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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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二)

一期和药研的亲情向故事。

《梨花》一

现pa,私设。鹤丸和莺丸打酱油出没。

中章BGM:鉄道員(Piano Version) (シングル『ウラBTTB』より)

文无所谓,bgm请一定要听。下章会有不同的bgm。

致敬降旗康男导演的电影《铁道员》。

其实我也没想到居然要分个中章出来,我也很惊讶啊,我也很绝望啊【x

第一次尝试情感侧写。紧张。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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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起迟了。

纵使一期没有把窗帘拉起来,但见身边的褥子已经被收起,药研便忍不住有些懊恼。

一期留了便签和一件厚羽绒夹克在他的枕头边,和他说想睡的话多睡一会儿,炉子上有热着粥,他自己正在站台那边;要出门的话,记得戴好围巾,外面很冷。药研卷起床铺,放回到壁橱去。

锈迹斑斑的小铁炉上,昨晚做炖菜的小砂锅里盛了半锅青菜粥,碗筷也已摆好在了桌子上。错过了和一期一同吃早饭的机会,说心里毫不惋惜是骗人的。

“那么,我开动了。”

药研双手合十,说完这句,拿起勺子来。他的声音在这三隔间的宿舍里显得有些单调,带上了些孤寂的回音。粥很美味,入口即化,是他记忆中一期做的家常菜的水准。可他忍不住吃得又急又快,不小心就烫到了舌头。

转过头,能透过厨房的玻璃望见外面的景色。雪较昨晚相比小了许多,此时,雪花正轻柔缓慢地织在玻璃上,像是被调慢了节奏的歌。看着这样的小雪,药研吃饭的速度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直到车站大门被推开。听见走廊尽头的玄关传来铃铛声,药研连忙拉开推门,探出头去。一位穿着墨绿色大衣、戴着帽子的先生正自顾自地走进来,落雪挂在衣服上,好似山上朦胧的雾凇。当望见少年人的时候,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的疑惑——极其短暂。

“啊,” 对上了目光,药研感觉自己该说些什么,“……粟田口站长的话,方才出去了。”

“嗯,我知道哦。谢谢你。” 男子颔首道,“刚才在车站,已经见到一期君了,嘛,火车好像出了点故障,他还在修呢。”

然后,像是在自己家似的,伸手拉开办公室的推拉门,径直走进,打开书柜的门取下一个保温瓶和茶罐来,熟练地把茶叶撒进瓶中。药研有些呆滞地望着这一切,不知自己该不该制止一下:来者的态度实在是过于泰然,完全不像是冒失来窃物的。他只好把推门开着,隔着玻璃墙盯着那人,一边继续吃早饭。

“那边,还有开水吗?”

“唔,” 药研望了眼灶台:上面确实摆了个水壶,但没有在冒着热气。“好像没有了。您稍等一下,我烧一些。”

“好的啊,多谢你了。”

一个忽然闯进家来的陌生人。然而不知为何,向来警惕的药研无法将这个人拒之门外。当他把火重新打开时,那人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餐桌边上,一脸好奇地打量砂锅里的粥。

“你……是药研君吧?”

药研差点滑倒在厨房地板:好像整个樽奈的所有人都认识他。

“哎呀,还真是药研君。” 见到他的反应,男子颇为得意地微笑起来,“嘛,别那么紧张。来,坐过来。”

“哦,哦……”

“继续吃早饭吧,不然要凉了。”

那人完全是将这里当自己家一样的语气,药研实在按捺不住,问道:“您究竟是?”

“古备前莺丸。” 男子说着,往身后两个隔间外的窗户指了指,“住在五町的五号。嘛,总之都多关照了,药研君。一期君经常和我说起你。”

“你认识一期哥。” 药研端起碗来。

“当然认识。”

在一些药研想要知道更多的细节上,莺丸意外地不会多说些什么,药研也不想失礼地多问,只好继续埋头将那点粥喝完。

“你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你吗?”

莺丸慢慢悠悠地抛出个问句。药研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很正常啊,任谁看一群人的照片连看四年,都会把上面的人脸记住吧。” 莺丸说,“一期君也知道我的兄弟,一定也能一眼就认他出来。”

药研的脸稍红了一些:这么想想,一期说不准是给全镇子的人都见过那些照片了。

灶台上,水壶的小盖子啪嗒啪嗒地发出声响,连同减弱了许多倍的汽笛似的声音。莺丸像见了光的鸟儿般抬起头来。

“你是来看一期君的吗。” 他轻声问。

药研点点头。

“从苍石来的?”

“对。”

莺丸拖长调地 “哦” 了一声,舒展开眉毛,走到灶台边,哗啦啦地将开水灌进热水壶。药研也把最后一口粥吃掉了,把空碗堆进空锅里。莺丸擦过他的肩膀,拎着保温瓶走出餐厅到玄关。

“您要走了吗?” 少年人问。

“嗯,我去站台上。” 他穿好大衣,从口袋里取出围巾戴好,拿起矮柜上的帽子,“你,要一起来吗?”

“我洗完碗就过去。”

莺丸像是没听到一样,打开大门,却在迈出脚前又回过头来。

“对了,我的兄弟,叫大包平。”

“大包平……”

“对,大包平。” 莺丸冲少年眯眼笑了笑,“待会儿要带出门的东西,在办公室沙发上哦。”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人就像雪山间一片不合时宜的绿叶样,晃悠出了门,只留下磨花了的玻璃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什么啊。”

药研一头雾水地回到餐厅去,将碗筷都洗净了,又灭了炉子。橱柜里还有一个保温瓶,他取出来,把水壶里剩下的热水都灌了进去,又兑了些凉水,试着水温不会烫口,才将盖子盖好。

他想好了:今天一天,他都要在一期身边。去站台也好,回到这个小屋也好,吃晚饭也好,他想要和一期尽可能不失一秒地度过一日。

一期放在他枕头边的那件羽绒外套稍稍有点大,他只好把昨晚一期的那件毛衣开衫也穿上。收拾整齐后,他穿好鞋,拎着热水壶,走出餐厅。

“啊,要带出门的东西。”

