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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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三)

一期和药研的亲情向故事。

一章

二章

现pa,私设。包哥和藤原打酱油出没。

本章BGM: loneliness-坂本龙一

致敬降旗康男导演的电影《铁道员》。

你们一定看出来了,当我把上中下改成一二三的时候……

就是我爆字数爆到生无可恋之时。【手动再见

更新一个短章。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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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线的消息像捕鱼者的榔头,在这本该波澜不惊的一日上砸下了裂痕,碎冰摇摆不定。

一回到车站,一期连大衣也没脱便冲进了办公室。虽然步子还是迈得一如既往的稳重,但伸手取过电话的时候,听筒还是一下子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下来,砸在桌子上,把后脚冲进来的药研吓得站住了身。一期转过头,好像刚反应过来少年人在此,几分错愕地抓着话筒摁回在电话上,数秒后才匆匆说:“药研,你先去餐厅。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药研点头,没有挪动步子:就算在这里他也没有办法帮上什么忙,他依旧心怀犹豫地觉得这种时刻还让一期一个人面对的话,他好似是白来了一场樽奈。

一期显然也没能理清自己此刻该做何事,抓着话筒,又不知该拨什么号码,裹着白手套的手指在拨号盘上迟疑地摩挲着。他嘴里默念出几串号码,却都在念出后就摇摇头否定掉。

这时该去问谁、又该如何开口呢?兄弟二人都是得知了不合时宜的消息的人——这个新闻,本该是在更迟些时候才被他们知道。若是上级故意瞒着樽奈的站长,那这样贸然开口去问,实在是十足令人尴尬的,鹤丸估计也要被怪罪下来。可是,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不在决定下来之后就马上告诉他?这些疑惑在药研的脑海里浮沉着,被他少年人的脑海反复分析,企图找出答案来。同样的思绪,想必也正在被一期考虑:年青人陷入思考的表情与他弟弟显得有几分相似。

正当二人如被风雪吹成的雕塑一样驻在开了暖气的办公室里,一期手下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尖锐的金属碰撞音像一道惊雷劈进这寂静的沉思。不仅药研打了个激灵,连一期也惊得猛缩回了放在电话上的手,好似这台叫嚣着的机器太过滚烫一样。

铃声切过三回,一期才终是伸手重新抓起了话筒。当听清从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时,他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竹内部长……是,这里是樽奈站负责人粟田口。……是。您请讲。”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电话声效不错,就连站在桌子边的药研也能断续听见那端的部长用一种公式到带了几分惋惜的语气,将鹤丸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听那嗓音,确实就只是传达一件公事,一件人们都早已该料到而无人应感到惊讶的普通的命令:要废除樽奈站,要将一期调职回苍石去,明年后半年的事,都排上了日程。药研望着一期弯下腰从桌角摸过记事本和笔,簌簌地记下各样日期。接电话、记公事的一期,与一两个钟头前和他一同打雪仗的哥哥看起来毫不相像又十分相似;他看着笔记本的眼神,就如望着药研捏起雪球时、自己也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边躲边出招一般。药研被自己的这个发现给逗住了,但眼下这沉甸甸的气氛,论谁也难以笑出来,少年人抿紧了嘴唇,笔直地站在桌子边。

“剩下的情况,函町的负责人会来联系你的。” 竹内说,“铁道部还是很重视这件事,成立了一个方案组来解决樽奈废线后的交通问题,我已经把你的电话给组内负责人了,他下午来取到资料后,会联系你确定明天开会的行程。”

“是。我会静待讨论的。” 一期点点头,“冒昧一问,是函町车站的牧野先生吗?”

“不,不是牧野,你不认识,是今年才从海外回来的一个铁路工程师,姓古备前。”

“古备前?”

