,不过我确实冷静下来了,谢谢你。”竹内问,“你从哪里学来这招的?”

 

“从一期那里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竹内姊可能不知道,我估计一期自己都不知道。当时他打完急救电话的时候,我还有意识。”

 


 

风吹在他脸上,血就干涸,紧紧地黏在皮肤上。鹤丸只觉得自己被人扶着蹒跚到路灯边躺下。他的眼完全不能动——每一次颤抖都让他好似听见晶状体被玻璃划到的闷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用听觉来判断情况。肋间、肩胛和脸上的痛楚一会儿如远处的云彩,一会儿如身后的巨雷,捉弄着他的神经。在阵阵耳鸣之中,扶着他的那人的声音传来——很好听,似乎和鹤丸年纪相仿,是让人听见便会安心的那种合宜。有这样声音的人,总会对需要的人伸出援手罢——那人急匆匆地报完地址后,俯身问他:

 

“您还好吗?请再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要来了。”

 

鹤丸有些不舒服——心理上的。很久,很久都不曾有人用这样的关切来询问他关于他的情况。这句话像簇长在干裂的旱地上的带着露珠的鲜花,方圆百里只有这一捧生机,鹤丸则是满目黄沙了十几年的旅者,幸运地抚摸到那鲜艳的花瓣。这样的声音为他而饱含忧愁,他觉得很过意不去,便试着说话:告诉他没关系,并向他道谢。可他实际发出的却是相当骇人的血沫卡在喉咙的沙哑喘息。那人更焦虑似的深吸了一口气。鹤丸感觉自己的手被比血渍有着更高温度的柔软覆盖。车轮胎摩擦油柏路,行人的脚步与交谈,这些嘈杂相织相融,却听起来离他那么远。他仿佛身处蛹中,唯一可辨识的,只有那温良的嗓音所絮念的,春霖样的字句。因剧痛而模糊的鹤丸的思维并不足以弄清每个词的意思。但他如被人告知一样地确定:这人在祈祷。基督徒?佛教徒?尔是单纯的,命运的信徒?他不清楚,只是听着这人为他向不知名的权力祈求,揣测着这人的长相,感受着这人的手毫不犹豫地拢着他那嵌了玻璃渣又染了血的手,并哆嗦着接受这份惊喜:在这个夜晚,有人不希望他死去。

 


 

有很多个夜晚,鹤丸都会认真地为一期祈祷。他会把他觉得能称得上美好的事物都告诉不知名的命运,然后命令它将它们都给一期。他不会恳求——他总也学不会恳求命运给予他什么好处。

 


 

“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怎么会这样……”

 

藤原垂下眼。竹内沉默地看着她,也看着当初的自己。

 

“烧伤算有些严重,”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颧骨下方,“从左脸这样一长条烧下来,没有伤到耳朵,侧颈和左肩都……双手也是,还有两条腿,脚踝上方到小腿这里,也伤得不轻。”然后叹了口气:“那时给他换药,几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实习生都不敢下手也不忍心看。”

 

“这样算下来,他也就十……”

 

“约一年前,十七岁半,十八岁的样子。”竹内说,“正如你所想,是个做什么事都需要良好形象的年纪。我还存了他和鹤丸几年前一起拍的照片,本来是想如果鹤丸眼睛恢复了就给他看的。”

 

她将手指插进头发,痛苦地闭起眼。

 

“有的时候真觉得还不如当初就没认识他们俩就好了……我见过他,在他毁……出意外之前。悠,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容貌。我不想说他长得像明星什么的,不是。但你可以看他很久——看多久都觉得很舒服。”

 

藤原点点头。那样的人,该是像阳光一样温暖吧,小姑娘的心如此想着。

 

“那,鹤丸君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竹内回答,“某种意义上,也不算真的知道。”

 


 

出了病房门,往右手直走,扶着墙,走上三四十步,就到电梯了。总共三个电梯,运作不歇。早在几年之前,鹤丸就注意到人们都会让着他——尤其是在乘电梯这件事上。有时候,他是人群中最后一个进电梯的,摸索着站进去了后,超载警铃会如嘲讽的笑声一样响起;他有些尴尬地笑着要往电梯外走却又总会被另一个人拦回去。然后就有不是他的人一声不吭地走出电梯,踏碎那警铃声,而电梯里的人则会问他要去哪层楼然后按按钮,哪怕他才是离按钮最近的。其实他只要伸手摸一下就能知道该按哪个——盲文学得虽然不那么多,这种基础的数字还是没问题的,真不行从下往上数着摸也费不了几秒。

 

对于这些他连长相都不知道、却一直帮着他的人们,鹤丸除了道谢什么都做不了。他向竹内提出过要走楼梯,被否决了。他偷偷走过一次楼梯,结果是被人一路从七楼扶到一楼去——只令他感觉更糟糕。

 

而今天,他也依旧是受助者。有人帮他按电梯,电梯到一楼了还有位女士亲切地提醒他,好似他看不见就等同丧失五感听不见电子报数。外面的人等里面的人先出来,里面的人等他先出去。优先权,优先权像个护体照着他,给予他苦涩的便利。

 

没什么不好。他该感恩。鹤丸如此告诫自己,摸着墙走几年来烂熟于心的路。西北门通往医院的中心公园。

 

冬风比他在房间窗口所判断的要更冷。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小雪,今天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实际上,他已经不太记得“阳光灿烂”该是什么样了,只是靠指尖那微妙的温度来确认。“秋雨萧瑟”也好,“木间漏阳”也好,这些美丽的词语所描绘的景象都在随着失明的岁月离他愈行愈远。他要努力地回忆,反复在脑海刻画,才能勉强留住些许模糊的映像。

 

他小心地控制着步伐,手也在摸索,以防错过他的“专座”长椅。他曾在医院走廊遇到过一个有趣的研究蚂蚁的教授,和他聊过好几次天。他告诉他蚂蚁就是丈量着脚步数来找到自己的窝的——如果把它们的腿延长,它们就会找不到自己的家。鹤丸觉得自己丈量路途的方法和蚂蚁差不了多少:一期和竹内带他走的那几次,他会记自己要踏多少步,每一步都尽量控制在差不多的跨度,这样以“步”为单位,在脑海中绘制出地图。

 

可是几年来,“步”所代表的长度越来越长,而步数也在变少。比如这一次,鹤丸数了数,到达“专座”的步数比上一次计算要少两步多。他又长高了一点,大概。这真是个惊喜。伸手探了下长椅上有没有水,他坐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脸,顺着颚骨摩挲。他有些好奇自己现在长什么样。以前在家的时候,他鲜少为了看自己的长相而照镜子,面对镜子基本上只是为上药和贴创可贴,没有注意过伤口以外的区域。拉着竹内问“我长得什么样”又有些不好意思——竹内也很忙,怎么会解答他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鹤丸知道自己这些年错过了许多东西。比如成长。一期在信里和他讲过诸多学校的事,打工的事和学校的事,可它们都离鹤丸太远了。他隐约察觉到对别人来说像流水一样潺潺冲洗过的时光在他的生命中是无声无色的凉汽,悄无声息地被蒸发。初中生变成高中生,而如今高中生要考大学了,他的同龄人在医院之外的纷华世界成长,而他却一点“长大”的感觉都没有。

 

磁带,电视和光盘教给他各式各样的知识,但给不了他经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是每个他遇到或搭话的人都愿意和他聊听他讲的,更何况他也不是个有很多美好经历的家伙。他擅长逗小孩子,但小孩子们总是跑来跑去,他没法陪他们玩游戏。

 

靠在椅背上,鹤丸国永仰起头。他常有能看到光线的错觉——斑驳的光影。说不准在他的头顶有枝杈,落尽了叶子的灰色树枝间,阳光正粘稠地滴下来,晕开在他脸上。他得非常用心地感受。那是大自然赏给孤独者的礼物。

 

“嗯,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对吧。”

 

他以十分高兴的音调大声说道。常来中心公园散步的人已经习惯他这样的行为了。那话与其说是自言自语,听起来倒有几分宣告的意味。

 

(无聊得……要死掉了。)

 

他的心却在唱着反调。

 

“是的。”

 

一个声音在他左边轻轻回答。鹤丸皱皱眉头:这微弱的回应像是幻听,毕竟很久都没有人回答过他的自言自语了。他翘起嘴角,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叶子落尽啦。”

 

“……不。恰恰相反,现在满树都是黄叶。”

 

不是幻听。在他左侧大概一胳臂远的位置,有一个青少年人的温润声音在应答他。令鹤丸怀念又陌生——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又总也想不出有哪个他认识的人是这样的嗓音。

 

抛开这个不谈,鹤丸国永还是很惊喜的。有人愿意和他说话,这是好事。虽然不知道这位交流者还能与他聊多久,还是抓紧机会,多讲、多听一点罢。

 

“这样吗。”他晃着腿,埋下脸轻声笑了一下,侧向声源,“那,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咦,什么样子……”

 

“嗯啊。”鹤丸点点头,摊开手,“这周围,现在是什么样?来描述一下吧?”

 

“这……大部分树都秃了,只有您身后的这一棵上还挂了黄叶。”

 

“只有黄叶吗?”