不知莺丸那句究竟是不是玩笑话,药研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沙发背上,搭着一条格子围巾——是昨天他下车时见到一期围着的那条。

“喂喂,太粗心了吧,一期哥。”

他苦笑着取过那围巾,搭到自己脖子上,转身打算出门,却望见那办公桌的抽屉没有推好,只好又绕到办公桌后面。见四下无人,药研忽然起了玩心,干脆拉过椅子来坐上,从笔筒里抽了支钢笔来,在不存在的记录本上用无色的墨水写道:“今日无异常。”

他四处看着,偷偷翻过书夹间的那些册子和书——都是非常普通的、会摆在铁道员桌子上的书本:维修指南,地图,电话刊,记录本……翻开也想必是些并不太有趣的东西。

桌面上的看完了,药研的目光转向抽屉。

上两层抽屉里摆着的也都是些钢笔和别针之类的办公物品,毫无新鲜感可言。然而这桌子像是对药研施展了什么不知名的法力,连同昨晚在这个办公室里待过的那一个钟头迷糊的记忆,催促着他的心。

……那确实是拉开抽屉的声音……

不,不仅仅是昨天晚上……今天凌晨的时候,他也记得自己在昏暗的光线中醒来过一次。紊乱之中,他也听见过抽屉被匆匆地打开关上。……那究竟是不是在做梦?应该是,应该是……

因刚睡醒而尚缺乏思考的大脑,渐渐恢复了清醒的运作。

药研的眉头紧紧蹙起。

一些谈不上美好的回忆浮上心头,令他哆嗦了一下。他挺直起背,确认这房间里在十秒钟之内只会有他一个人,方才深吸一口气,拉开最下面那层最大的抽屉。

“唔!……”

当看清抽屉里整整齐齐摆着的东西时,药研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仿佛听见自己心中有什么又轻又明亮的事物被戳破了——一个漂亮的泡泡,晕着彩虹的色泽,安稳地飘荡在他心里,他本以为它会一直在那里的,它坚不可摧,无论他如何想要把它破碎;而在他终于有机会像个孩子样享受的时候,那名为童真的泡泡却一下子碎尽了,在最不经意的瞬间,“啪” 地一声,散开在他眼前。


……十分钟后,穿着藏青色夹克的身影从樽奈站的小屋里一路走到了台阶上。

上午本该是更暖和些的,却不料气温竟比昨夜更加寒冷,手套薄得像层纸。药研把兜帽戴起来,一张尚未褪去稚气的脸藏在两条围巾后面,被冻得有些发白。

“哦哦,还真是挺冷的啊。”

雪花倒是温柔得辨别不出温度。通往站台的台阶上的雪已经被铲净了,留出一层层青灰色的沾了雪沫的石板。他踩着它们一步步走上去,而像海浪一样的雪山,也随着他的脚步,一层层地涌来。满山遍野的雪。白皑皑的苍茫色泽铺天盖地,只在极远的高山上有一层薄薄的林木,显出墨水印样的一条深色。在这一片深深浅浅的白色之中,铁轨上停着一厢黑色火车,像一只安稳的巨兽,歇息在冰雪的沟壑间。

而一期正在车头处弯腰检查着什么。铁路比站台要下沉一些,药研只能看见他的头和背,便走到站台边上,朝他挥挥手,唤道:“一期哥。”

“啊,早安,药研。” 一期抬起头来——制服帽、大衣和发梢上,都星星点点地沾了白霜,与他稍显潮红的面色不太相称。他颇为惊讶地扒开袖子看了眼表:“好早啊,不多睡一会儿吗?”

“还早?都八点半了。” 药研笑出声,“我在家的时候,每天都是五点半起床的啊。”

“哎呀,那都起得和我一样早了。” 一期惊诧地扬起眉头,“起那么早做什么?”

“只是把兄弟们的午饭准备一下而已。嘛,反正都是些琐碎的事。” 药研耸耸肩,朝他张开手臂,“可以下去看一下吗?一期哥。”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不过药研的话,我批准了哦。”

一期笑眯眯地让他搭上自己的肩膀,伸过手似乎是想把他像抱小孩子一样地抱下来,没想到药研径直一跳,两人在铁轨上重心不稳地跌转了两圈才好容易站住了脚步。药研兜里放着的保温瓶和一期手上拿着的红旗都掉在了白雪上。

“真是的,下一次不能这么危险地跳下来了?” 确认他站稳了,一期方松开紧紧护着他后脑勺和腰椎的手,“万一摔在铁轨上,会出事的。”

“哈,抱歉,我是想着一期哥一定会接住我的。” 药研仰起头来理了下头发。

“当然会接住,但如果是别的铁路的话,就不是我接了啊?这样跳习惯了可不好。”

“怎么可能啊,别的铁路上的铁道员又不是一期哥,根本不会允许我跳下来吧。”

第一次这样跳下到铁轨上,是非常新奇的、在别处都很难有的体验。药研蹲下身去,把保温瓶和旗子都捡起来,塞到一期的手里。

“是温开水,我兑了点蜂蜜,对嗓子好。” 少年人解释道。一期稍扬起眉头,望着手中的保温瓶,又深深地看了眼药研,与蜜糖差不多色泽的眼中迷了层水雾般,微微发亮。

“谢谢你,药研……” 他停顿数秒,几分犹豫地问:“刚才,是不是有人去车站了?”

药研便告诉了他莺丸的事。“一期哥认识那个人吗?”

“唔,只有莺丸先生来过的话,就没事了。” 一期摸了摸他的头发,“认识的。我刚到车站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啊,他现在就在车站那边的那个长椅上坐着哦。他比我年长一些。”

边说着,边像高中生一样,拉过药研的手,躲在火车后面,探出头去。顺着一期示意的方向,药研果然看见了之前那个来去都随性得仿佛不存在的男人,正端坐在车站的椅子上,手里捧着那个保温杯。那人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在往列车进站的方向看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长在椅子上的青绿色雕像。

想起莺丸在车站里的行为,药研忍不住挑了挑眉头:“一期哥啊,莺丸老爷该不会是每天早上都这样吧。”

“还真的是哦。” 一期轻声说着,戴着毛绒手套的手指扣在镶嵌于车头的积雪上,“……每天早上,都会在这里,一直等到十点上午的班车走了。无论是怎样的天气,莺丸先生都会在这个站台上的。之前有过一次下暴风雪,所有列车都取消了,我问他要不要去车站里坐,他也不肯。”

“……是在等大包平老爷吗?”