不约而同重复了次这个姓氏,一期与药研面面相觑。药研只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直到一期开口确认。

“恕我失礼了……请问那位先生,是否名唤古备前大包平殿?抱歉,只是随便一问……”

“正是。原来粟田口先生认识?……我与古备前先生说起粟田口先生时,他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你们不相识。”

“啊,不是的,我与古备前先生确实没见过面,他也确实没有见过我,只是他的堂弟恰好住在樽奈,我与他堂弟相识罢了。”

短短一两个小时,各样消息随风而来,雨点一样细密地铺落在他们面前。药研反倒比一期更先理解过来现在的情况,不住微笑:久别后的重逢即将要来到,纵使可能明天大包平先生来开会时,他已经踏上了归家的旅途,但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设想出十几种重逢的场景。而一期花了好几秒,方从自己即将要和一个之前都只存在于故事中的人于现实中合作项目这个事实中清醒,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出一串波浪线。

二人又互相汇报了些铁路的情况,得知今日中午十二点开来樽奈的车因为乘客太少而暂时取消了班次,下午三点四十五和六点半的班次照常,九点钟的班次永久性取消。对这个决定,一期也只是眉头微蹙,没有表示什么异议。“我今晚就去修改班次表。” 他轻声说,“那么现在余留下的,是上午八点、十点、十二点,下午三点四十五和六点半,对吗?”

“暂时是这样。可能等年底的客流过去后,上午八点和十点的也要考虑取消。”

“……我明白了。”

“任务会轻松一些,粟田口先生一个人照料整个车站,果然还是太辛苦了。”

“哪里,比起函町车站,我们樽奈车站可是太过轻松了,哈哈哈。”

这对话间虽毫无恶意,却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嘲讽与自嘲的意味,竹内和一期都颇为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寒暄两句便匆匆挂下电话。这办公室重归安静,只余留冬日的风撞击窗棱发出的生锈音。躁动不安的金属怪物消停下来,一期握在话筒上的手没有松开。年青人微颔着头,目光钉在自己方前记下的备忘,良久,才深深吸过一口气,扬起头来。

“大包平老爷要回来了?”

药研明知故问地笑道。一期的嘴角也忍不住笑容:“是的……想想真是不可思议,那位大人竟是与我们同一行业的人。”

“看起来不像吗?” 药研问,“一期哥,是见过他的照片的吧?”

“一点也不像。” 一期斩钉截铁地说,“我看到的那张照片是大包平殿高中毕业时的照片,那位大人……看起来更像是运动员,打篮球的运动员……怎么会来做铁路?”

被药研的思路一带,一期一下子暂忘了车站未来的担忧,专心陷入对大包平的印象与此事接到的信息对不上的纠结之中。药研耸耸肩,说:“很正常啊,鹤丸老爷看起来也不像是该在铁路上工作的人吧。”

“……那个人啊!”

把 “铁路” 和 “鹤丸” 放到一个句子里,就能激动起一期脑内的某根特殊神经一样,樽奈站长站直起身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微笑道:“那个人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过关驾驶考核的,他是当自己在开什么?摩托车?跑车?他根本没有自己是在驾驶火车的自觉……刚才开过来那一路还算好的,因为是开进了樽奈的关口,就要归我管,他从函町开来过山路的时候,那车简直都要翻过去了……” 

铁道部的优等生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音调指诉着飘忽不定的同事,药研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自己昨晚和方前见到的鹤丸和一期此时说着的不是同一人,待到一期把鹤丸的驾驶风格抖落了清,才小心翼翼开口:“但鹤丸老爷开的火车……没出过事?”

“没出过……一次也没有过。” 一期给出了不情不愿的回答,“……实际上,天再冷一些,一月二月的时候,有暴风雪的话,只有我和他能把火车开得进樽奈。”

“那不就行了。”

“他那么开,迟早有一天要出事。等出事了,就迟了。” 一期叹了口气,摘下帽子来,“拿命开玩笑那种事,我是不会赞成的。”

“哦,是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这地方过于偏远而寒冷,以至于时间都被冻结住了的缘故,一期谈起几年前的事,却像是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一般。明明和鹤丸一样,一期也是远非该用那种讲故事的语气去谈论自己过往的年纪,但他的一生好似已经走了太长。

药研靠在桌子边。他想象着几年前的铁路,长长的铁路像缎带缠绕在山野间,铁道部的考核正在进行。一期的驾驶一定是和一期所做过的所有工作一样稳重而毫不马虎,每一个转弯和每一声鸣笛都严格地按照课本上的指示来;而他的好友鹤丸所驾驶的火车则像樽奈冬日的风雪一样忽来忽去,兴致来了,鹤丸车长便会拉下手杆,让火车呼出毫无意义的汽笛音,伴着山狼野鹿的长啸,飘散回荡在山脉。但他们都是优秀的铁道员!在函町的其他铁道员都拒绝开车的狂风暴雪的日子,他们却有信心坐上驾驶座,把火车开过白皑到几乎不见轨道的山路——练习过太多次,走过太多次,每一个拐弯和直行,每一座山,都深深镌刻在手本能的动作……

