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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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二)

CB:鹤一期

架空国家和战争。

一个胡说八道纯扯淡的短打。依旧未完,maybe待续。

和你想的不一样。

灵感来源于萧伯纳《皇帝与小姑娘》加阿列克谢耶维奇访谈录。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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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一期一振。

告诉我们他的名字时,他正用铁丝为我们拧出小兔子的形状。教堂的修缮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在中午休息时,我们会来这里找他,站在门口 ,喊一声“上尉”,他就会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走出来,带着一团团的灰,与笑意。

“我不是上尉哦,” 铁丝在他的手指下像黏泥巴一样乖巧地扭转,“被俘的时候,我还只是中尉。”

“没关系,” 鹤丸说,“你现在在这里就是上尉了。”

他摇头。“俘虏里面不分这个的。”

“那为什么他们都听你说话?” 我问。

“这……我也不太清楚。大家也没有都听我说话吧,不然宫本……”

宫本就是那个吃毒花死去的倒霉人。

“那我们可以喊你上尉吗?上尉听起来比中尉要厉害。” 鹤丸询问。

上尉默许了我们。 

俘虏们也有吃午饭和休息的时间,但他们的伙食比我们的更甚:盐水煮一些不明的白色物体,吃起来有点像鹤丸给我吃的树皮,只不过更苦涩。他们每周有一块面包,被分成三份,两天吃一小块。俘虏们也吃冰,像保育院的孩子们一样,趴在雪地上,忍着胃痛和咳嗽,大口地啃雪。午餐时间,教堂外的空地上就攀满了虫蛆样的俘虏,和他们此起彼伏的干呕干咳。

我们见过上尉游劝他们别这样吃雪;这种时候,就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了。后来他也懒得管这件事,自己坐在废墟边上,升一小团火,把雪水煮开喝。

“为什么不让他们吃雪?”

“受凉的话,对肺不好。” 他淡淡回答这个常识。

他跟着我们两人一起去中央公园和周围的树林里。雪下有依旧青绿的草,有甘甜的草根,甚至偶尔有被冻死的小鸟或蛋,这种时候就是有荤菜了,我们在林间用上尉的打火匣升起火,用鹤丸的那口铁锅煮一小锅美味的肉汤,便是那几年最美好的回忆。

“我一个人来这边找的时候,什么也没有。” 有个午后,围着一锅萝卜菜汤时,他和我们说,“我刨开过雪,也试着吃过树皮,但找不到真的能吃的东西。”

“嗯……” 鹤丸意味深长地笑道,“因为你不是我们国家的人呢。土地会和我说话的。”

“是这样吗。”

“怎么样,很惊人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不该是说直帆语吗,” 上尉难得与我们打趣,“我也懂直帆语,该也听得懂才是。”

水煮开了,菜叶在水中翻滚。鹤丸伸过当筷子的树枝,在里面搅拌着。

“所以你遇到我了,” 鹤丸说,“这也是土地在和你说话。”

似乎是被这童言的话语给震慑了,上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你又是为什么会说直帆语?” 鹤丸抬起头来,“你说得很流利啊,真是吓到我了。”

上尉闭起眼。

“……战争刚开始打的时候,我是在大学学直帆语的。”

五年半前的他,还是在苏瓦克国家大学就读的三年级生。上尉和我们说这些时脱下了石棉手套。从厚实破烂的纺织物间褪出的,是一双满是疮茧的手。之前在学校教我们代数的男老师也是刚大学毕业不久,我和鹤丸都记得那位老师的手:白皙,干燥,而眼前的上尉的手,明明与那双手是一个年龄,却显得像从坟墓中挖出的腐物。

“第一次来到直帆,就是踏上战场了。” 上尉的嘴角抿着苦涩的笑容,“一路上,很多次被人认成是直帆人,但我穿着苏瓦克的军服,也很苦恼。”

鹤丸点点头:“不过现在,不会了吧。”

上尉听懂了他的话,忍不住微笑,道谢着从他手中接过汤碗。

“直帆有很多了不起的诗人啊。” 上尉喝了口汤,自言自语似地呢喃,“高中的时候读了直帆的诗歌,觉得无论怎样都要学会这门语言……”

鹤丸放下汤碗,盯向他的眼睛。“哦,这还真是惊人……你学过诗?”

“仅是略知一二。” 上尉回答。 

“是什么样的诗?《歌颂直帆的领导人》之类的吗?”