药研想起莺丸临走时认真留下的那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一期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当时也是。第一次见面他和我说话,就是讲了大包平先生。” 仿佛这个话题令他感到分外寒冷一样,他揽过药研,把穿着厚羽绒服的孩子拢在怀抱里,“大包平先生呢,是莺丸先生的兄弟来着——不是亲生的,莺丸先生是家里的独生子,大包平先生是他堂兄,不过两人以前就经常在一起,情同手足……吧。”

“像我们和一期哥一样?”

“嗯,差不多哦。” 一期抿嘴笑笑,“是的,差不多像这样。但后来大包平先生去了很远的地方。大包平走的时候,莺丸先生是在外地做茶师的工作,没接到消息所以没有来送他,大包平先生也只是留了个很短的口信,说是会回来看他的,坐着火车回来。”

“唔,原来如此。”

“大包平先生走了没多久,莺丸先生就回到樽奈来了。” 一期低下头去,“然后……就是这样,每天都在车站,花上小半天等他的兄弟。我之前也问过他大包平先生有没有和他通过信,他都不回答,只是和我说快了,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人。

药研本以为自己会比其他人都更懂得这其中的滋味;现在看来,人们的心中都各怀深情的故事,他不比别人清楚得更多。他偏过头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别告诉一期:他和其他兄弟们在放学路过火车站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放慢下脚步来。

察觉到扶在自己肩胛上的双手加重了力道,药研抬起头:一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他的目光正望着火车头,或者说,望着莺丸的方向。这时,药研惊觉自己的个子已经能让自己轻松地望见一期的眼睛了——一期的眼中,充斥着带了怜悯的怅然,好像他也在等待着一辆载着重要之人的火车。

“一期哥?”

药研有些担心地握上一期的手。当他的手指碰触到一期的时候,他的哥哥一下子回过神来,一双秋叶色的眼深深注视向他,半晌,才撑了下额头,好像讲这些故事耗了他很多力气。一期拧开保温瓶,喝了好几口,才清清嗓子问:

“那个,药研……莺丸先生有和你说什么吗?”

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关于大包平的事,还有照片的事。“一期哥,你该不会是给每个乘客都看了一遍我们兄弟们的照片吧……”

一期被他逗笑了。“哈哈哈,没有那么夸张。”

“我可是觉得好像整个樽奈的人都叫得出我的名字啊。” 药研无奈地说。一期摇摇头,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现在在樽奈只见过两个人,还都是在车站。” 一期说,“在车站的话,只有鹤丸先生和莺丸先生是几乎每日都会见到的,我也确实常和他们聊天。……啊,对了,你今天想去别处看一下吗?想去滑雪什么的吗?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我可以拜托鹤丸先生来帮忙看一下车站。总是在车站的话,药研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不无聊。就算只是在站台上站着,只要能和一期哥一同站着,就很开心了。他这次翻山越岭地来,也不是抱着什么玩乐的念头。然,滑雪对他这年纪的南方孩子而言,还是颇有吸引力的。药研纠结地眯起眼来:他知道自己该拒绝这种会打扰到一期工作的娱乐计划,但跟哥哥一起滑雪的期望又挠得他心痒痒——他甚至得扮出冷静的模样来掩饰这种孩子气的期待。最后他告诉一期,离中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到时候再决定。

“中午想吃什么呢?” 药研问,“午饭我来做吧。”

“但冰箱里没有菜了。” 一期为难地苦笑了一下,“下一班班车是十点到站,再下一班是十二点……我们十一点的时候去买点菜,看看吃什么,怎么样?”

药研高兴地咧开嘴:“好。”

天尚是阴着,却显出明亮,山雪与云都像被洗过的棉花一样洁白,迟迟苏醒的风也奔跑起来,钻进药研衣服的缝隙。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脖子上还围着两条围巾,连忙把贴着自己脖子的那条格子围巾摘下来,搭到哥哥脖子上。那条围巾已经如昨晚一期给他披的那件毛衣开衫一样暖和了,暖和得当围好的时候,一期的嘴角盈上了幸福的笑容。


火车头出的故障不是很大,只是有个零件松动了。当司机从小餐馆里吃完早饭回到车站时,粟田口兄弟已经回到了站台上。照例嘱咐完天气与路况,一期吹响哨子,将这辆火车送上归程。和许多辆从樽奈开走的火车一样,这辆火车上也没有乘客。

“一期,下一班是十点到站吗?”

“是的啊。莺丸殿,您觉得冷的话,要不要去车站里等呢?离十点还有些时候。”

“不了,我就在这里。” 莺丸喝了一口茶——药研望着那不再冒热气的茶杯,觉得那里面的茶说不准有冰碴了,“万一他坐了辆加班的班车来,我可不想错过啊。”

听起来简直是异想天开得可以,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成年人之口。若放在昨晚听见,药研说不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知道了莺丸与这车站的故事,他只觉得这幻想实在是苦涩得不忍听多。一期似乎也对这想法怀着严肃的态度,点点头:“确实有过这样的情况呢,函町那边的班次在冬天不太稳定,加班车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如果您听见汽笛声的话,就还拜托您去车站喊我一下罢。”

“嘛,会尽力回应你的期待的。” 莺丸说。

“您的茶,要再加点热水吗?” 药研问。

“如果可以的话,谢谢你啦。”

拎着莺丸的保温杯回到车站里,药研才见樽奈站的站长才无可奈何地看了眼窗外。“现在这种情况,樽奈不会再加班次了,只会根据客运量和天气时不时地减班次而已。” 

“你不打算告诉莺丸老爷吗?”