大包平呢?如果是像运动员一样的大包平所驾驶的火车,会不会像投入篮中的篮球一样,横冲直撞进这个素来以规矩和宁静著称的小站?大包平的到来也必会在一个人的心中激起不可忽视的波澜。

这些人的命运在药研的脑海中,逐渐互相搭起了关联。他们不再是孤单而虚幻的身影,不再是客套而生疏的话语。

“啊,都十一点了。” 合上笔记本的一期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从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钱夹,“不管怎样,先去买点中午和晚上吃的菜吧。药研,帮我去厨房里把挂在墙上的白色袋子拿过来好吗,我在玄关等你。”

在等到大包平的电话之前,关于铁路的事无论怎么多想,也不会有任何进展。虽身为樽奈站的站长,却没有什么真正能左右车站未来的权力,其中的无奈,药研多少也能体会。比起是为了吃饭而买菜,更像要找个借口去抛开这一切烦恼。

当药研找到白色的帆布袋后坐在榻榻米边缘穿鞋时,一期正靠在鞋柜上翻着一个手掌大的黑皮小本子,眯着眼看得认真。

“那是什么?”

“这个?啊,账本而已。” 一期收起它进大衣口袋里,“餐费的话,都是可以去铁道部报销的,待会去买东西的话,还需要店员签下字。东西都拿齐了吗?记得把手套和围巾戴好。药研,别忘了穿夹克,外面雪很大……”

“知道了,知道了。”

这种话题和这种语气,搞得像催孩子出门的中年妇女。药研当然没有把这个评价说出口,毕竟若真这么讲,冬天在苍石的他自己也是个内心住了中年妇女的初中生,还是严厉款的。他一边应和,穿上一期的藏青色夹克,拉开门来。

“唔!”

冰碴像暴风雨一样地灌进门缝,撞在他脸和脖子上,药研连忙退到没有风的地方,将围巾重新好好系,一直围过下巴。一期笑出声来,从他手中接过帆布袋。

“这里中午的时候,风雪可不是闹着玩的。” 哥哥说着,伸手把夹克的帽子也给他拉上。药研拉下帽檐,不甘心地呼出一口白气。


他习惯了走在前面。雪迎着他的面冲来,药研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道路。他用余光打量着一期的方向,迈着大步子。风真大,好像千万只无形的手欲要将他推倒,掀开他的帽子,让他连迈出腿都几分费力。正当他与这新奇的阻力纠缠时,一期直接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他前面。一期长风衣的下摆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似海浪的声音,几乎要打在药研的腿上。

这个举动所带来的变化很快被药研察觉到:比他高不少的一期像一把伞样地挡在他前面,只要他跟紧一点,就几乎没有什么风来阻碍他的步伐了,也没有雪割过他的脸。尽管有点不甘心,药研还是识趣地默认了这新选择,毕竟那风吹得他不识冰霜的耳朵疼得难以忍受。

风从雪地上抽起一层层白纱,一时分不清那雪究竟是自天落下还是由地而飘。南方的少年人鲜少见过这番景象,趁走在前面的哥哥没注意,偷偷弯下腰去,试着捉了一把朝他脚披过来的飞雪。而再次抬起头时,他惊觉因这偶然的的切换,樽奈在冬日的魔法一下子施展开来。

苍茫的天际,远方小片的青松,还有厚实得层叠出灰蓝阴影的雪堆,都朝他遥遥地涌过来,涌过来,像铺天盖地的波浪,在他视野中,迅速靠拢向他。而在离他近的地方,他面前瘦高的藏青色背影所要走进的,却是一片与厚重无关的景色。千百条细若蛛丝的枝柯生长编织到一起,支撑起积雪,挂着冰棱,又因那雪重量微小,树枝却是可以随风轻盈地舞动,便有白色簌簌被抖落,融进其他落下的雪花之中。从眼镜上方用模糊的视线望过去,竟是如早春大簇萌苞的梨花,绽开着被春雨洗涤得白净的花瓣,随风流淌在枝头。