 

“甚至还有深绿色,看起来有些脏……很奇怪。”

 

“天空呢?”

 

“天……灰色的?”

 

“更详细点——什么样的灰呢?”

 

他兴致勃勃地问着。那声音迟疑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大概是……铅灰?”

 

“哎呀,我还以为是个晴天唷。”

 

“确实有阳光,但云还是铅灰色。……很沉的那种。”

 

那声音认真地补充了一句。鹤丸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哦了一声,偏过头抿着嘴想了会儿,稍微往声源那边挪了一点,伸出左手搭在椅背——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声音的主人似乎并没有坐在长椅上。这样的话,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右手捻着头发,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要我和你说一下现在周围是怎样的吗?”

 

“哎……哎?”

 

“把眼睛闭起来吧,”料到对方的反应,他微笑着大胆邀请道,“做个游戏而已。让我给你个惊喜吧。”

 

对方没有说话。

 

鹤丸自顾自地以飘忽的语气讲下去,好似对着空无一人的剧院独自演剧。他也不清楚为何在心里,他对这个声音的主人,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这份信任,也是十分熟悉的。

 

(有这样声音的人,一定会……)

 

“闭好了吗?嗯……你经过石子路。它有些坑坑洼洼的,石缝间长着野草。路边的卵石间积了前两天的雪水,在太阳下闪着光,像宝石一样……路两边的草地都黄了,叶子们正在与泥土相融,成为新生命的一部分,重生着……树也落尽了叶子,枝条显出迂回的纹路,很漂亮,和狮虎身上的纹路似的……细的枝杈相互搭在一起,密密麻麻,分割了天空——有阳光的,镀了银灰的天空,大片大片的云朵聚到一起,开开心心地制作着下一场雪花……”

 

他慢慢地编造着,想象着,回忆着,他曾经看见过、经历过的,一些短暂而明媚时光。它们什么也没教会他,却比漫长的痛苦更深更久地铭刻在他心里——也有可能是他反复将它们描刻,以至于一点点的提醒,就一下子燃亮了所有的明朗与快乐,所有阳光灿烂的日子。

 

哪怕冬天,在平和的日子,也是可爱的。他想。

 

对方似乎被他的话语惊到般,一声不发。鹤丸清清嗓子,又恢复了之前的语调。

 

“啊啊,怎么样?这次’看’到的冬天,有没有更令你惊喜呢?”

 

“这……”

 

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远处莽然撞了过来:“回——来——啦!一期哥!走吧!”

 

(……一期……?)

 

鹤丸张了张嘴,有些发愣。他不太确定这究竟是他所理解的那个“一期”,还是同音的“长兄”。他对这几个音节有些过于敏感了。

 

“鲶尾,别大声喧哗。”对方出声制止道,又轻声向鹤丸说:“抱歉,我得走了。”停顿几秒,微微苦涩地微笑般,“您所讲的冬天……非常美丽。”

 

“你所看到的会更美。”他摆摆手,身子微微前倾,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刚才喊话的少年人似乎走近了,问着:“这位是?”

 

“唷,还真是……没自我介绍啊。”鹤丸沉吟一下,展开热情的笑容,转向对方,“初次见面,我是鹤丸国永。怎么样?见面礼是不是个惊喜呢?”

 

“啊!您就是鹤丸先生?!”少年惊声将最后几个音节吞了回去。

 

“啊呀……我们之前大约没有见过面吧?”确实,他从未听过类似这位少年的声音。

 

“我的名字是鲶尾。”少年毫无遮拦地说,“是一期一振的弟弟——所以我知道您。”

 

(……这可真是惊人。)

 

信息太多,在大脑里一时分辨不出,鹤丸几乎是目瞪口呆(虽然在外人看来他只是闭着眼笑得有些僵)地想了半晌,才不确定地向那人念出那个称呼:

 

“……一期……一期一振?……是你吗?”

 

那人沉默。少年人往左边走了几步,地上传来轮椅橡皮轮与石子路摩擦的声音。良久,当那人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几乎就落在鹤丸的耳畔。

 

“……鹤丸殿,好久不见。”

 

一期的声音与鹤丸的记忆出入很大。那不是他在电话里或在几年前的病房里听到的如晴空般温爽的音调了。它沉甸甸的,攒了太多的水分,有些潮湿。虽然一期好像在努力地给它染上暖和的色调,可那些明亮的色彩,貌似都被消融而殆尽了。

 

——就和他所看到的萧瑟冬季一样。

 


 

一捧满溢的歌声

 


 

“……那,”藤原眨眨眼睛,“他们之后还经常见面?”

 

“见得很频繁,”竹内回忆道,“基本上一期君被允许出来的话,他就会来找鹤丸。”

 

“哎呀,那鹤丸君……”

 

“他啊,自从那次见到一期后,就几乎是整天整天都耗在那张长椅上了。除非一期君有告诉他明天或什么时候不能来,他就一定会守在长椅那里。”讲起这些,竹内忍不住轻笑起来,“然后经常是我去喊他吃饭啊回房间啊,他才回去。有的时候他也会带着耳机和收音机出去。”

 

“咦,那他们都聊些什么啊?鹤丸君有说起过吗?”

 

“他不说的,”竹内摇摇头,“我也不问。不过有那么一次,我听到过他们的对话。” 她又补充道,“那是深春了——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有些熟悉,竹内美雪踌躇了一下,还是快步走上前拍了拍推着轮椅的少年的肩膀。浅发少年转过头来,向她点点头,简洁而有礼貌地打着招呼:“竹内护士,下午好。”

 

少年名叫骨喰,在竹内的记忆中,他和他的双胞胎兄弟鲶尾一点也不一样,总是面无表情,却不显得冷漠,倒给人以通情达理的感觉。

 

“下午好。”她往前走了几步,略微俯身,一期一振也抬起头与她问好。年轻人的眉眼因微笑而呈出柔和的弧度,但左脸颊上刚拆线没多久的移植伤口和明显较白的皮瓣并未被他眼中闪烁的光所彻底掩去。竹内像看教科书上的例图一样迅速检查了一下。

 

“情况还好吗?看起来没有感染。”

 

“是的,谢谢关心。托您的福,也没有血管痉挛的情况。”

 

“那就好。”竹内点点头,“接下来还剩腿上的吗?”

 

“是的。”

 

“要继续加油啊。”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他说。

 

“你现在是去找鹤丸?”竹内放慢步伐,“我正好也要去中央花园。一起走吧。”

 

他们三人慢慢悠悠地从西北门出去。林荫大道从门口横纵延伸,绿草也一卷卷地铺在十字路之间,被春那灵巧的手绣满了白与粉与黄的野花。蒲公英互相缠绕拥抱着,在从枝叶间落下的层叠光斑中徐徐闪闪。潮湿浓郁的芬芳由泥土间一波波地送出,随着他们的脚步爬上他们的衣物,渗进纺织物里。不知名的高大树木开出火红的长瓣花朵,风一抚过,千万片细小同茎的叶子们就互相击掌欢唱起来。这是那样令人雀跃的、明亮得如铃铛声的可爱日子。

 

(春天要过去了。)

 

竹内胡思乱想着,心里竟隐隐有种悲怜尤物的惋惜。她望向一期一振,他正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伸出没有被烧伤的右手臂,好似接住什么从天落下的宝贝似的。这动作,竹内也见鹤丸在房间窗口做过:那是他试探气温的方法。不同的是,无论指尖触碰到怎样的温度和天气,鹤丸都会十分高兴,可一期在接到满手春光时,嘴角依旧抿得直直紧紧的。

 

鹤丸就坐在那棵大树下的长椅上。他正戴着一边耳机听他的音乐。竹内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随身听,一般都是他听,她帮他下载歌曲到随身听里。一期送的录音机因为负荷使用而坏掉了,而这个城市的年轻人也不听磁带和光盘了。网络,下载,越做越薄小的手机和随身听,许多竹内不太明白的新科技都在不知不觉中取代了旧的物件。鹤丸对此并无不习惯的样子——她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是否意识到这些变化。

 

好似意识到他们的到来,鹤丸国永抬起头,扯下挂在左耳的耳机,按下暂停键,左手正伸长了撑在椅子上,就那么一个人占着整张长椅。浅发少年把轮椅停到鹤丸的斜前方,让一期对着鹤丸,自己则坐到了旁边的另一张长椅上。竹内挨着骨喰坐下来,他眨着眼睛,显出几分困惑,但什么也没说。

 

“是一期吗?”

 

鹤丸翘起脚,笑眯眯地问。

 

“是的。鹤丸殿今天也在这里啊。”

 

“啊呀,好久不见。这么好的春天还呆在房间里的话,可就什么惊喜都没有了啊。”他麻利地将耳机线绕好,缠在两指之间,“那么——例行的,一期,今天是什么样子呢?”