“不用我告诉,” 一期挠挠头发,“莺丸先生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我可不觉得他对樽奈这条铁路知道得比我少很多。” 

药研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脱下鞋走到厨房去烧开水。

“待会儿还要做什么吗?” 少年人问。

“要把屋子周围的雪铲一下。” 一期说,“把茶送给莺丸先生后,我们就去吧。”

说是说铲雪,门口通往车站的小路和台阶的雪早上都已是被一期扫好了,上午天气不错,此时路上只敷了层细绒似的薄雪,露出的石面结了冰,显得晶莹剔透。药研小心地踩过,一步步地踏上台阶。

莺丸仍旧像方才他离开时一样的姿势,挺直着背,头微微侧过,望着火车开来的方向。听见他的脚步,莺丸转过脸来。

“您的杯子。”

“啊,谢谢你。”

从药研的双手中接过杯子,莺丸眯起眼,露出满足的微笑。药研犹豫了一下,将长椅上的雪扫出一个空位,坐到莺丸旁边。

“您是在等大包平老爷吗?”

虽然明确地知道着答案,药研却还是想听这个人自己说出口来。莺丸一点也不惊讶他知道这件事,十分平淡地给出了回答:

“是的呀。快要年末了,今年大包平应该会回来了。”

这个句式,药研听过太多遍了。

年幼的弟弟们围着他和鲶尾骨喰,问:一期哥今年新年会回来吗?快要过年了,今年他会回来过年了吧?他一边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一边别开目光。

——不回。今年也不回来。

——为什么啊?过新年的话,不应该全国的公司都放假吗?

药研也不太清楚国家铁道部究竟算不算是 “公司” 。

——铁道员不会放假的啊,如果他们放假了,别人过年就回不了家了。

每一年的新年,都有很多很多放假的人坐着飞机、大巴和火车,穿过长长的公路和铁轨,往故乡奔赴去,与自己的亲人相拥,故乡的家中有明亮的灯光,有新鲜的食物。但在这幸福的重逢背后,是在黑暗中看不见的、没有假期的人们,穿梭在这国家的许多角落。他们握着方向盘,或是手指在开关之间调动,或是捏着手术刀与病历,或是敲打着键盘。

有多少人在新年的夜晚幸福地相拥,也便有多少人在温柔又思念地望向万家灯火。

作为铁道员的弟弟,他明明应该比别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些。可他尚是年少,又怎么控制得住自己的心情?当看着日历上的圈一环环地划向末尾,像时间的浆在生命上敲出的涟漪,他也会想:今年应该会回来了?今年能回来就好了。然后,然后,电话铃便响起,一期的声音遥遥而沙哑地传来:抱歉啊,今年也不会回去了。大家在家里,可要好好地、热闹地过年啊……

他恍惚地垂着头。莺丸斜过眼,瞧了他片刻,目光悠然越过斜前方的铁轨。

“药研君呀,你看。”

顺着莺丸指的方向望去,蓦然见着几只暖灰色的动物,从树边的雪堆后伸着长长的脖子探出头来,那毛发上沾着细雪沫,显得像披了薄纱。它们的大鼻子翕动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同样好奇的药研。

“那是……鹿?”

“是狍子。” 莺丸探过身去。

像是听懂了二人在讨论它们,狍子们摇晃着毛茸茸的身体,从雪堆后面跺出:一只大的,身后跟了三只小的。那三只小狍子伸直过脖子也不比那只大狍子的背高多少,依偎在大狍子的身边,三个小脑袋凑来凑去,不时蹭到对方脸上。

“嘛,它们是一家子呢。” 莺丸笑眯眯道,“凑在一起的话,会更暖和。我和大包平高中的时候做生物课研究,就是研究狍子们的生活习性来着。”

灰色的生灵们在原地杵着互相蹭了一会儿,兴许是让他们看够了,才慢腾腾地踩过深雪,往灌木林间走去。药研注视着它们的背影,不无羡慕地抿起嘴唇。

“怎么样,看起来它们活得很悠闲吧。” 莺丸喝了一口茶,“在樽奈这边,狍子也好,狼也好,鹿也好,群体意识都要比在别处的同类更强一些。”

“为什么?”

“因为樽奈很冷。” 莺丸伸手把少年人的围巾掖好,“樽奈的冬天对动物来说,是非常残酷的。如果它们珍惜生命,就会明智地选择与自己的同伴在一起,寸步不离。”

药研知道他不是在说狍子的事。思恃片刻,少年人说:“大包平老爷,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对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莺丸不假思索地回答,“今年新年……正月的时候,他应该就会回来了。以前正月的时候,我们都要一起去寺庙的。”

“您就打算一直在这里等他?”

莺丸眯起眼睛。 

“如果是换作药研君呢?” 他反问道。

是用了疑问词做结尾,但那语气怎么听都是肯定句。药研垂下眼帘,苦笑了一声。

“啊。莺丸老爷应该最清楚了才对。”

此时,药研的心里逐渐萌生出的,是一种奇妙的庆幸感。

知道自己所思念的人在哪里,就总有办法来见到。相比起莺丸,他实在是个相当幸运的思念者。一期哥只会在樽奈,在这站台上。药研乘着火车来,就一定能遇见一期。可莺丸却不行。莺丸不知大包平去到了哪里,不知去哪里找到;即使有火车能带着莺丸去到樽奈以外的地方,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人,也实在是不合实际了。

于是莺丸做了他能做的事。莺丸在这里等待着,这样,若有一日大包平回来了,大包平在故乡的站台看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自己的兄弟。

无论是怎样的思念,各人都有各自的限制。莺丸只能在这站台上等待,药研稍微好一点,但也只能是坐过两天一夜的火车来这里,和哥哥一同呆上一天两夜;药研没有办法在这临近年末的日子,和一期一同回到在苍石的家中。

“药研君。” 莺丸说,“好了,去陪陪你哥哥吧,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也就是这样而已。你是来看一期君的,不是吗。”

药研点点头。

“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来过像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了。” 莺丸微笑道,“这个车站,因为你都变得热闹起来了啊。”

“我吗?” 药研不置可否地指了指自己,“您言过了,我的兄弟们确实都是比较贪玩的性格,但因为我热闹起来什么的……”