纵使药研向来沉迷在各样琐事与理科学业中,对文艺的事不谙不熟,也还是驻足,带着几分恭敬,仰头欣赏这份美景。大自然的磅礴与柔美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刹那相容,印刻在他的视野。

他看了数秒,小跑跟上一期的步伐。雪并不是无声的,他脚踩下去时,雪就会如铁轨一样,吱吱呀呀地唤出声来。

走过两个小坡,便是一条较为宽敞的街道,稀疏地挂了些灯火在路的两旁,房子之间都隔了两三个雪堆的距离。在第一个路口左拐过弯,再走几步,是一间木屋,上楼的楼梯边上插着木牌:“新井杂货铺。”

“这是新井婆婆他们家的杂货铺,你之前见到的那两位老人家。”

一期伸手拉过那根麻绳,摇了两下,门边角悬挂的铜铃铃舌就唱出空荡的歌来。推开木门,里头比外面还要昏暗几分,一颗灯泡光溜溜地从天花板吊下来,泼洒出些许黯淡光线,映亮货架上的塑料纸形状。门边的木质柜台后面空无一人,留着打开的账本和忘记盖上笔帽的钢笔。一期苦笑一声,取过笔把笔帽盖好。

两排货架后面一个黑色的门框之中摇摇晃晃荡出一抹橙黄的火,被拢在玻璃灯罩里。伴着匆忙脚步声,一个扎着麻花辫、穿着砖红色外套的姑娘探出身来,与他们——或者,只是与一期对上了眼神。

“哎?——站长先生!”

“午安,藤原。在忙什么呢?”

“中午好,中午好。您今天怎么自己来了?” 女孩的目光落到他身边的药研,连忙伸手打了招呼,“您不是有我们这的电话吗,和平时一样打电话给我就好了,我给您送到车站去啊。”

“不了,风雪挺大的,不麻烦你了。”

“又下雪了?” 姑娘沿着柜台走到他们面前。她比药研高,比一期矮不少,一双杏眼圆溜地闪着光,扫过药研的脸,“啊,这位是?”

“是我弟……”

“站长先生的弟弟吗?明明比我小很多啊!” 她惊呼道。

“这是药研,” 一期说,“和你一个年纪的是鲶尾和骨喰,他们现在正在准备考试呢。”

“啊,原来如此。” 姑娘点点头,咧开嘴笑道:“哎呀,和您很像呢,您弟弟。”

药研略微偏过头。很少有人说他和一期相像。有不少人说平野的性格颇像一期,兄弟们之间也有性情相似的,可药研没有被说和其他的兄弟像过——长相也好,为人也好,和谁都不太像。

一期却会了意般地接道:“哈哈哈,你是说气质吗?”

“是的啊,感觉看到了一个缩小版的站长呢。” 藤原说着,转向药研;她似乎并不在意他是从哪里来,也不在意他为何会出现在樽奈,“尤其是他这样抿着嘴的样子,和您在站台上时简直一模一样。……哦,对了,您打算买些什么呢?早上刚运来了一批蔬菜,要来一点吗?”

“这还要问他了。” 一期拍了拍药研的肩膀,“药研,去挑菜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说是这么说,樽奈这小小的、十几步就能走完的店,条件完全比不上苍石的超市。没有白炽灯映亮的玻璃柜台,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甚至——没有冰柜。在这寒冷的天气,冰柜就是摆在露天隔间里的木质柜子,推拉门留着一条缝,里面的肉制品上盖满冰霜。放在塑料筐里的蔬菜确实还算新鲜,但也较苍石饱满大颗的青菜少了诱人的色泽。不过,能在这样的季节和这样的地方见到绿色的蔬菜,已经超出了药研的期望。

“中午该做些什么吃呢……” 

“午饭,不是说好了我做吗。”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药研。我去挑一点晚上做寿喜烧的菜。”

药研点点头。然而实际上,他的选择余地非常小。想起兄弟们吃他做的饭菜时僵硬的嘴角,一边在屈指可数的蔬菜里挑挑拣拣,他一边几分后悔起当时夸下海口说要做午饭了。

露天隔间里,传来藤原与一期的笑声。

“真的哇,就是古备前先生一直在念叨的那个人?”