 

竹内十分好奇地向前倾过身体。她有些好奇:一期一振到底是怎么看待刚才那一路明媚春光的?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个季节并不满意。

 

出乎她意料的是,在深呼吸后,一期一振以温润的嗓音娓娓道来的,是如油画般色彩明媚的景色。有的时候,他会停下来思考一个别致的用词,或是纠结于一个微妙的颜色。他讲到许多竹内都未注意到的细节,尽力将这一路迷人的景致都用词语绘制出来。他似乎不是个擅长描述的人,用的比喻皆独特而朴实,却令她这亲眼见到这一切的人都忍不住要赞赏与颤栗。

 

而鹤丸则撑着下巴听着,时不时问几个问题。直到这时,竹内才发现鹤丸是有这种笑容的:那是像她毕业时,指导她一整年的导师在听完她论文答辩时的微笑;是她第一次做完急救手术后,回到休息室时面对镜子满脸泪水露出的笑容;是她曾在手术成功后的急救室门前无数次在那些家属脸上见过的笑容。她不解起来:为什么?

 

“真是太令我惊喜了,一期。”待一期一振讲完最后一句,鹤丸鼓起掌来,“瞧,这不是做得很好吗!精彩的讲述!——我看到这春日的下午了!”

 

一期轻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承蒙赞誉,万分感谢。”

 

“我才要谢谢你呢,”鹤丸说,“每次都要麻烦你来做我的眼睛,哈哈哈。”

 

“您能体会到这些景色真是太好了,”一期摇了摇头,“成为您的眼睛吗——这是我的荣幸。”

 

像是被这句话惊到一样,鹤丸抬起手背挡住了嘴,侧着脸低下头去。再次抬起手时,竹内见他脸上有些潮红。

 

“你——还真是惊人啊。”

 

“咦?”

 

“不不不,没什么。”他摆摆手,“话说回来,好几周没见到你了。情况还好吗?”

 

“是——是的,手术很顺利,恢复得也很好,劳您关心了。”

 

“那就好。”鹤丸咬着下唇,欲言又止地张了几下嘴,然后浅浅地叹了口气,再次扬起笑容,“……还要做几次手术呢?”

 

“两次?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快了。”

 

“这样啊。”他点点头,“快了……吗。这很好。”

 

“嗯。”

 

“再坚持一下,就要结束了呢。”

 

“是的。”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鹤丸伸出手摊向一期一振的方向,没有太对准,“不过,一期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不是吗。”

 

“我会加油的。”

 

“那我就放心啦!”他的眉毛一下子舒展开,张开双臂往椅背上靠去,“对了,上次那个提案,你想好了吗?”

 

“您是说那个磁带录音的工作……”

 

“嗯,就是那个童话磁带的,你觉得怎么样?”

 

一期一振的背影僵了一下。竹内见他的左手手指在扶手上微微蜷曲起来。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低着头沉思。鹤丸向前倾过身体,手肘撑在膝盖上,耐心地等待。半晌,轮椅上的年轻人才慎重而小声地回答:

 

“我……我会去试试的,如果他们给我这个机……”

 

“哦哦!那真的是太好啦!”

 

鹤丸大笑起来,伸手进白外套的口袋,掏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坐在这边长椅上的竹内捂住嘴几乎要叫出来:那是四天前她取了给鹤丸的,鹤丸估计是让别人读给他听了。

 

“怎么样?吓到你了吗?其实呢——我早就把你的录音发给那个公司了,这是他们的回复。”鹤丸笑嘻嘻地把信封往一期一振的方向塞着,“我拜托川崎教授的女儿帮我弄的,她在那个公司工作。哈哈哈,抱歉,这个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而已。”

 

骨喰走上前去接过信封,将信从里面取出,展开在一期一振面前,扫过几眼后,罕见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一期一振几乎是目瞪口呆地读完了整封信,脸因激动而有些通红。

 

“您……什么时候……”

 

“初春的时候,”鹤丸得意地竖起食指,“你可能不记得了,你说 ‘梨花像大雪纷纷’的那次,我借川崎小姐的录音笔录下来了。是不是很吃惊?你想什么时候去面试,都可以的,在五月中旬之前就可以。”

 

“是……是的……”

 

一期一振颤抖着抚着纸面。惊喜渐渐从脸上褪去后,留下的是微微皱起的眉毛和紧闭的苍白双唇。他的另一只手往左脸颊挡去,却遮不住那些隆起的痕迹。竹内忽然明白什么过来,紧紧地攥了拳头,痛苦地任指甲嵌进肉里。

 

“五月份……我可能赶不及。”

 

“是吗。”这貌似没有出乎鹤丸的意料,他只是理解地点了点头,“手术的时间冲突吗?”

 

“……呃……倒也不……只是……”

 

“没事的。你不想去,就不要去。”鹤丸坐直起来,“如果你觉得还没准备好,就不要去。机会什么时候都会有。我会继续帮你留心的。”

 

他顿了顿,抿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这封信——要收好啦?”

 

“咦?……啊,我会的。”

 

一期示意骨喰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鹤丸挠了挠颧骨,又捋了捋头发,才下定决心般,朝一期一振以一种不大却几乎带着教育的语气说:“我给你这封信,不是催你去面试——不是的。这个你要弄清楚。我让你收好这封信,哪怕你选择不去面试,也要记得这封信……你要记得有人需要你的,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是需要你、需要你的声音的。”

 

“诶?”

 

“所以,”在竹内的记忆中,鹤丸从未以如此任性而严肃的口气说过话,“像上次那种 ‘现在这样的我很难在做以前能做的事了’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了?”

 

“啊……对不起……”

 

“明明声音还好好的,也能看到那么多东西,就还能做到很好的事。”鹤丸像宣告般地说,“一期一振,现在的你是怎样,我看不到,但我听到的你是完整而令我惊喜的,这就足够了。把你让我听到的那一切美好的,也让其他人听到。你能做到。这就是我想通过这封信告诉你的。”

 

“是,是的……”

 

一期一振眨着眼睛,有些呆滞地应答道。不仅仅是他,就连在一旁的竹内,也听得一愣一愣,满脑轰鸣。他们几人就这样沉默了十几秒,还是鹤丸国永先反应过来,忍不住拍着椅背大笑起来:“哟,吓到你了吗?”

 

“是……是的,”缓过神来的一期一振也轻声笑了,“抱歉,我……我还从未见过您如此正经地说教。而且这封信也……令我十分惊讶。”

 

“喂喂,我可是认真的啊,”鹤丸做出一副不满的表情,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笑容,“未来某一天再相见的话,要带给我惊喜的成果哦?”

 

“……请交给我吧。”

 

一期摩挲着信封,垂下眼帘,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鹤丸国永扬起眉毛,满意地打了个响指,把套在手指间的耳机取下来插好,递过一边耳机。

 

“那么,大歌手,来一曲吧?”

 

“您可真是……我明白了。”

 

嘴上说着不情愿的话,一期满面笑容地接过耳机。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这两个年轻人谁都没有说话,两人安静地闭着眼睛,听着竹内不知道的歌谣。坐在一旁的骨喰踢了几下脚,抬头望向竹内。

 

“兄弟不能弹吉他了,”他说,“所以我和兄弟在学吉他。”

 

“是吗。”竹内点点头,“你和鲶尾君,要为一期君伴奏啊?”

 

他点点头,瞧了瞧一期,坐直起来,贴着竹内的耳朵说:“鹤丸先生给兄弟听过一遍的曲子,兄弟都会唱。他在病房的时候,经常唱给我和兄弟听。”

 

(这孩子的道谢方式真是独特啊。)

 

“真不愧是一期君。”竹内美雪微笑着,由衷地赞赏道。

 

另一张长椅,耳机又回到了鹤丸的指间。

 

“我知道这位歌手,”一期有些惊喜地说,“以前在酒吧驻唱的时候,她来和我说过话,还给我看过她写的歌词……您能喜欢她的歌实在是太好了,她是位有才华的人。”

 

“是吗,她的歌确实都很不错。”鹤丸十指相交,撑着下巴,“不——过——啊,我还是比较想听你唱的版本。听一遍就记住,这真是令人惊讶的本领哟!”

 

“您过奖了。”一期清了清嗓子,“记得没有那么清,还请您多指教了。”

 


 

竹内美雪知道歌声曾是一期一振能用来赚外快的东西,但这是她第一次听他本人唱。与用假声或唱得歇斯底里的歌手们不同,一期一振的歌喉和他方才、平日说话的声音并无什么差别。他既像在念诗,又像在聊天;可同时,隐匿在每个音节中的旋律又如流水般顺畅地衔接起来,在他胸腔中共鸣,毫无瑕疵地流淌出来,温润而柔韧,让她一时竟无法又欣赏那嗓音又思考他在唱什么。待到她终于反应过来要听歌词时,他已经不急不缓地唱到第二节去了:

 

“要是一个人,有承受不完的痛苦的话,那么一点也好,请分半到我这儿……”

 

这时,鹤丸也忽然开口唱起来。听他在房间里哼过几次,竹内不得不承认,音准好是天赋。鹤丸唱得比一期要更爽朗一些,像河畔的云彩。他们看似各唱各的,歌声却又几乎没有偏差地融到一起去。

 

“因为我心依旧,如何的相遇,如何的别离,完完整整的,在今天这日子里都应验了……”

 

竹内美雪坐在一旁,听着这免费的演唱会。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又回到了那无论被什么打倒、都会毫不犹豫地再次爬起、再次往前奔跑的时光。

 

深春的风儿梳理年轻人们的发梢,怀揣着这些词句音符,一路溜达一路掉,落得满地都是,掉进斑驳的阳光。

 


 

往回走才是前进

 


 

“所以那几年鹤丸都一直在等待手术?”藤原问。

 

“他等了四年多,加起来五年。”竹内回答。

 

“那很长。”

 

“不,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时间比我们所有人想得都要短。”

 

“短?”