“你的到来,对一期君很重要哦。” 莺丸轻声说,“一期君对这个车站很重要。嘛,今天早上他在站台这边的时候,很开心呢,逢人就说你来了。”

勉强听到最后懂了这个逻辑,药研忍不住感叹这位先生实在是令人难抓到重点。他不觉得自己的到来对这里而言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毕竟这一个早上他除了吃饭和在铁轨上散步,什么也没有做,毫无贡献可言。

“我要去铲雪了。” 他站起身来,“莺丸老爷的茶要加水的话,我把水热在铁炉上了,您去厨房就能看得到。”

“啊呀,多谢你了。”

道过别,药研走下台阶去。天气不如清晨那么冷,薄雪融化在楼梯上,反过清澈的光芒,吸引着药研的视线。他低着头,十足小心地探着脚踩到冰上,却还是在踏到倒数第五阶的时候,脚侧落地时一下子打滑,猛然失了重心。他下意识地反手想抓住栏杆,不料那栏杆也是滑溜溜的,完全没办法稳稳握住,倒让他又往下滑着虚踩了一级——这一步没有上一步那么走运,他感觉到自己脚都滑离了台阶面;他正在往前摔去。

“唔呃!……”

反应过来自己逃不过摔倒这桩事了,药研反而相当认命,只觉得幸好这剩下的只是四级台阶,不算太高,就算摔倒了同样满是湿漉漉的冰上,只要好好摆着姿势着陆,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不料扑倒一半、眼看着就要撞上冰时,眼前忽然闪来一个深色的身影,伴着一声听起来比他自己还要焦虑的惊呼。

喂喂,太危险了!

“小心!”

药研被吓了一跳,边喊着边下意识地想侧过身躲开那人,来者却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紧紧地将他围进怀里,似乎是承不住他的冲力,用手护着他的后脑勺和腰椎,往后退了好几步,自己的背狠狠撞在车站的木门上。

“唔!”

那人吃痛地叫了一声。在他怀中的药研被这一连串的意外惊得微张嘴唇,但还是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回过神,连忙挣脱出来。

“一期哥!……喂,没事吧?”

“没、没事……” 一期弯下身去,被药研扶住肩膀,“倒是药研,你没事吧?……”

“只是滑了一跤而已,别担心。” 想到方才的出丑,药研忍不住想躲开目光。从楼梯上摔下来已经颇为失态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哥哥给接住。

见他确实站得稳,也没有哪里受伤的样子,一期才直起背来,长舒出一口气,揉着自己的肩胛。“早上我忘记撒沙子在楼梯上了,也没记得提醒你,这楼梯雪后确实是很滑的。” 停顿了一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刚来的时候,也摔过好几次。”

“哈……是这样吗。” 药研撑住额头,想了片刻,还是把方前想到的话以一种称得上严厉的音调说出了口:“一期哥,以后别这样做了,很危险啊。”

“咦?”

“看到别人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话,不要想着在下面接着啊。” 在学校的医务室里做健康委员的药研见过不少在楼梯上推搡打闹结果跌下楼梯的人,但受伤重的往往是那些站在楼梯下面不小心做了垫子的家伙,“很难接稳是一方面,万一两人都跌倒的话,会比一个人摔伤更麻烦的。尤其是雪天,这下面的地也很滑……”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几分高高在上了,药研放缓下声音来,倒是一期听着他说这些话,像是听故事一样露出津津有味的笑容,弄得药研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嗯,确实是这样啊。药研知道得很多呢。” 

好像用意被理解错了。但毕竟是兄弟,十几年一同生活,药研也知道眼前的兄长其实有认真地理解到自己的意思,也就没有强求。

“既然知道的话,药研也要答应我,像上次在树下接着秋田那样的事,不可以再做了?”

“哈?”

药研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一期是在讲之前他们秋天去果园的事。小小的秋田从树上掉下来时,一期在离果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药研想都没想就伸手接住了弟弟,结果扭到了自己的手,幸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养了一周就痊愈了。

“那个不一样吧,” 药研说,“因为是弟弟,当然要……啊。”

一不留神就被一期套了话,药研不禁怔了。一期见他那不知该不该把话讲完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药研,也是我的弟弟啊。” 一期说。

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话语,药研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说什么都没用。发生意外的时候,他会本能地要去保护比自己年小的亲人,而一期也有同样的本能。所有——所有的生物,可能都会有这同样的、流淌在血液中的,比理智更迅速的冲动。他的目光转向一期靠在墙边的扫雪铲和装了沙子的铁桶,提议道:“一期哥,我们扫雪吧。”

要将屋子周围扫出一圈干净的路,听起来是相当吓人的工作量,然而一期推着扫雪铲,药研拎着扫帚打扫着散雪,二人边聊天边干着活,不出半个钟头,一条深灰色的路便围上了樽奈车站。望了眼表,一期微微睁大了眼睛:“今天的速度还真是快啊。……以前扫的时候,都要弄上一个小时的。”

“一直是一期哥一个人扫啊。”

“是的。” 一期说,“一般是先把雪全部铲好,然后再用扫帚把余下的雪扫到旁边去……果然两个人一起做会比较快啊。谢谢你了,药研,扫帚很沉呢。”

“没有啊,这种重量的,像羽毛一样啦。”

挥舞和他本人差不多高的大扫帚,是挺费体力的事,药研却做得兴致高昂。扫雪和在教室与家里院子中扫地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雪随着他的动作,像风的纱巾一样,飘到旁边的雪堆里去,余留下潮湿的痕迹。

“还有半个小时才有火车进站啊。” 一期接过那把沉甸甸的扫帚,连同扫雪铲一起摆回到车站边上的储物小屋里,重新上好锁,“药研想做些什么吗?要不要回去烤一下火……”

药研抿抿嘴唇。他其实想再多玩一会儿的,但一期会这样提议,说不准是因为一期自己已经很疲惫了。

“嗯,回去吧。”

他走上前去,拉住一期的手。然而在拐过转角时,一期却又停下了脚步。

“那个,药研……你想不想打雪仗?”