“是的,那位大包平殿下啊。”

“他真的要来的话,我要和新井婆婆请个假,去车站亲眼见一见。” 藤原说,“他也是弄铁路的?合作项目……站长先生,他们是要来扩建樽奈站吗?”

她像春鸟啼歌一样地问着,药研忍不住放下正在挑菜的手。几秒的沉默后,他听见一期含笑的回答。

“项目内容算是政府机密,藤原这么问的话,我也很难回答啊。”

“啊,算是机密吗?那就算啦,站长先生。对了,寿喜烧的话,魔芋丝一定要有啊,我去给您拿一些。”

“好的啊,麻烦你了。”

姑娘和她的油灯擦过药研身侧。藤原在货架上翻找着,侧过头问少年人:“怎么样,药研君?有找到中午要吃的东西吗?”

“哦,嘛,算是挑好了。”

“那就好啊,站长先生那边也快挑完了。” 藤原朝他笑了笑,“真是对不住了,我听站长先生说你是从苍石那边来的,苍石那边的超市,比这边要大很多?能在这里找到想要的东西就好了。”

“没关系的,菜这种东西只要没烂的话,吃下去都是一样的吧。”

药研体谅道,将挑好的白菜、萝卜和蘑菇放到柜台上。藤原翻到了魔芋丝,站到柜台后面来给蔬菜称重,手指在计算器上敲打着。她抬起眼打量靠着柜台的药研,好像才见到他一样,问:“你真的是从苍石那边来的?”

“是的。”

“那边——冬天不下雪,是不是?”

“不下,那边的冬天可能比这边秋天还要暖和点。”

“哇,那真好。” 藤原托着下巴,幻想着那样一个温暖的地方,“有很多车和公路,像函町一样吗?”

“唔,比函町还要更繁华一些。”

“真好啊。” 藤原紧紧眨了下眼,“药研君现在是在上初中吗?”

“明年就要上高中了。”

“要考大学吗?”

“那是肯定的啊……打算考京都那边的大学。”

“什么叫 ‘那是肯定的’ 哇,” 藤原噘嘴,“我可就没有上大学,我今年从高中辍学了。”

药研扬起眉头。在苍石这样的大城市,辍学是相当罕见的,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能这么自然地说出来。

“不打算再读了吗。”

“我想好了,我要在这里打工,等攒够钱了,去上职业学校。” 藤原摆摆手,“我想学铁路呢——修铁路也好,指挥也好,开火车也好,只要和铁路相关的就好了。”

“这样哦,听起来不错。”

“药研君不想吗?你如果去到大学,打算学什么?”

“呃,我会去学医。” 药研坦白道,“血液和心脏方面的……我也不太确定,但应该是医药相关。”

下定决心后,为了考到京都的医学院,药研从初中第一次摸到课本开始就没有松懈下来过学习。

“要成为医生吗?为什么啊?”

“因为能帮到人……吧。” 少年人抿了抿嘴唇,含糊回答,“你又是为什么想学铁路?” 

令他惊讶的是,当听到他的问题时,藤原脸上漾着的客气笑容一下子被慌乱的眨眼所打破。姑娘连忙移开视线,手指把钢笔的盖子打开又盖上了好几次,才别过头,用蚊虫般细小的声音喃喃:“因为……铁路很好。”

“哈?很好?”

“就是……开火车,很有趣,轨道也很漂亮,汽笛也很好听,车站也很有趣,宿舍和工资也很好……什么都很好……”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像谈论恋人一般描述着铁路,脸颊上飞起的红晕在这等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被药研瞧见——他一头雾水:“铁路有这么好吗?”

沿途的景色的确不错,白雪中的樽奈车站也是如诗如画的美丽,可在药研眼中,这些好看的景致不足以决定一个年轻人的梦想。汽笛那么吵!轨道也陈旧得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至于宿舍和工资——好吧,确实还可以。藤原用力点点头,又咬紧嘴唇。

“药研君难道不这么觉得吗?樽奈的车站,不是特别——尤其好吗?”

除了雪大了一点,樽奈的车站明明和别处都没有什么差别吧?