 

“鹤丸的情况比较特殊。”竹内说,“我们医护组的人捐的钱只能供他日常所需和几次体检……”

 

“所以他要等有人无偿捐赠。”

 

“我们医院倒不是没有无偿捐赠的眼角膜,但也不是只有鹤丸一个人需要移植。”竹内叹道,“对于那些付了钱的患者,我们当然要把他们放在优先考虑。这才是公平。”

 

藤原沉默。

 

“鹤丸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他和我们说他可以等,就算瞎着也能做很多事什么的,总之就是不要介意他的意思。”

 

“但是他现在都拆线了。”藤原说,“竹内前辈知道是谁捐的吗?”

 

“当然知道。”竹内说,“虽然没有怎么说过话,还是见过几面的。”

 

“……是鹤丸君的朋友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吧。”竹内闭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毕竟,他是将眼角膜指定捐献给鹤丸的。”

 


 

“有给我用的眼角膜了?!”

 

鹤丸惊讶的表情,就算是竹内也只见过两三次。

 

“这可是大惊喜……”他放下笔转过转椅,“我还以为要再等十年呢。最近眼科没有什么人需要眼角膜吗?”

 

当然有,一群一群的人都在等待。

 

“这副眼角膜,是有人指定要捐给你的。”

 

“指定要捐给我。”

 

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浅色的眉毛蹙起来,鹤丸往外挪了下转椅,食指关节敲着颧骨,思恃片刻,问:“不会是一期吧?”

 

“当然不是。”

 

“竹内姊不会说谎的,不是吗?”

 

“真的不是一期。”

 

“啊呀啊呀,难度变大了。”鹤丸挠挠头,“除了一期和竹内姊,我没太和别人有什么深交才是。陌生人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的话,实在是出乎意料啊。”

 

竹内靠在电脑桌旁边的墙上。桌子上,旧款录音机正在播放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录音剧。在两人的沉默间,低沉的年轻男声念了那句著名非常的“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像是此时屋内正在上演的哑剧的旁白一样。

 

“他让我和你传一句话。”竹内清清嗓子,“‘我把蚂蚁送回家了’。”

 

鹤丸的脸僵住了。好几秒后,他才嚅嗫道:“……这真是个骇人的惊喜。”

 

“手术定在是明天傍晚,”她命令,“现在去睡觉,我给你滴眼药水。”

 

鹤丸像台生锈的机器一样任由她扳着肩膀推坐到床边,抿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攥紧床单。待竹内取了眼药水走到他面前时,冷漠之霾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当苦涩而艰难的微笑。

 

“我只和他说过几次话。”

 

“嗯。头再往后仰一点。”

 

“除了一期和竹内姊,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全名啊。”

 

“有的,就我知道的,有不少。”

 

“……这种惊喜也挺有趣的嘛。”

 

“好了。”竹内将眼药水瓶放回口袋,用拇指轻轻帮他按摩着。小滴药水像泪一样地滑了下来,鹤丸伸手抹掉了它。

 

“眼睛好了之后,想干点啥?我正好有个小休假可以排。”竹内问。

 

“是啊……要做点什么惊人的事呢?”

 

“川崎教授给你捐眼角膜可不是让你去干坏事的哦?”

 

“哈哈哈,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啦。”鹤丸顿了顿,头微微歪着,沉思了片刻,“有很多事要做啊,嗯,我得去给川崎教授献束花,也要去和柴田医生他们道谢……还要看看竹内姊有多漂亮?”

 

“就你嘴欠。”她笑道。

 

“当然,也还有更要紧的事呀。”他摆着腿,笑嘻嘻地低下头,“我想去和一期在公园见个面……”

 

那几个音节从句子里蹦出来,串在一起,几乎是一棒打在竹内的头上,击得她目眩。她有些不稳地往后崴了一步,望着鹤丸——他正沉浸在他对即将到来的会面的无限遐想中,近乎痴迷地勾着嘴角。

 

“当然,当然。是的——得见见他。你还没见过他呢——该睡了,晚安。”

 

关完灯,竹内美雪逃跑似地离开了732号房间。

 


 

山茶花的训诲

 


 

“可一期一振他……。”藤原轻声说。

 

“他今天出院,下午两点。我急着找鹤丸就是想着让他们道个别。”看了眼表,已经一点四十了。竹内有些焦躁,“……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藤原哆嗦了一下,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椅子脚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知道……了。”实习生喃喃着,声音颤得厉害。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涌出来,在她脸上肆意流淌。竹内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抓过电脑桌上的抽纸递给她。

 

“什么?”

 

“他知……知道了……他知道……了……”

 

抽泣不停地打断她的话。竹内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你是说鹤丸?他知道什么……”

 

“……我们上午看到了!”藤原紧紧卡住竹内的手腕,哑着嗓子尖叫,“……我……我和鹤丸君……我们路过一期君的病房……他……知道了……鹤丸君已经知道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惊恐地埋下头,无声地号哭。

 


 

“嗯,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对吧。”

 

像鹤丸国永这个年纪的男生,说话难得能如此明朗。对付完一群对谁都冷眼装酷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后,陪刚拆线没多久的鹤丸四处走走实在称得上是放松。藤原微微笑着点头。

 

“嗳,是的。这些天天气都很好。”

 

“这么好的天气,去公园逛逛好啦?说不准会有什么惊喜。”

 

他们走楼梯下去。阳光透过玻璃,方方正正地铺在地上。鹤丸伸脚踩了它。他们从西北门出去,鹤丸一开始还念着数,数了几秒后,抿上嘴微笑起来。

 

他们四处兜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张长椅。那长椅背后有一棵漂亮的树:笔直,纹路规整,顶着大簇红黄绿橙各色的叶子,簌簌地小声歌唱着。鹤丸望着那长椅,自言自语道:

 

“今天也没来啊……到底怎么了?”

 

“什么?”藤原疑惑。

 

“没什么。”他摇摇头,“我一个朋友,我们平时都是在这里见面的……但我拆线以来就没怎么见到他了。真令我惊讶,以前明明几乎每天都会来的。”

 

“真的吗?”

 

“真的呀。”鹤丸说,“唉……不知道,改天再来看吧。现在柴田医生是不是在午休?去和他打个招呼好了。”

 

于是他们走回了住院楼。经过一番询问后,得知柴田医生正在三楼和患者谈话。

 

“我刚来到医院的时候,他帮过我很多。”上楼时鹤丸和她解释。

 

三楼住的是烧伤科的伤患们。他们若无其事地路过那些或健全或残缺的面孔,漫无目的地在走廊穿行,一个窗口一个房间地瞄着。藤原偷偷看了鹤丸几眼:不是每个人的心理素质都好到能如此泰然自若地在这层楼逛的。鹤丸的眼中丝毫没有嫌弃或恐惧。相反,他对每个迎面走来或对上眼的病患与家属付以微笑与注视,好似漫步过盛开鲜花的园圃般。

 

“很漂亮啊,这山茶花很配你。”他对迎面走来的一个女孩子说着,指了指她左边发鬓上的白茶花。本垂着头的女孩扬起头,惊慌地看着他,确认他是在和她说话后,连忙鞠躬道谢,快步走开——几乎是小步跑走了,似因风吹草动而受吓的小鹿。鹤丸耸耸肩,好似根本没注意到她那如岩浆流过的坑洼土地般的右脸和光秃的、移植了不同颜色皮肤的右头顶。他笑眯眯地偏过头看向藤原。

 

“嘿,我听到柴田先生的声音了。”他兴奋地指了指左前方的病房,“估计就在这个房间里……好像还在说话,等会儿我给他个惊吓去。”

 

藤原点点头。虽然之前没有和鹤丸单独呆过很久,他热爱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的喜好却早是在住院楼人尽皆知的。

 

他们贴着墙蹑手蹑脚地走,凑到门框边时忍不住相视笑出来。柴田医生在里面严肃地讲着什么。他们探头往屋内张望。

 

逆着光,乍眼能辨认出对着门放的桌子两端正坐着两人。面对着门的是穿着白大褂的柴田医生,正俯身讲解着什么;而背对着门、背对着他们坐着的,是个瘦高的青年背影。不常见的青蓝色发丝在太阳下呈现出琉璃般的质感。适应光线后,能看到更多……

 

那背影说话了。

 

“是的,我上午已经去拿过药了。”

 

鹤丸眯起眼睛。他的呼吸迅速地缓慢下来,好似缠成一团堵在了喉咙。藤原见他紧紧蹙起眉头,闭起眼睛侧耳听了几秒,又猛地睁眼,嘴唇颤抖。

 

眼睛逐渐接受了光线,开始勾勒出更多细节,像一位精细而疯狂的画家,一点点细化着笔触,不在意观众是谁,更不在意自己的作品究竟能不能被接受。

 