那语气听得根本不像是在征求意见,而是近乎热切的提议。低头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一期的眼睛闪闪发亮。药研愣愣地看着这样的哥哥:他极少见到一期这样的神情;在望着他与兄弟们时,一期的眼中都总是带着宠溺的包容,好像一期从未有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

“你确定吗,一期哥……那可真是令人热血沸腾啊!”

得了许可,药研露着人畜无害的笑容,直接把刚才攥在手里的那团雪糊到了一期肩上。他之前本就想着问能不能打雪仗,一期说回去烤火后,他还恋恋不舍地捏着那个雪团,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第一个雪球打响了战役,一期似乎也被他这出人意料的出击给惊到了,反应过来后,见药研已身手矫捷地跑到了旁边的雪堆上准备下一发雪球,他爽声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药研平日的锻炼,也没有落下呢。”

昨日下午踏上从函町到樽奈的最后一班火车时,药研一定没有料到自己竟有机会来打一场轰轰烈烈的雪仗。几年方有一次机会见到雪,更何况对手是自己的哥哥,药研压了几年的玩心一下子涌来,手上捏雪球的速度完全不像个生活在南方的孩子。

“看招!”

虽然是第一次正式打雪仗,药研的身手却是相当惊人的熟练,两个拳头大的雪球也能不偏不倚地砸到近十米开外的一期的手臂上。然而,一期好歹是比他在冰雪之地多生活了四年的人,年青人迈在雪地上的脚步较少年人的要稳不少,当药研正想方设法把陷在雪里的脚拔出来时,一期的雪球也打上了他的腿。

“觉悟吧!”

“还早得很呢!一期哥!”

若是被樽奈车站的常客们见着此时发生在车站后面空地上的这一切,大约会感到相当惊诧吧:平日里说话举止都稳重不失谦和的樽奈站站长,此刻穿着那身平时总被烫得一丝褶皱也没有的制服大衣,与自己的弟弟热火朝天地大打雪仗,笑得像出来冬游的高中生似的。若让粟田口家年幼些的孩子们见到此刻玩得满脸飞红的药研,估计也是会惊讶得合不拢嘴罢。几轮下来,兄弟俩都差不多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便也不再客气了,雪球越捏越大,已经到了看起来相当危险的体积,只是二人都知道这些雪球大部分都不会真的砸到对方,只会在对方的脚边化作一个小雪丘而已。趁着离一期隔开了一段距离,药研伸手拢过积雪,不消几秒裹出一个几乎和他自己脑袋差不多大的雪球来,双手举着,朝同样捏着雪球向他奔来的一期投掷过去。

“接下这大大的一击咯!”

无论是按照常理还是按照药研的计划,这个雪球能砸到一期的可能性都是相当微乎其微的,一期自己也根本没把那个雪球放在眼里一样,照样往药研这方向边跑边举起手中的雪球,却一下子没留意脚下,踩进了之前同样卡过药研的脚的雪坑里,重心不稳地往前弯过腰,竟是被药研扔过的那个硕大雪球来了个当头一击。听那大雪块与制服帽子的硬层发出的闷响,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药研大呼不妙,连忙扔下手中的雪球,跑到一期身边来。

一期的帽子掉在雪上,而一期的头发像是一块不合时宜的春天的天空掉在这茫茫雪野上似的。青年伸手拍掉头发上的雪,望过朝他跑来的弟弟,连忙出声提醒道:“小心脚下!”

可惜已经迟了,这个坑迎来了这场雪仗的第三脚:药研也不知自己是太心急了或是怎么,竟如瞅准了这坑一样,一脚准准地踩了进去,毫无悬念地像几秒前的一期一样径直被绊倒过去。

接住他的不是冰凉的雪地,而是一期因为雪仗沾满了雪沫的、满是褶皱的大衣,与环上他背的手臂。兄弟两人都躺倒在雪地上,望着彼此凌乱的头发与脸,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时此刻,药研真希望这世间能有机器,将自己此刻的心情和所看到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这无忧无愁的完美时光,他知道自己在接下来人生的很多日子里,都会反复怀念,反复想要再次度过。他向来忙碌着,学业、生活、家里的事,一件件地压在他的肩膀与心头,以至于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去多愁善感。可现在,那一切都暂时地离他很远,与他相隔了四分之三个国家的距离。现在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这位较他年长的兄长:理解着他的心情,认可着他会用手臂接住摔倒的他,和他一同打雪仗,一同欢笑。

只有在这个人面前,药研才会毫不顾虑地奔跑,才会做出一脚踩进雪坑这种滑稽的错误。因为是一期哥,会照顾着他、在他要摔倒之前接住他的一期哥。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向来是牵着别人的手、照顾着别人脚下而仔细看路的药研,才会一下子松懈下心来。

“这样悠闲一点……也不坏呢。”

雪又开始下了,云朵融化成白色的尘埃,纷纷扬向同样洁白的土地,也落在药研的脸与眼睑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一瞬间,他所看到的天空,尽是柔美的飞雪。他深深呼吸着清冽的风,转头看向哥哥:一期也正和他一样,闭着眼享受着冬日的恩泽,嘴角盈着笑意。

他们就这样躺在雪地上,手臂搭着手臂,枕在冬季为他们织出的床褥——不,一点也不冷,刚打完雪仗的他们血管里充斥着足够的热量,他们暖和得面颊微红,正是最适合如此在雪地间歇息的温度。


鹤丸国永有一头雪一样的头发,皮肤也白,显得像冬季的化身一样。随着鹤丸国永所驾驶的火车的遥远汽笛声而来的,是骤然开始下大的风雪。药研陪一期站在站台,看了眼坐在长椅上、帽子、肩头和腿上已经积了雪的莺丸,探过身张望着火车要来的方向。这危险的动作被一期用拿着旗子的手挡下。

“……真不愧是鹤丸殿啊。” 抬起手挡住迎面袭来的风雪,一期小声地自言自语。

“什么?”

“唔,每次鹤丸殿驾驶的火车到站之前,雪都会莫名其妙地下得很大。” 一期苦笑着解释道,“几乎已经是个定律了。”

白色的火车停在白色的站台边,两位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从门里走出,将票递给一期,又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药研。站台边缘,没有等到大包平的莺丸站起身来,无声地走下台阶,像一枚叶子飘进风雪里。

“粟田口君,这位小公子是谁哇?”