“哎,比那个要久远一些呀。” 上尉笑起来,“而且现在在打仗,如果背这样的诗,我长官大约是要定我军事法庭了。”

“那是怎样的诗嘛,” 久违地,在鹤丸眼中燃起了光,“你背一首?”

上尉会背的诗比我和鹤丸学过的都要多。有时,他的发音会显出几分别扭,但对于一个外国人而言,用鹤丸的话来说,“是相当惊人的流利”。他背的大多数诗都是上个世纪、甚至几百年前的直帆诗人的作品了,和他的手一样,这些诗像从坟墓中挖出的,鲜活的腐物——它们在他嗓间化为泥土,重新栽培出花来。

雪落进沸腾的锅里,汤的表面浮了白花花的泡沫。鹤丸搅拌着锅,说:“嘿,我们煮出了风雪呢,太惊人啦。”

风吹大了,汤却还没喝完。我们忍不住靠在一起,挤在火边:两个直帆小孩和一个苏瓦克俘虏这样靠在一起,若放在那时的战地记者眼中,一定是值得拍下的画面。之前从那个吃了毒花的倒霉人身上扒下的衣服,被上尉穿着,如今又被上尉披到了我和鹤丸的身上。

他教我们念诗,因为总想着风的话,只会觉得身上愈发寒冷。我和鹤丸捧着碗,小口地咬着盐水汤里的草根叶,由那酸涩的味道和甘甜的味道一股脑钻进唇齿间,一边听着上尉给我们讲关于雪地的诗:“北风席卷大地,白草为其所折,时方年中八月,疆岭纷扬落雪。夜后醒来忽见,彷如春风吹来,似是千树万树,有梨花在盛开……”

“八月的梨花?” 在我之先,鹤丸听懂了这些词并反应过来,“梨花不是春天吗?”

“而且不是——不是在下雪吗?” 我也困惑,“下雪天是不会开花的。”

“是说这并不是花,而是雪呀。” 上尉微笑着与我们解释,“诗人觉得这些雪和梨花看起来很像,所以这么比喻的。……啊,比喻的话,就是说用一个事物……”

“嗯,这个我们倒是学了,” 终于在外国人面前有了对国文的见识,鹤丸连忙扬手洋洋得意地说,“但是,为什么会想要比拟成梨花呢?真是吓到我了,明明这两样连温度都不一样哇。”

“不一样?”

“嗐,不知道你们苏瓦克是怎样,” 鹤丸说,“但在我们直帆,梨花都是顶温暖的,春天赏花的时候你伸手摸摸花瓣,几乎比你手指还暖和呢,哪像这雪,飘两片下来,汤就凉冰冰的了。”

上尉听他说着,似乎也有点弄不清那个直帆诗人究竟在想什么了,歪过头思考片刻。“当时学的时候,课本上也没详细说究竟是为什么……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我们三个裹了一身破布条般的衣服的人坐在雪里,围着一小团不知何时就会熄灭的火,思考着这几句诗。

“梨花是什么样啊?”

我终于忍不住问。自从开始打仗来,赏花节已经成了过去式,没有人再注意春天是怎样的了一般。我只知道春天的时候,会有蠢蠢的小动物从洞里爬出来,然后被人们抓走去开荤。坐在我和上尉之间的鹤丸看看我,又看看上尉,长哼一声,指了指树梢。

“就是……这样的。”

树梢上是一团团白茫茫的雪。苍石的春天与梨花,都是这么冰冷的吗。

上尉埋下头去。他脚边的小半碗汤已经彻底凉到没有一丝热气。鹤丸注意到了,问:“你还要再喝一点吗?”

“不用了,谢谢,你请喝掉吧。”

我们习惯了被他用喊大人的方式称呼。



虽然他的直帆语说得那么好,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们粗声言语过,甚至比保育院的嬷嬷们更和善,虽然他对我们很好,但我的心中对他怀着的,是一种极为矛盾的爱憎。一方面,我和鹤丸一样,喜欢待在他身边,与他交流也毫无障碍。他和蔼又温柔,为我披上衣服时,让我忆起我已经逝去的父亲和兄长;另一方面,我心深处又总有一个细微的声音,时不时地提醒着我:他是个苏瓦克人。苏瓦克人践踏在直帆,苏瓦克的炮弹摧毁了西寺,我们是因为苏瓦克的军队才不得不离开西寺到如此偏远而荒凉的地方。想到这一切,我又觉得自己理应瞧不起甚至憎恨这个男人;我为自己贪恋在他身边的安和感而羞愧。