青年松垮的大领口衣物上方露出脖颈、背和左肩胛。深绛紫的缝合伤口像蜈蚣延曲攀爬,从肩头延向他们看不见的颈部。有些部分较浅,但更多的部分则是淤红的,密密的针脚疤痕勾在深浅不一的皮肤边缘上,牵强地将它们夹在一起,挤出几排狰狞的褶皱。这一切看起来支离破碎。

 

纵使在实习的时候见过更糟糕的情况,藤原却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嘴。她转头看向鹤丸,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走过全是类似伤患的长廊而丝毫无所顾虑的鹤丸,此时满脸写满了惊愕。他的眉毛扭曲地纠缠在一起,手近乎痉挛地抽动着。

 

屋内坐在病床上叠衣服的黑发少年忽然抬起眼来,与他们对上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藤原连忙往后面躲,只见鹤丸朝那少年将食指竖在自己唇前,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将藤原拉着,近乎小跑地到了楼层前台。

 

他狠狠地喘息着,难得地不镇定,伸手捂住脸,又往上移,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靠在墙上无声地长叹一口气。藤原有些害怕地伸手想看看他的情况,他却往旁边挪了一点,躲开了。

 

“抱歉,藤原姐,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你先回去吧——休息时间不是要结束了吗?麻烦你今早陪我到处逛悠了,谢谢你。”

 

“鹤丸君……”

 

“吓到你了吗——我没事,”他干涩地扯了扯嘴角,“嗯,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就会回房间的。”

 

虽然没有任何指使,藤原却听出了命令的语气。她意识到自己不能拒绝这位年轻人的要求,只好点点头,按他所说的离开了。

 


 

伪盲

 


 

他没什么反应?

 

……我想鹤丸君比竹内前辈所想的要更厉害。他没有什么反应。……也不好说。他……他让我先回房间来,说要去别的地方看看,让我别跟着了。

 

这样吗……

 

……鹤丸会不会不想见一期君?毕竟……那模样……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很肯定。

 

为什么呀?

 

这五年我是看着鹤丸长大的,他是怎样的人,我自然知道。他和一期的关系,比你想得要更亲近,还要深。

 

比朋友还要深?

 

比朋友还要深。

 

……像家人……一样的?

 

像家人一样的——虽然没有相处那么久。

 

所以无论怎样……

 

无论怎样的一期君,鹤丸都会以同样的心去喜爱的。

 

这样真好。

 

是啊,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关系都要更好。

 

鹤丸君……大概很难受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

 

很重视的人遇到那样的事,不会难受吗?

 

……会的吧。应该会的。

 

一期君现在见到鹤丸君的话,会不会感到高兴呢?

 

会……不会,我也不知道……呜啊!鹤丸!

 

唷!被我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到了吗?

 

等你好久了!一期他……

 

要出院了,是吗?

 

咦?

 

刚才路过他的病房,看见他弟弟们在收拾东西咯?鲶尾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了嘛。

 

……这样啊。

 

真狡猾啊,居然都不告诉我。等会儿得给他个大惊吓!

 

你还没和他道别吗?

 

没有呀。比起就那么唐突地闯进他病房,要更精彩更出乎意料的才好……所以啊,竹内姊,可以帮个忙吗?藤原姊也是。

 

做坏事的话,不可以唷。

 

不是啦!

 

要我们做什么呢?鹤丸君。

 

还是藤原姊好说话啊。——那么,找一卷纱布,帮我把我眼睛蒙起来吧?

 

蒙起来?

 

是的。拜托咯?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啊?

 

待会你就知道了。

 

……这样?

 

嗯……有点太厚了,什么都看不清呢。

 

如果要看清的话,就不要缠啊?

 

那样就不够惊人了……啊,这样正好。两层正好呢。

 

正好?

 

藤原姊……然后竹内姊正在床边坐着,对吗?

 

鹤丸君透过纱布能看得见啊?

 

是的。多谢啦!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去大门口!

 

喂,鹤丸,你该不是……

 


 

怎么样算“正好”呢?大概就是现在这样:能看见事物的轮廓,却辨析不出分明的色彩。万物皆是灰黑,除了那金白的阳光。最重要的是,在别人看来,他还是个盲人。鹤丸国永走进电梯: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乘这电梯了。之后,这台电梯将服务比他更需要电梯的人们。

 

到了一楼后,他按着记忆拐到通往西北门的走廊,靠上墙;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医院的正门。他让藤原戴上口罩去电梯口放哨,自己和竹内则在拐角处等待。没几分钟,藤原的平底鞋声就由远至近传来了。

 

“他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经过拐角,轻声抛下一句。鹤丸压抑着吸了口气,点点头,伸手调整了一下蒙在眼睛上的纱布,略微往上拉扯,回过头俯身问竹内:

 

“这,怎么样?”

 

竹内端详着他。她记起五年前,被从急诊室推出来的时候,少年也是眼睛上缠着纱带。

 

“看起来很好——”她说着这有几分别扭的话,“像个盲人。”

 

鹤丸满意地笑了笑,直起身来。

 

“那就好。”他说。

 

几乎与话音落下同时的,有身影从鹤丸背后掠过,带去一阵风,犹如船舶离港的哨鸣。黑长发的鲶尾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期一振,浅色头发的骨喰拎着包拖着箱子跟在后面。他们交谈说笑着,根本没有注意到拐角处的竹内和鹤丸。鹤丸抬头看向他们。

 

惊喜吗?激动吗?恐惧吗?期待吗?都有一点,但都不完全是。此时此刻弥漫在鹤丸国永心中的,是远比这些词语个体更为沉重而复杂的情绪:积了太多水分却执着地凝固在半空的云;被闷在琴箱里的撞击着黑暗的旋律;第一朵春花绽放之先的、了无生息的皑皑雪野。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惊喜又形同必然的时刻!他花了五年余的生命来预备面对的时刻,此时就这般近在眼前了。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可他又该准备些什么呢?他又能准备些什么呢?只看得见漆黑的日子里,他除了活下去的本能,除了给别人带去惊喜或惊吓,除了接受别人的帮助与馈赠,除了与一期一振共同拥有的回忆,还剩什么是属于他的、能被寄予出去的?

 

……他只准备了一份自私的礼物。一份他觉得一期一振会想要的、他觉得有必要的礼物。

 

“那我走啦。”

 

鹤丸国永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毕竟,声音太小了,连竹内都没有听到。那不重要,他心想,有很多话都是没有什么必要却被挂在嘴边的。有很多事,比如他现在正要做的这件,是本没有必要,却化为本能般的冲动,才得以实践的。

 

他迈开腿,向前走去。门口的光模糊成多边形和方块,暖暖地白着。人影很黑。他朝这一切走去,脚步比以往更稳——也要更快一些。

 


 

“所以之后……哎!”

 

轮椅随着鲶尾的低唤猛烈往左边偏了一下。一期一振正要转过头,只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啊呀,抱歉抱歉。”

 

(啊!……)

 

他连忙低下头,咬紧嘴唇,深深屏住呼吸,左手下意识地往左脸颊挡去。缝合的伤痕火烧火燎地辣疼着,还有些痒,好像所有的血液都凝聚到那接合处——这样会加快愈合速度吗?冰凉地沸腾着的脑海并没有给出回答。一期闭起眼睛,难以名状的紧张冻结着他的行动。

 

“诶,鹤丸先生(さん)?”鲶尾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啊,原来是鲶尾君吗?这可真巧呀!我正要去找一期来着,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咦?)

 

一期疑惑起来。纵使鹤丸不知道他的长相,但这情况该是一看就能知道的:鲶尾推着轮椅,鲶尾是他一期的弟弟,那轮椅上坐着的能是谁?无非是鹤丸要找的人。听鹤丸的口气,又不像是开玩笑。一期一振犹豫了几秒,还是抬起头向斜后上方望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鹤丸国永。平日在中心公园的时候,两人都是坐着的,他总能看到鹤丸闭着的眼。他总是先走的那一个——只要是见面了,鹤丸就没有比他先离开过。

 

侧颈的伤无法支持这个动作太久,可也足够一期看清鹤丸眼睛上的纱布。那一瞬间,他松了口气,垮下肩膀,也垂下了手——而两秒后,他就为自己的放松感到羞愧,以为那也算幸灾乐祸。鹤丸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他有些着急地翘着嘴角,等着鲶尾回答他。鲶尾出了汗的手在轮椅的塑胶把手上蹭出细微的嘎吱声;骨喰走到一期身边,弯下腰,用眼神问:您如何打算?

 

“唔,呃……”

 

注意到鲶尾求助的“悲鸣”,一期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不出他意料,鹤丸立刻往声源看来。他拍了拍鲶尾攥着轮椅把的手,清清嗓子开口道:

 

“您寻我有何事呢?鹤丸殿?”