“你是说景色好的话……风雅的事,我不太懂的,真是抱歉啦。”

“哎!不是。樽奈车站,有别的车站都没有的东西哇。”

“唔?是这样吗……啊,确实啊,基哈十二型的限量海报,不是每个车站都有……”

“基哈十二型?什么啊?不是不是。” 见他怎么也没法想到重点,藤原又急又羞地打断,“是在其他地方都不会有的东西——都不会有的人!”

听到那个 “人” 字,药研终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跟她不约而同地往货架后面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藤原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些不该告诉别人的心里话,连忙脱掉手套来,把手敷在滚烫的脸颊上。

“你是因为我家大哥——因为粟田口站长,才想学铁道的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算药研多不懂少女心思,也必须得听出那言语中的弦外之音。藤原低下头,搓着手。

“只有站长先生一个人,太孤单了。” 她凑过柜台,压低声音和药研说,“听说在站长先生来之前,本来他们想要从函町调人过来的,但是函町没有人愿意过来,因为这边太冷清了。我是土生土长的樽奈人,所以我最能在樽奈的车站工作,我不会离开它,我会和站长先生一样,把它当成我的家……站长说了,如果我从职校毕业的话,他会带我实习……”

谈论起未来时,姑娘的眼中弥出明媚的祈望,她偏过头去,望向货架——和货架后面的隔间。一期还在那里。药研张了张嘴唇,还是压下了堵在喉间的真相。是的,一定是因为这个愿望,一期刚才才没有把那新闻告诉她。

“我以为站长弟弟的先生,一定也会立志成为铁道员的。”

“没有啊。我和我家大哥,是不一样的人。” 药研微低下头,“我还是想做些只有我能做到的事,仅此而已。”

藤原放下计算器。那边,一期把菜全部挑好了,正朝这边走来。

“我也是。我想做铁道员,和站长先生一起。”

姑娘小声说着,面颊又泛起红。


藤原的字不好看,像小学生的字,别扭,笔画都有些散开,但一期还是让她在黑皮小账本上签过字。在一期苍劲的字迹下面,藤原用钢笔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藤。原。悠。她蹙着眉头,很努力地想将它们写得好看一些,可那字太过稚嫩,以至于她把本子还给一期时,脑袋都蔫得低了。她弯腰从柜台下面的炭炉上的盆里取过两瓶热过了的奶咖,开了瓶盖,塞到他们的手里。

“请在路上喝了吧,会暖和一点的。” 她鼓起勇气,迎上一期的目光,“明天——明天我还能去车站找您习字吗?”

“明天吗?抱歉,明天我要和那位先生开会。” 他笑了笑,“后天下午,怎么样?中午一点来送完菜后,就留在车站吧。”

藤原点点头,还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们道了别,便走出了杂货店。风雪小了,不再似被风玩弄的针尖刀刃,而是从千百万朵扎根在天空的蒲公英中,小伞样悠悠然地飘散下来,栽向人间已是纯白的土壤。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些枯枝从雪面伸出,像落在白床单上的少女的碎发。药研跟在一期身边,兄弟俩一人拎了袋子的一边把手,在无人的街道上吱吱呀呀地走着。偶尔,一两个穿着棉袄的孩子路过了,和一期朗声打过招呼,才让路上多了点生机。

“你和藤原聊了些什么?”

一期带着几分好奇问药研。少年人摸摸下巴,苦笑一声。

“啊,没什么,说了些大学之类的,将来想做的事。” 

虽然藤原没有和他嘱咐,药研还是决定为这个容易脸红的姑娘守住她心里的秘密。一期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那个孩子,是说想做铁道员呢。”

“她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药研说,“不过,女铁道员,很少见啊。”

“我开会的时候遇到过几位,” 一期眯起眼,“都是非常雷厉风行的大人,藤原想成为那样的铁道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是劝她最好去上农业学校,就业前景会比较乐观,但她好像只想做铁道员。”

明明是那样见到一期就会脸红的女孩,竟是在这四年,一点也没有把自己的心意传达到给一期,本就对情爱之事不太了解的药研愈发感到迷惑。

一期哥,你喜欢藤原吗?

他忽然好奇这个问题。他没有问出口。

“你不打算告诉她废站的事吗。” 药研勾起嘴角,“她可是说想要在樽奈站工作的,樽奈站马上要废除这种事,你不打算告诉她吗?一期哥?”