我不是没有和鹤丸讨论过这些事。喝完了两碗草根汤,上尉把我们送回到保育院的后门,我们把大衣还给他,目送他消失在矮墙的转角后,我就和鹤丸说了这些话。

“我们不该再去找他了。” 我说着自己理智中所应该说的话,说着自己这几年在保育院中所学到的思想,“他是苏瓦克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该恨他才对……”

说到后面的那句话,我的嗓子一下子梗住了,“恨”这个字像一根针紧紧地插在我喉咙上,我的眼中涌出泪水。那一刻,我真切地恨着那个人,又真诚地喜欢着他。我甚至想,如果他不是个苏瓦克人,而是个直帆人,那该有多么美好啊!我就不用逼着自己恨他,而可以一心喜欢他了。他为什么一定得是苏瓦克人呢?……

鹤丸睁着他那双朝阳似的眼睛瞪着我。他很少这样看人,他的目光像是要质问我什么,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安慰般的无奈。如今我想起来——你可千万别告诉他,我还记得这件事——那时他的目光,真不该是一个十几岁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啊!我们都老得太快了,可他并不喜欢别人说他老,私下里他还总说自己还是在最年轻的时候哩……

“藤原,” 他喊我,“真是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

“我们该恨他。” 我抽抽搭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不敢承认他的话呀。

“哎,没事的啊,藤原,我也很喜欢他,” 他耸耸肩,“不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吗?比这里的那群大妈要有趣一点吧?”

“鹤丸,我们不能这样,” 我央求,“我们要恨他才对,他之前是苏瓦克的士兵啊!”

“……但他现在已经是个俘虏了,” 鹤丸摊手,“他没有枪也没有炮,他那柄小刀我已经试过了,连树枝都割不断。好啦,不用怕,他如果真要做什么,我会保护你的。”

“不是说他危险……”

“藤原,” 他打断我,揣起手,“那你说,如果我们恨他,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一下子楞了。他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继续发问。

“恨他又有什么用呢?恨他能让我们回到西寺吗?如果恨他这战争就能结束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恨他一辈子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残忍的话。我咽了嗓子,想作最后的挣扎。

“可是,我们是直帆人……”

“这倒是没错,我们是直帆人,所以,恨一个热爱着我们国家文化的人,听起来真是惊人的不友好啊。” 他说,“藤原,这里已经没有军队或战争了,在这里,他只是个俘虏,我们也只是直帆人。”

我的心中填满了悲愤的愁苦。“可他……可他杀过人啊!他杀过人!他杀过直帆的人!爸爸,哥哥,他们都是……” 气恼之间,我慌不择言,“你什么都不知道,鹤丸!你的爸爸妈妈都不是死在战场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你说,我只和你说,你可以写出来,但我不会和他说。那时我一辈子说过的最糟糕的话,却是对他说的。我因为这句话,在这几十年间都千百次地想要和他道歉,却怎也扯不下脸来。我会带着这份愧疚进坟墓的,因为在我和他说过那样的话后,我们的情谊也没有中断过,他也没有和我提起过,哪怕后来我们吵架吵得把对方从小到大所有的过犯都翻了个遍,他也一次没有亮出过这张底牌——只要他提起,我就必须向他道歉无数次啊,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僵了一般地垂下手来,捏紧了拳头。意识到说错了话,我后背上渗出冷汗。我知道鹤丸会打人的,他和同龄人打过架,也和比自己高很多的人打过架。我没见过他生气,他在我面前总是笑嘻嘻的模样,但我见过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人。我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吗?我紧紧闭起眼睛,等着脸上迎来火辣辣的一拳。

他没有打我。他捏了几秒钟拳头,手放松下来。

“我明天打算去中央公园后面的树林里看看还有没有吃的,中央公园的草根好像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 他的语调平稳,好像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根本没被他听到,“我和一期约好了明天去的,我也不会失约。如果你不想见他的话,可能得等晚点我才能单独带你去吃了,这样可以吗?”