 

话语说出口的那一刻,一期察觉到一种奇怪的安全感:鹤丸并看不见他;他们还能像之前一样毫无顾忌地交谈。这安全感甚至还染着几分惊喜,他未曾料到的惊喜。直到这一秒,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期待他来的——以这样的形态来与他道别。侧脸的伤痕也恢复了平日略带瘙痒的正常体温,前几秒还波澜四起的慌乱一下子被敲散开来。

 

幸好。幸好是这样。他苦涩地微笑。

 


 

鹤丸国永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晚的茧蛹之中。那份熟悉的平静如鸽子自咫尺的远方来,盘旋于他胸腔肋骨之间枝繁叶茂的树上,那个他花了数年去精心布置的巢穴。他的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散开来,冲上喉咙,撞击他的每一根神经,而原来放置心脏的地方却好似空了,成了一片日光能毫无保留地完全直射铺满的旷野。在那里,每一句呐喊都是会被风卷走的口信,每一声祈祷都是随风而来的种子。

 

白皑皑的纺织物在视野间撒下灰素的凝结,交织成薄纱覆盖视野。他注视着一期的头顶,聚精会神地看着。刚恢复运作没多久的眼睛微微地疼痛着——甜蜜的,令他珍惜的疼痛,他曾在黑暗中梦寐过的疼痛,带着深深浅浅的色块,漫步进他的大脑。灰青色的发丝,他在这医院里面还没有见到过类似的颜色,鹤丸思恃着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试着强迫自己去想想接下来该说什么——这样波澜不惊的心境,本该是思考的最佳时机,可他的思绪如拢不起的雾一样四处飘着。

 

然后,一期回过头来了。

 

“您寻我有何事呢?鹤丸殿?”

 

这下,轮到鹤丸惊慌失措了:一阵寒颤透析过他全身,刺得他双腿发软。明明连看向阳光都只是缥缈的大块明亮,此时此刻,一期的容颜却以明晰的形态逐渐映入他的眼帘:色块,线条,光影,迅速地交织到一起,绘出那张他期许已久的脸。他眼睁睁地看着,却又觉得什么都没看清。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手掌:他的手总想着要扯下他眼睛前的雪白色障碍。不可以!他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不可以!

 

他没有看到岩浆流过的土地,也没有看到崎岖的焦黑,只有一期左脸颊颧骨下面显出隐隐较浅的大色块,被一道深红褐框起。几分稚气的刘海下,一期一振有着平凡的脸——高爽的青年人的脸庞;还算高挺的鼻子被阴影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微微张开的嘴唇逐渐呈出欲言又止的笑容。他的肤色并非鹤丸所想象的病态的白皙,倒在两层白纱下显出淡素的暖鹅黄。与他同岁,一期脸上的线条还未棱角分明,在鹤丸眼中似晕开的水彩般布着微光。

 

他的挚友。他在过去的一年时常交谈,却又素未识颜的,陌生而熟悉的朋友。

 

声音与景象结合,竟是如此奇妙。直到这一刻,鹤丸国永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已经能看得见了;在他眼前的是真实的、并非想象出的图像。在黑暗中,他能想象出塑料白色柜子,回忆起红黄的枫叶和蔚蓝的晴空,以至于拆线后看到它们时,他只觉得是又见故友似的,快乐却谈不上惊讶。可一期一振——他眼前的这位朋友,是——崭新的……是他无法凭自己的意识想象出来的。

 

他是那样生动,那样出他意料又在他意料之中的清爽。他和他猜测的没有丝毫相像却又毫无出入。他见到他了。他看见他了。

 

而一期一振不知道;一期一振回过头去,留给他灰青色的发。

 


 

一期正打算示意鲶尾将轮椅转个圈来面对着鹤丸,却只见鹤丸伸出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摸索上他的轮椅背,顺着椅背边缘把手移到扶手;他连忙将胳臂从扶手上挪开。鹤丸张了张嘴,收回手,向前迈了一步后,转过身,微微蹲下,身体前倾。真是不可思议,明明他什么都看不见,一期竟觉得自己在被细细打量——大概是他脸上有些不同寻常的认真表情。

 

凑得有点太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鹤丸的气息。眼前的浅发青年咬咬嘴唇,略侧过脸去。逆着光,鹤丸脸的边缘显得近乎透明。一期耐心地等着,直到鹤丸终于下定决心般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一期你……要走了?”

 


 

好像被那个针样的字眼戳到似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僵了一下。一期垂下头,有些不敢看鹤丸:虽然不用担心四目相对,可他害怕看到鹤丸失望的表情。毕竟,是他先选择了躲避;这有些像作弊被抓后接受质问的惊慌。

 

(……鹤丸殿,是不是在生气我没有告诉他……)

 

一边担忧着这样的事,他又一边忍不住想问鹤丸是从哪里知道的。大概是竹内,大概是其他的护士,这不是很重要了。眼下最不可忽视的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法不看着鹤丸的眼睛与鹤丸对话:光看着地板说话,他没有鹤丸在他身边的真实感

 

深吸一口气,一期一振平视向鹤丸——脸上的纱布。最后一次了。他的心紧紧地揪起来。这一次见面之后,不知何时能再次以怎样的方式见面了。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吧,那苍白的皮肤,那因认真而抿紧的双唇,还有那落在纱布上的碎发;几年前的那个铁锈味的夜晚隐藏在被遮掩的眉目之间,已经看不见了。这张脸不再稚气,而是年轻的模样。

 

(如果他问起原因……我该怎么做……)

 

“是的。”他尽可能平静地说。

 

令他惊讶的是,听完他的回复,鹤丸没有丝毫惊讶或失落。相反的,一抹安稳的微笑慢慢漾开在他嘴角。他似乎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般地,又往前凑了一点。

 

“嗯……那也就是说,没什么大碍了——可以出院了,是吗?”

 

“是……是的。”

 

“啊呀!真是个大惊喜!这可太好了!”鹤丸直起身扬声说着,亲切地露出牙齿笑起来,想起什么般地补充了一句:“哈哈哈,抱歉,我是说,你能出院了,康复了——这真是个好消息。”

 

一期不知该怎么回答。鹤丸究竟有没有在说真话呢?就算和他相处这么久,一期依旧很难辨出这句话究竟是真情还是为了掩饰另一个想法而说的客套话——无论真相是哪个,他都不失望。

 

“谢谢您。”

 

他真诚地轻声说道。很短的句子,很重要。鹤丸摇了摇头,挠了挠自己的颧骨,有几分苦恼似地仰起头,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什么啊,这句话不该是我说吗。”

 

“抱歉?”

 

“啊啊,不,没什么……”他垂下手,搓着衣摆,断断续续地挤了几个音节后,一期一振惊讶地发现他向来苍白而没什么色彩的脸居然有几分涨红。注意到这点后,紧张的情绪也勒紧了一期的肩膀,他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烧。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了个之前就有的疑惑。

 

“前些天听护士说鹤丸殿手术很成功已经拆线了,您现在这是?”

 

鹤丸摸了摸纱布。“啊,这个,”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竹内姊说我最好戴着纱布再观察几天,因为情况还很不稳定,所以,哈哈哈。”

 

“是这样啊。” 一期点点头。这个对话并没有让两人之间的氛围缓和下来,倒是更加迷雾重重。他几次见鹤丸张开嘴又紧紧抿上,心里愈发好奇。

 

(是有什么……重要的话……)

 

“一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时做过的那个游戏?” 终于,鹤丸侧过脸去,“就是那个……闭上眼转圈的。”

 

“伪盲游戏吗?”

 

“是,是的。伪盲游戏,”不知是否因为自觉这话有些过于孩子气,鹤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还记得规则吗?……就当回忆,再玩一次,怎么样?反正周围有人看着也不容易出意外。毕竟……”

 

他没有说完,而是垂下了头。余下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一期小心地舒展着手指。上面的皮肤愈合得很好,不过在伸直手指的时候,还是会隐隐地不适。夏天不能戴手套闷着,刚清理过脓水的伤口有些狰狞。他注视着它们,干涩地回答:“虽然很愿意,但正如您所知,我在轮椅上不能……”

 

“不不,不是你来,”鹤丸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这也是极其罕见的,“我是挑战者……是不是吓到你了?这也可以的吧,我眼睛确实做了手术了,现在严格意义上我也不算个盲人,只是看不见而已……我来转圈……你喊停的时候我就停,然后我要挑战的是……”他嘴唇发颤,音节发得吞吞忽忽,一期简直都要被逗笑了。含糊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才清晰而坚定地讲:

 

“能不能在看不见你的情况下拥抱到你。”

 

一期一振坐直起来。好笑,期待,恐惧,奇怪,激动,这些情绪一波波地溶成一片,冲荡在他心口。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想让肩上的药和伤口被鹤丸触到;他又不想拒绝,因为他从未和鹤丸拥抱过,在离别的时候拥抱是天经地义的,他不想成为拒绝的那个人。

 

他也想抱抱鹤丸。他还从未拥抱过他呢。他的挚友啊。五年前握过的那手,如今他那烧伤的手再难以握住了。但拥抱——说不准可以,说不准只会隔着衣物,没什么关系。这样的侥幸心理是多么幼稚而任性!可就这一次吧。反正——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了。

 

而且,鹤丸看不见他啊。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抱住坐在轮椅上的他,几率微乎其微吧。一期一振自嘲地想着。玩一次,再玩一次昔日的游戏,这也未尝不是个好的告别方式。

 

“……好的啊。那么,请您做好觉悟哦?”他尽可能以玩游戏时开玩笑般的口吻说道,“那,请开始转圈吧。……好,请停下。”