樽奈站长扬起头来。漫天的雪花也在安静地听他说话。

“如果她真的要立志成为铁道员的话,告诉她与否都无所谓。” 他说,“没有铁道员该留在某个站。上级分配到哪里,哪里需要人,我们就去到哪里。配合部门与社会,也是铁道员的本分。”

那一刻,药研有一点点——一点点理解了:为什么藤原会因为那么一个人,而认定了铁道员为自己的理想,而认为铁路 “非常好” 。 她所向往的,可能真的不是冰冷的铁轨与寒风中的车站,甚至可能不是宿舍和工资,而是能像眼前的这个人一样,因着心中的信念而毫不迷茫。

“你呢?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你是说要考京都的医学院?”

“嗯。” 药研将下巴埋进围巾里,“是计划在附属医院工作几年之后,再回苍石去。”

“已经计划到那么久远了吗?你还是喜欢考虑那么多啊,药研。” 一期苦笑,“好的呀,哥哥支持你。”

“一步一个脚印,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药研说,“在走之前,总要先找准路才对。”

“不过药研才国中,” 一期低头望着他,“高校还有三年,在这期间你的梦想说不定会变的。”

“变……么,” 药研重复了遍这个字眼。他的靴子在雪上刻下深深的灰色足印,踩在一期那双大靴子所留下的大脚印边,“这倒说不准啊,一期哥。你在国中的时候,有什么梦想?”

“梦想……” 一期像是被问倒了,脚步不由放慢下来,“那么早的话,还没有考虑过。……只想过说要找一份能养起家的工作,然后为社会尽职尽责吧,之类的。”

“嗯,然后你现在做到了。” 药研说,“你那时候的梦想,一直没变过,所以现在实现了。”

一期舒展开眉头。“药研想做医生的梦想,也是这样的吗?”

“算是吧。学医的话,能好好保护人们的性命,帮助到他们,这是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做到也该做的事,和一期哥当时的梦想,是一样的性质。”

“原来如此。” 像是许诺一般,一期对他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

“什么啊,” 药研别过脸去:兄弟们顶喜欢被一期以这样的语气夸赞,可药研每次都觉得怪不好意思:事还没成,先收了夸赞,像什么话?“忽然这么严肃。”

“啊,你还没有听说过吧,你和厚出生之后的事,” 回忆起往昔的趣事,一期的声音里都带了笑意,“周岁时大人们把你们俩放到桌子上抓阄,那么多五光十色的东西,你偏偏抓了当时姨妈磨完药忘记放壁橱的药杵,我们谁和你拿东西换,你都不肯放手,最后还是等你睡着了,我们才把药杵还给姨妈的。”

“哈?”

“然后那时候亲戚们都说你一定会做医生,父母还不信,还想让你重抓一个,因为说医学院的学费太贵了。” 一期将目光投向远方,“现在看来,这种习俗还真准。”

“那种算是迷信吧,我可不是因为那种原因才想学医的。” 药研稍稍抬起脸来。雪花落在面颊上,迅速融化成细密的水汽,敷在热得发红的脸上,十分舒服,“不过,像他们所传言的那样成为医生,大显身手,听起来也不错啊。”

“嗯?那药研是为什么想学医?”

“为了帮助别人。”

药研以背诵课本式的语气,不假思索地回答。这种时刻,不太适合去回想是什么让他想要成为医生,他怕自己脱口而出。有一瞬,被一期说得,药研真挺想相信这梦想是流淌在他命运中的注定的向往,但几秒后,坚定于科学的药研拒绝了承认这种迷信。

“好了,一期哥,我们快点走吧,买的酱包都要被冻起来了。”

药研低声催促道,加快了脚步。一期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夹道的枯枝上,晶莹剔透的梨花偷听着他们的对话,见他们沉默地远去了,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招散了那些冰凉的花瓣。兄弟倆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就变浅了,一个一个地变浅,就像几分钟前,一个一个地被踏出一样。

离林道有好些距离的轨道边的木屋传来开门的铃铛声时,林道上只余了四排小小的起伏,像无边大海中一片偶然的细小波浪。



TBC.

弗拉格满天飞已经不能好了


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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