比我年长一岁的鹤丸和我如此说着,勾了勾嘴角。我知道他不打算和我站在同一线上了,满喉委屈地跺了下脚,冲上楼去。下午的代数课我也没去上——反正,也没有多少孩子在认真学了,老师没有惩罚我的旷课。整个下午我都趴在木板床上哭啊,哭啊。我恨上尉,我也恨“背叛了的”鹤丸,我也恨说错话的自己。上午听上尉讲诗歌的快乐被各样的恨恶给冲得淡如雪水。想到明天鹤丸要去找上尉,而我却只能待在教室里,我就又羡慕又生气。不,我想,我既然说了那样的话,我就决不要和鹤丸同流合污了。

第二天上午的习字课一解散,鹤丸就风一样地从教室后门消失了。酒井小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他,但当我出教室路过讲台时,她惊愕地瞅了我。

“藤原悠,你怎么……?”

我和她解释自己要久违地上午饭前的那节课了,她惊讶得张大了嘴。“你不一直和鹤丸一起出去玩的吗?……唉,你终于长大了啊……那就好好上课吧。”

我没有敢告诉她上尉和我们的事。酒井小姐和其他的保育员都很高兴最近一期没有再来向她们讨吃的了。

那个中午难熬极了。我久违地和同学们一样排队领餐,而不是鹤丸翻进厨房提前预支出我们俩的那份。我喝着飘了点油星的盐水汤,想念着鹤丸做的面包汤里甜脆的草根——说不准还有鸟肉呢!我不在的话,他和上尉肯定就把我的那份给吃了。我愤愤不平地咬着那半个巴掌大的干面包,就着作业纸吃下去,味同嚼蜡。

午休快要结束时,我就从后门溜出,躲在墙边守着。还没等我开始觉到冷,远远地就看见后门栅栏的间隙之间,隐隐闪过两个身影。遥远地,鹤丸与上尉的声音传来。

“……带了。”

“那就好。……”

我捕捉着他们被风剪得零碎的话语。然,走到栅栏前时,他们忽然停下了。矮灌木丛挡住我,我蹲下身,听他们的话。

“那明天也还是中央公园?” 鹤丸问。

“好的。”

“我明天带我收着的照片给你看。” 鹤丸的声音听起来十足高兴,“准备好吓一跳吧,我妈妈她可是超级漂亮的。”

“哈哈哈,是吗,我很期待。……对了,鹤丸,能帮我把这个带给藤原吗?……我昨天晚上在帐篷旁边找到的,可能她会喜欢。”

“什么啊,没有给我的东西吗?还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啊……”

“哎?……其实有倒是有,我明天给你带一……”

“喂喂,等一下,一期上尉,给我送礼物的话,不要告诉我是什么呀?这样才比较有惊喜感吧。” 我听见鹤丸在笑,“别往心上去,我随便说的。这个,我会给她的,保证不私藏哇。”

“鹤丸是男孩子,私藏这种东西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吧?”

“就开个玩笑,干嘛说穿啦,怪没劲的……我先进去啦,不然又要被骂了,拜拜。”

他们之间明明有十多岁的年龄沟壑,却像朋友般地说着话。我也不知是鹤丸太过成熟,还是上尉身上有着未褪去的少年气——他们似乎很容易理解对方的话语一样,我却听得一头雾水。蹲在灌木边,我分析着他们刚才的对话,全然没有注意到鹤丸已经从前院门绕到了后门来,站在我背后。

“……哇!”

“啊!”

我被在身后突然大喊的他吓了一跳。其实他喊得并不太大声,但离我耳朵十足近,我又在想着他和上尉的事而十分紧张,他这一嗓子,吓得我直接跌坐到了雪地上。他连忙伸手掰住我的肩膀,防止我倒到满是刺的灌木上。

“哈哈哈,吓到你了?抱歉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不会被这种程度吓到了呢。” 他的眼中盈着笑意,脸颊也红彤彤的,像是刚从什么极温暖的地方来一样,“你在外面干啥呢,藤原?”

“我……”

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啊,我为什么要出来呢?他眨眨眼,站到我身边张望了一下,看见了自己方才走的小路,摸着下巴“哦”了一声。

“你莫不是在等我?你是怕一期把我拐走了吗?” 他开玩笑般地调侃着,却正中了我的想法。

“……你,你,谁担心你啊,你被拐走了才活该吧!”

我一急就结巴起来。想必是模样滑稽,他挡着嘴哈哈大笑。

“如果他真能拐走我,倒还算是惊吓啦。放心吧,藤原,我很小心的。”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把旧手绢,从里面取出样闪闪发亮的东西,拉过我的手放到我手心。

“这是……?”