 


 

当然,鹤丸国永作弊了。

 

他揣摩着一期的音调,在一期吸气的时候巧妙地放慢了脚步,精准地在一期喊停时面对着他站定。恢复了视力就该利用起来,他自我安慰道。

 

隔着两层皑皑白纱,一期正略微仰起头注视着他。可惜的是纺织物阻碍了鹤丸看清他的眼睛。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呢?他真想扯下纱布好好看看。不仅仅是眼睛,还有他的眉毛,鼻子,双唇,都想看得更清楚些。如果可以,他也想看看那与命运抗衡过的痕迹——可能他会心疼,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害怕,但最终,他一定会钦佩的。

 

这些奢侈的愿望在他心里痒痒的,像随风摇摆的狗尾草。

 

这个时候,拥抱到一期一振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事。鹤丸略微往前迈了一步,缓缓地伸出手。一期一振没有躲开,他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可鹤丸听得见他不同寻常的紊乱呼吸;这反倒令他镇定了不少。他又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这下,他的右脚离一期轮椅的踏板也就半掌的距离了。一期的脚踩在踏板上,裤脚挽到膝盖,露在外面的小腿上裹了一层薄纱——算上鹤丸眼前的,三层薄纱之下,他依旧能隐约看到那干旱时大地的皲裂般的深褐色纹路。

 

鹤丸深吸一口气,向前探身去。

 

有那么一秒,他恍惚是看清了一期的眼睛的。那是双与他眼睛相似的眼眸,在温直的眉毛和灰青色的发下,凝视着他。在五年前,就是这双眼睛在路灯下照看着他的,那时的他企图伸出嵌满玻璃渣的手,企图触摸到的,就是这容颜。他像排了很久很漫长的队才目睹名画真迹的艺术生一样,喉咙里卡着一团啜泣。然而,他并不能真的抱住一期。那样不合理。那不是一个“看不见的人”所能做到的。就像一期没办法弄清太阳究竟是从哪边的窗户倾入温暖,此时的鹤丸也理应拥抱不住这个他“看不见”的朋友。他选择了这份礼物,就要成全到底。

 

鹤丸犹豫地收拢了手臂,在一期头顶的正上方。他尴尬地咦了几声,上下小小地空摸了两下,苦笑着说:“啊呀啊呀,难度果然有些惊……”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对于手臂下方发生的变化,鹤丸还以为是自己没有站稳;他向下透过纱布的间隙瞄着,只见一期踢开了踏板,正用双手稍微压着轮椅的扶手,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体,双脚踩地,半蹲地站起身来。鹤丸猛地咬紧了牙,以防自己惊叫出声(虽然旁边的鲶尾已经这么做了)。一期似乎根本没在意眼前人的心理变化,他埋着头,扶着轮椅努力地稳住身体,然后向着鹤丸僵在半空的手臂所揽成的空间看去,也向那空间上方鹤丸蒙着纱布的眼睛看去。

 

一期一振在微笑。

 

他颤抖着,有些艰难地屈起手臂,比划了一下,毫不犹豫地钻进鹤丸的臂弯,缓慢而坚决地将手腕撑到了鹤丸的双肩上,将情况较好的左手搭在他肩胛几秒后,紧紧地攥住了鹤丸的衣服。隔着布料,鹤丸能感受到那体温——比自己的体温略高的,活着的温度,透过手指和手腕传到他身上,令他战栗不已。站不太稳的一期几乎是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完全支撑在了鹤丸的肩头——很沉,是这个年纪的男生应有的体重,是生命的重量,是令鹤丸安心的,所能承受也乐意承受的。鹤丸国永稳稳地站着,略微舒展开手臂,小心地避开他能看见的伤痕,围在一期的背后。

 

他埋下头,脸与一期的肩窝距离那么近,他甚至能闻到那些伤痕的味道:粘稠的药膏,缓缓地渗进肌肤;消毒水的味道,涩涩酸酸的,和医院的气味混为一体,是干净的味道。但也有烧焦的,也有铁锈的脓血味,可它们很弱,很弱,和衣物洗涤剂的清香味和阳光味一比,就烟消云散了……

 

他分辨着他们。一期在他的耳畔说话了——挚友的气息轻轻地吐在他的耳廓,将温热的话语传达,带着几丝调皮的语调:

 

“这样——也算您挑战成功了。恭喜啊,鹤丸殿。”

 

他紧紧地闭起眼。纱布有些太湿热了,闷得他的双目灼烧。失神之间,他的脸颊贴到了一期的右脸颊——完好的右脸,还有柔软的头发,它们与他的皮肤相贴合。灰青色的头发轻轻地刺着他的脸,让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曾在公园的草地上打滚,最后侧躺在草上,那些被四季的甘霖暖阳所滋润的顽强而美丽的生命们,也是如此地带给他密集、甜蜜的小小刺疼。它们连味道都闻着那么相似——是一期一振的味道啊,春夏秋冬都一样的,几年未见也不曾改变的味道。之前在医院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他还以为那只是树、草、泥土和阳光这些物质的芬芳……

 

“真是吓到我了……这样,得算我们两都赢才行啊,一期。”

 

鹤丸国永的这句话,沙哑而断续得难以听懂。可他知道一期听到了,因为下一秒,一期的额头就抵在了鹤丸的锁骨上。

 

他在笑。鹤丸胸口的衣襟有些潮了。

 


 

尾声

 


 

“他走了。”

 

注视着载着一期和他弟弟们的计程车远去,藤原悠轻轻说道。她和竹内美雪一起走到鹤丸的身边。注意到她们,鹤丸国永方才伸手,将纱布一把扯下。他双唇紧抿,不知所措地揉搓着纱布,依旧望着医院的正门口,一期一振离去的方向。

 

“有好好道别啊,真是太好了。”

 

竹内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扯了扯嘴角,侧过脸去。

 

“抱歉,竹内姊,我想……”

 

“你去吧。”

 

鹤丸点点头,转身跑远了。藤原一头雾水地听着这两人的对话。

 

“他要去哪里?”

 

竹内摊开手,“我也不知道,”她说,“大概只是个没人的地方吧。”

 

“啊,是不是中央公园?”

 

“嗯?”

 

“因为之前鹤丸君去那里找过一期君。”藤原解释道,“应该就是那里了。”

 

竹内美雪长叹了一声,微笑着,没有回答。

 


 

鹤丸国永当然在那里。

 

他漫步过落满不合时宜的秋叶的大道,拐进小径。这些路比他曾经以为的要更宽广。他坐到他的专座长椅上;它铺满金红,随风簌簌作响。长草丛互相触动,摩挲出嗡嗡声。太阳被薄云遮了,阳光和煦明亮,涂抹在万物上。云卷晃晃悠悠地伸展向远方,轻扯出浅蓝的痕迹。惺忪的午后的风织入他的发丝,往四处流去。人们闲步走着,交流声像背景音一样。这缓慢的节奏晕得他昏昏欲睡。在朦胧之间,他竟有些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他仿佛一只泊在港口的船,在长途航行后,疲惫地随着波浪轻轻摇摆。

 

他就那样闭着眼半睡半醒地什么也不想。不知过了多久,他平镜般的心里,忽然闯入了什么——像只飞得又快又莽撞的鸟儿,划过波澜不惊的水面。刹那间,他清醒过来。之前在医院大厅里的记忆一波波地涌上,冲得他想要失声大叫。他颤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的皮肤好似还记着柔软头发的质感与略高于他体温的温度。他又捻了捻胸前的衣襟,也确实是微潮地湿热着。他哆哆嗦嗦地将手放到鼻子下面:除了草、木和泥土混着阳光的气息,他还闻到了干净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混了一点维生素药膏……

 

可那不该是梦吗?那不该是缥缥缈缈、拥抱不到的梦吗?鹤丸国永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竟感到酩酊大醉似的酣然。然而在他心里,他又丝毫不怀疑地确凿相信着:他拥抱到一期一振了。这个想法简直要令他失去理智,又在一片炙热中冷静地思考;他尽可能地想起自己说过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只觉得那些是若放到平时绝对不好意思说出的话,就有些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拿手挡着脸,嘴角勾着几分傻笑。他也反复和自己确认着:在拥抱之后,有好好地道别、好好地祝福吗?有。那就好,那就好。他祈祷永远不要再在这里见到一期一振了。他们应该在更美、更好的地方再次见面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他确认了那些经历已经化为他鲜血、他脉搏的一部分。它们在他体内燃烧,让他活着,重重地呼吸着。那些刹那好似一根根燃着小小明焰的蜡烛,摆成长明灯般的队列,闪烁在他灵魂最可贵的部分;又像拧动发条的手指,令他生命中那名为“成长”的指针,在停滞了几年后,再次运转起来,踱下声声步伐。

 


 

鹤丸国永睁开眼睛。

 

他仰起头。在他的头顶上方,是一片橙黄桔绿的繁茂枝柯。它们俯身,好奇又温柔地注视着他,闪烁着银亮亮的白光,一滴滴地落在他脸上。一捧风泼洒过,一怀铜金的叶片就纷纷扬扬地飞起,颤抖着朝他落下来。它们落在他手心,落在他头顶和肩头。他对着晴朗如琉璃的天空举起其中的一片,细细端详那细腻的脉络。