“是舍弟药研。药研,这是新井爷爷和婆婆。”

药研向他们欠身打了招呼。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听了一期的话,眼角皱起笑纹来。

“哎呀,是粟田口君时常念叨的弟弟吗?是来和哥哥过年的吗?那你也是从苍石来的吧?真好啊,小伙子,苍石可远了……”

“我家的那另外一个毛头小子,不知今年会不会回家来一趟啊。哎呀,哎呀,千别川太远了,我们可走不动那么久的路啊……”

铁道员检完票后,和弟弟一起把他们扶下铺好了粗沙的楼梯,待到他们走上大路,二人才走回到站台上。

“新井婆婆他们经常给我送菜来着。” 一期微垂下眼帘,“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三年前,就在这个站台上送走的,但这三年没回来过一次,说是工作太忙了。他们这次是去看在函町的那个儿子,另一个儿子是在千别川。”

药研拉着他的手腕,没有接下话。

可能一期哥并不非常适合做铁道员。少年人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如此说道。当然,这不是从技术上判断。作为应届优秀毕业生之一,作为免试通过的樽奈站站长,一期处理铁道与火车的经验丰富,踏实认真的做事习惯想必也是非常适合这类技术活。但药研在过去十几年所认识的一期哥,是个过于温柔的、好像会将每个认识的人的事都放在心上的人。在药研看来,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拿少年人自己来说,他自认为已经是一心多用的典范,毕竟十几个弟弟(还有一个不太让人省心的二哥)都能被他照顾得井井有条,不过除去自己的家人,再往多的人去惦记,他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在他眼中,心也好,关怀也好,都像是相机里的胶卷一样,用去一节,便是用去一节了。

一期却像一卷怎也用不完的胶卷。樽奈的这个小站台上发生的故事,似乎都在一期的心上烙下了足以改变他表情与心绪的印记。

这样的人做铁道员,每天看着人们道别、目送着一列又一列的火车离开,不会感到煎熬吗?

不是铁道员,也不是一期,药研无法猜测出眼前兄长的心情。倒是从楼梯上方传来的呼唤引过了他的注意力。一期扬起手来。

“鹤丸殿啊,午安。有什么新闻吗?”

“午安,一期。今天倒有一个惊吓和一个惊喜,想先听哪个?”

见他们上来了,穿着黑色制服大衣的鹤丸国永踩过雪,匆匆朝他们走来,帽檐阴影下一双与一期有几分相似的赤金色眼中闪烁的,不是昨日药研在车上见到的快活光芒,而是沉稳的目光。这模样的鹤丸,看起来比较符合他的年龄。

“哈哈哈,那就先惊吓吧。” 一期的心情不错,好像没有看出朋友目光的微妙差异。看到一期身边的药研,鹤丸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边伸过手打了招呼,边迫不及待地扳过一期的肩膀,停顿片刻,压低了声音。

“一期。他们要废线了。……听着,这次不是玩笑话。”

声音不大,恰好是一期与药研都能听到的音调。一期打招呼的笑容尚未来得及褪去。

“什么?”

“废线。” 鹤丸重复了一遍,跺了跺脚,摘下帽子来,“早上我被招去开的会,结果他们就那么决定下来,真是把我彻底吓到了,之前的保密工作竟做得这么好……他们要废除函町到樽奈的这条铁路,以后火车只开到函町作终点站,然后开到古平郡。明年秋天,樽奈站就要作废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终是吐出一口浊气,低下头去,雪白的头发被风雪吹乱。药研努力地分析着这句话中的信息,只感觉手被挺直了背的一期下意识地抓紧了,紧得他感觉自己手上的骨头都被抓成了一团。

“明年……?作,作废铁路?” 

“对,明年。” 鹤丸说,“对吧?吓到了吧?我也没想到这么快。”

“不,我……” 一期咬紧了嘴唇,望向鹤丸身后的火车,“……毕竟,这条线的乘客确实少,每个月都入不敷出……我都有记账,自己清楚。上层如今要废除这个站,我也并无怨言……”

他的声音被哽在喉咙里。樽奈站的站长讷然望着鹤丸国永,欲言又止地翕动着嘴唇,好像在寻找一个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的理由。 鹤丸耐心地撑着他的肩膀,等待着他寻找合适的词。斟酌良久后,一期切切地抓住鹤丸的手。

“他们——他们有没有说,废线之后怎么办?” 他焦急得声音都在发抖,一连串地发问道,“这里还有几百位人住着呢!几百位老人家……废线了之后,他们怎么去别处?到樽奈的巴士冬天都开不进这雪地,冬季年前回樽奈的旅客该怎么办?上层有给出计划吗?”

对啊,那些人该怎么办呢?

苍石很大,有许多铁路,许多大巴都能到苍石。药研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迷路,这土地上的每一条路,好像都能通到苍石似的。

但樽奈不一样。樽奈只有这条铁轨,这些火车。停了这条线,没有了列车,樽奈的人们该怎么办呢?那些想要回到樽奈来的人,又该怎么办呢?大雪的天气,汽车是很难开动的。

明明不是自己需要担心的问题,也不是自己住的地方,药研却也跟着一期紧张起来。他少年的心里,头一次有了这样奇特的共感:因为一期,因为一期过去在樽奈度过的四年,樽奈已经不再是他车票上的黑色墨迹,也不再仅仅是站牌上的那几个字。

他头一次对故乡以外的土地心怀怜惜的顾虑,只是因为他的家有一部分,已经化作了这块冰雪之地的历史:那是对他而言无法弥补、无法替代的,他与其他兄弟用思念填满的岁月。

可他们却说要废除这一切了。

虽然眉头紧蹙,鹤丸国永还是耐心地听了一期的问题,并一一给出自己暂时知道的信息:今日早晨的会议上只是决定了废除樽奈线与樽奈铁路一事将于明年初秋落实行动,届时会关闭铁路与车站,后续尚在讨论中,有可能会是将铁路填平成公路,或是安排函町到樽奈的长途巴士与计程车,并在冬季适时分配扫雪车在樽奈周边的公路待命。听起来,废线之后要做的事,比保留线路所需要的要繁琐得多。