“一期让我带给你的,说是他捡到的,觉得你会喜欢。”

那是个花状的发卡,想必是某位贵妇人在礼拜或参观时不慎留在教堂的。在废墟中埋了太久,它玻璃花饰上满是刮痕,却被擦得没有什么灰尘。那是几年来我头一次收到这样美丽而可爱的礼物——旧的,被捡到的,被擦拭干净,包在手绢里送给我。

“戴上它看看?”

我把它插到发鬓。鹤丸歪着头看了看,赞许地点了头。

“很适合你啊。”

我闷闷地脸红着,将它取了下来。想到是上尉送我的这样礼物,我就觉得别扭。

“你替我谢谢他吧。” 我小声说,“我……”

“我倒觉得他可能也会很想看你戴上呢,要不要给他一个惊喜?”

“不要。”

请邀遭到拒绝,鹤丸讪讪地收回手。“你吃过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中央公园吃?”

“我吃过了。” 我摸着那个发卡,别过脸去。我怕再多看他的眼睛一次,我就会忍不住再一次和他一起行动。他听出我态度冷漠,也没有多纠缠,摆摆手拉开木门。

“进来了吧?要上课了。” 他问。

我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进到玄关,门在鹤丸身后关上时,那链条绞动的吱呀声像一根箭射进我的脑海。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嘴就自顾自地问出了我等了大半天的问题:“今天上尉有给你说什么诗吗?”

他有些奇怪地扬起眉毛。“讲了首关于橘子的,” 他回答,“怎么了?”

“好玩吗?”

“唔,他讲得非常有趣啊,不愧是上过大学的人呢,真是吓到我了,讲得比酒井小姐的文学课好多了。原来诗歌也是能让人笑出来的东西呢……”

他陷入对中午与上尉一同在公园里度过的时光,眼中便又流露那种灿烂而无所顾忌的愉悦,我看着这样的他,心里的天平七上八下地晃悠着。在几乎要说出“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之前,我捂住嘴,揣着上尉送我的发卡,飞奔上楼。

我忽然意识到有些情谊是注定像鹤丸这样的人才配拥有的,像我这样总猜疑又顾虑的人,好像注定无法随便地与别人搭建起关系。……不是和敌人,不是和苏瓦克人。为什么上尉得是苏瓦克人?为什么鹤丸就能那么容易地不把苏瓦克人当成敌人?

……我摸着那余温尚存的发卡,直到它被覆盖上我的体温。我饥肠辘辘,又旷了一下午的课,一直哭到傍晚,昏沉地睡过去了。期间酒井小姐进了次屋来,以为我是饿晕了,知道我只是睡着后松了口气。半夜,当我周围人都睡着的时候,我却醒来了——我的枕头下面传来食物的香味:用手绢包着的两小块面包,和一小把洗干净了的草根。我裹着毯子到走廊上,就着月光和瓦罐里的凉水,把草根夹在面包里一口口吃掉,一边望着窗外。

那座被炸飞了顶的教堂屹立在夜色中,像一只受了伤的巨兽,而那工程油灯挂在门口,如它惊恐而合不上的眼睛。月亮冷清。隔着厚厚的玻璃,我还能听见比风更大声的击打声,重物摔打在地上的声音,和几声狼嚎般的尖叫。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那么早,天才蒙蒙亮。仿佛有什么意念或声音,将我从梦中惊醒,控制着我的手脚。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从床上跳起来,没穿袜子就踩进了鞋。我披了外套,冲到昨晚吃东西的走廊。

鹤丸在那里。披着灰卡其色被子的鹤丸,头发像苍石的晨雪一样。他呆呆地伫立在窗边,转头见到了我,只是微微地颔首示意。

我走到他身边,也望了过去。

一条红色的地毯。一条红色的细地毯,拧拧歪歪地从教堂门口铺出来,且还在延展。我偏过头去,就看见了那块晴空的色泽,正背着一大坨漆黑的布料,缓缓地挪动向我们第一天认识时走向的方向。那坨黑布好似被用干了的画笔一样,画出的红色愈发细淡,而先前的血迹,也在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缓慢擦去。

风没有声音,脚步也没有声音。在寂静中,我等待着鹤丸说那句他理应会说的口头禅。

但我没有等到。直到保育员来叫起床,我也一句话都没等到。


tbc.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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