 

梭形的叶片像是眼睛的形状。金色的眼睛望着在青琉璃般的天空下同样金色的眼睛。然后,他松开手,夏末的风儿就接过那沉甸甸的叶片,吱吱呀呀地踩上脚踏车,往远方去了。

 

在它身后,秋的歌声已经悠扬起来了。

 


 

The End and The Beginning

 


 

*文中歌词取自奥华子的《手纸》

 


 



后记:

感谢你阅读至此。

距离发表《伪盲》已有两个月,我也终于能渐渐地去“读”这篇小说,并来执笔这篇后记了。

我想,对故事本身,我无需再多言什么——它是童话,简单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有不少人说,这篇文是在为虐而虐,但这绝非我的本意。恰恰相反,在那晚,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新梗时,有人提起了病患设定,大家便都纷纷说“病患设定听起来就好虐啊”,我便开始策划这个故事——一篇甜蜜而温暖的,有着皆大欢喜的结局的病患设定文,才是我的初衷。

那时候,正一边打着游戏一边聊着天,想到这个梗时,鹤丸正好难得地索敌失败了,我习惯性地笑着“白内障鹤”这个老梗,顺着想到了病患设定。如果是病患设定的话,鹤丸大约会是眼疾吧?振哥的话,也顺着原作想到了烧伤。眼疾和烧伤科一般是不会在一层楼的,这可怎么让他们相遇啊?如此纠结着,竟想起了小学时看过的一个凤凰卫视短片,讲述的是关于克拉玛依大火幸存者的故事。我搜出那个短片。全身百分之八九十烧伤的女子,从十三岁烧伤开始就与命运抗衡,顽强地活到今天,在已经成为了“家”的病房里纵声歌唱。我依旧如近十年前一样为这样的生命力震撼,心里的颤抖也让我想起了那两个我最近一直在写的人。生命——顽强——纯粹的活下去的意志——它们在我脑海中盘旋,我企图从它们之间发现共联。

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接受片子里那如岩浆流过的土地般的容貌。纵使我知道,在那场大火前,那是怎样漂亮、可爱的容颜。

如果让鹤丸见到这样的一期,他们两人会怎么想呢?

然后,那个文章结尾处的片段,就像电影般地浮现在脑海里了:用纱布蒙着眼的鹤丸,拥抱着伤疤尚未褪去的一期。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心想: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

我想起了小学有一次摔破了嘴唇,缝了针后,下唇肿得十分难看,所以那段时间上学,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捂着嘴。有一次,因为要做实验,我不得不把手拿开,但我的朋友们都完全没有提起或在意到。我便开始试着不遮遮掩掩。有一次,当我又下意识地想要挡时,朋友拉下我的手说:“这么挡着不累吗?没有那么明显的,没事的。”

那样自卑的我也会羞于露出伤痕的话,一期那样极有尊严的人,又会怎样呢?他一定——不希望。

然而,要有故事,他们就得相见,而相见到最后,总会要面对彼此。

啊,说不准鹤丸实际上是能看到的——他是那样会给人以惊喜或惊吓的人?在我的意识中,鹤丸几乎是高情商和智商的代名词。说不准,这是一场善意的骗局,是他独创的,对这个状态的一期的尊重。

于是,所有的故事,就从这个场景开始了。我从这个情景倒推出后面的设定,并列好了大纲,开始写,写到一半的时候发在群里作“处刑”的文。

后面发生的事,就比较混乱,也不想多加解释。关于“那个设定”,我对阅读了未删改版本(“处刑”版本)的读者深表歉意。我既无意滥用角色,也无意为虐而虐。我对那位角色的热爱没有丝毫虚假——而这也正是把我歪入歧途之物。我曾单纯以为这个设定是将他光辉化了,在这方面缺乏思虑,是我的过犯。再次深深表示歉意。若您能接受并原谅,万分感谢。

这场失误引出的,才是真正支持我写下后半篇、并从这次写作中得到为人与写作双方面成章之物。在那条微博下的数十条评论里,我见到了许多熟悉的人;我了解到了在正面评价之外的批评与论断,其中有很多条,也都极重地叩问我的心:我为何而写,我是否在失去初衷,我是否在退步,在为虐而虐?我是否……在辜负一些读者?

在真正深入思考这些问题之前,我先允许自己崩溃了一场。因为,那是我所重视的太太的批评。在《四点六平米》时,是因为有她的鼓励,我才继续写下去了。而在那之后,似乎,我的新文让一些人失望了。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些日子里,微博上刷到的每一条鹤一相关,对我来说都是直直插在心脏上的刀。每一条都在提醒我这些问题,而我恐惧回答。幸好是在暑假。既不想吃饭,也不想写文,便拼命地看书,企图忘掉这一切。甚至想着,啊,就这样离开也挺好的了,这篇文,就这么算了吧,今后,再也不写这两个人了。

这么计划着时,在QQ上,有一个那晚群里看了“处刑”的小伙伴小窗了我,问我:那篇文,你还会写完吗?可以求后续吗?

我哭了起来。我几乎打不出字,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回复:会写完的,写完我发给你链接。

因为有一个人想看,我就想写下去。我必须写到那个结尾,那个拥抱。前面那么多“伤痛人类社会学”,都不是重点。那个结尾才是我真正想写的东西,我怎么能就停在半路。

在那之后,每天花在写这篇文上的时间大约为七小时,但每天都只能写出两三百字,我还得不停提醒自己,不要放弃——就只有这一次,不要放弃。因为心里杂念太多,我难以集中注意力。我打开《四点六平米》下的转发,凭着直觉找到一些我期望会愿意帮助我的读者,私信她们:你好,你愿意帮帮我吗?

在这个过程中,我结识到在后来的创作中,对我非常包容也予以重要帮助的挚友们——至于是谁,看到这一行时,你想必也有会心一笑罢?谢谢你们,没有你们,《伪盲》这篇文,永远都不会有最后那行“the end and the beginning”。

那两个月的痛苦与挣扎,让这个故事给我的感触更深,也更有共鸣。很多时候,写到他们努力的时候,我也会嚎啕大哭起来。痛苦是没有可比性的,可能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发生在自身上,却还是那样——那样——那样的真实,难以承受。我感悟它们,并尽力地用文字将它们写出——自己越是痛苦,写的情节却越是甜蜜,大约是因为意识到幸福,包容与尊重的可贵,才忍不住地哭起来。

写这篇文,也让我学会了如何尽力地去感受生活。我下定决心要认真写,要描写每一个细节来刻画人物,要挑战以前没有尝试过的细腻——我想让这篇文成为这个写作阶段的终点,从此迈入新的自我。在那些日子,我模仿鹤丸和一期,模仿他们的话语和思维,蒙起眼睛在家中行走。我也走出家门,听风和树叶的和鸣,在湖边慢慢地走,动用全部的神经,把每一个感受都编辑成文字。

在写拥抱那个片段的那一天,我出了门,四处逛悠,惦记着那些论断,心还是沉甸甸地疼。然后,路过了一家新开张的火锅店。我进去点了一桌我以为自己会喜欢吃的,然后一边烫一边吃。一开始,因为满脑子都是剧情啊,评论啊,紧张得胃疼,吃什么都一个味道。啊,真想就这样结束啊,今晚也不想写这篇文了,简直是自我折磨啊。想着,一边慢腾腾地吃。然后,忽然尝出了味道——美味的,好吃得令人为难的油面筋和麻酱。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活着真幸福啊,能吃这样的东西真幸福啊。又回想起他们的拥抱——被人爱着,关心着,支持着,尊重着,人为何既能冷酷无情又能如此温柔,是何等奇妙啊。生而为人,对不起。生而为人——真好啊。

那天晚上,我终于拿起了那卷绑带——在想到那个拥抱场景的当晚,我就买好了绑带。在那么多夜晚,曾一度我以为自己没有机会绑上这卷绑带、写到这个场景了。

可我坚持下来,我做到了。

三层太厚,两层正正好,一切模糊而美妙,能看得清脸庞。我不再焦虑,而是细细地从绑带后观察这个世界。啊,是这样的。写出来吧,写出来吧,他们终于能相拥在一起。在爱里面,什么都能被原谅——所有的苦难,都无所畏惧。

我写好一段后,发给朋友试看。她们说,她们仿佛感受到了这一切。

这就足够了。我想,这就是《伪盲》想要表达的吧。

温暖也好,甜也要,源于尊重,源于正确的尊重方式,源于支持,源于坚持,源于磨难,源于磨难所磨砺出的意志,源于在死亡之前一切的再次前进。源于爱,爱人如己。

而它们,好似一根根燃着小小明焰的蜡烛,摆成长明灯般的队列,闪烁在灵魂最可贵的部分;又像拧动发条的手指,令那名为“成长”的指针,在停滞了几年后,再次运转起来,踱下声声步伐。

秋天是肃穆的,万物凋零,万物静候着新生。

仅此而已。

再次感谢你阅读《伪盲》,并读完这样啰嗦的后记。接下来的作品,我也会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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