“分配扫雪车在山路……” 一期重复着他的话,声音里掩不住惊讶,“……这四年赤字已经这么严重了?是我失职……”

“不,和你没有关系,别这样自责,一期。” 鹤丸摇摇头,“赤字情况从佐藤先生就任的最后三年就开始了,毕竟樽奈这边人本就少,没有人坐列车,不是你的过错。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知道。”

嘴上这么说着,药研所看到的一期的眼中,却丝毫没有甘心承认的意思。鹤丸叹了口气,伸手掀起他的制服帽,又给他重新戴好。

“可能明后天上层就会派领导过来和你讲这件事了,我今天也只是来和你做个预告,让你明天别被吓得晕过去而已。” 鹤丸国永尽可能地放轻快了语气,勾勾嘴角,“好了,既然要发生这种事了,不如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吧。说完惊吓该说惊喜了,今天开会的时候,他们也讨论了废线之后你的去处。”

一期扶了扶帽檐。

“我的去处?”

“樽奈站废除之后,站长也要调职了吧?” 鹤丸舒展开眉头,“国家铁路部正在苍石的七户区修建列车站,药研——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七户区是不是新建了一个广场?”

药研睁大了眼睛: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们的家在六川区,走不过三个街区便是七户,那里这两年修了个大型娱乐广场,然而药研忙着家里的事,一次也没有真的去玩过,更是不知道那里要修起列车站。

“听说工期是明年夏季能竣工。” 鹤丸说,“所以我提交了议案:你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去担任七户站站长一职,他们也通过了这个议案。对——就在今天早上。恭喜了,粟田口站长,明年樽奈站不在了,你也还是会是一站之长的,而且这次是在家门口。”

鹤丸国永带来的消息就如他的列车所带来的风雪一样惊人又飘忽不定。一期被这新消息给敲了一棒般,猛地抬起头来。

“也是明年?”

“也是明年。怎么样?是个大惊喜吧?” 鹤丸高兴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你在这里呆了太久了,一期。你守了樽奈四年,也是时候回家去了。” 

“是的……啊,谢谢您,鹤丸殿——感激不尽。” 终于反应过来,一期向他匆匆欠身。

鹤丸大笑着摆了摆手:“不,别谢我,我什么也没做。上层也是看了你这四年的资料和报告认可了你的实力的,完全是你自己的功劳啊。……开心吗?明年就能回家去了。”

一期微低下头去。

“是的,” 他轻轻地说,“是的,我很高兴。”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并未载上喜悦的眉宇。一期仿佛刚从一场冗杂迷乱的梦靥中回醒,双目间满是迷茫。过了半会儿,他才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抱歉,我也不太清楚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 他说。

“嗯——确实一言难尽呢。” 鹤丸点点头,“我想你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这件事。没事的,一期,樽奈这边会有人照顾好的,你今天晚上也可以想几个提案,明天若有上层的人来和你说了,把提案与他们商量便是。”

“领受了,今晚我会慎重思索的。谢谢您告诉我这一切,鹤丸殿。”

“举手之劳。” 交代完全部的事,鹤丸才又把目光转向药研,“你有带药研去四处看看吗?——嘿,他头发间有雪呢。你们早上打雪仗了?”

“真不愧是您。”

“什么啊,感觉错过了很有趣的事呢。” 鹤丸不无失望地晃了晃脑袋,“没办法啊,今天早上实在太忙、太多惊吓了,就算是我也有点被吓到呢。那,我先回去了,你带你弟弟多玩玩吧。” 他顿了顿,戴上帽子,压低下帽檐,“想想以后在车站见到你的日子,还真的是见一次少一次了。这样还真是有点寂寞了呢。”

“那倒不会。” 一期苦笑着打趣道,“莺丸殿还会在这等您和您的火车呢。”

“啊啊,对哦,还有那家伙。” 鹤丸笑道,“火车废线了之后,他该去哪里等呢?”

雪泼洒在他们之间,像是从地面上升起一样。

“我该走了。” 鹤丸拍落自己和面前粟田口兄弟肩膀上的积雪,向他们抬手比了个军礼,“明天再见了,粟田口站长,和你弟弟度过一个充满惊喜的晚上吧。”

一期点点头,跟着他走到站台边缘,待到鹤丸上车后,他探身望了望车头,又朝鹤丸也敬了礼,才吹响哨子,喊道:“出发,前进。”

他的声音那么沙哑,好像被樽奈的风温柔地束住了喉咙。雪白的火车排出水晕墨似的烟雾,绘制到苍茫的天幕上。

“后方正常。号志正常。”

一期抬着戴了白手套的手,大声地宣布。

药研在他身后注视并聆听着这一切,像是观赏一出不哀不乐的剧。明明自从鹤丸开始和一期对话之后,他就一步也没有挪过,他却在火车开走的一瞬间,感觉自己迈开了步伐。他——名为他生命的指针,疯狂地奔跑起来。他好像一脚踏入了自己所不曾明晰的舞台,站在千万盏刺眼的灯前,而周围每个演员的速度,都那么快,像伴着鹤丸的火车匆匆远去的风雪。

风是已止了,然雪则依旧飘落,速度慢得跟一期垂下手的动作一样,山川寂静,树木无声,眼前哥哥的背影连同这片雪景,都像一幅被定格住的画面,好像要被这近乎凝固的时间给制成一张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褪色的海报——会被悬挂在那幅基哈十二型的海报旁边吗?这也应该是一张限量版的画面。地与天本就是纯白的了,唯一会从纸页上褪色的,大约只有那团尚未散尽的烟雾,和那个站台边缘立正得笔直如白杨的、穿着制服的身影罢。

直到膝盖弯发酸了,药研才迈出腿,踩过深深浅浅的雪,走到一期身边,和他一同望着重新涂上白色的铁轨。

“一期哥,我们回车站去吧,在这里发呆,会着凉的。”

任谁来听,这都是句漏洞百出的话,作为一个南方来的少年人,药研实在不觉得自己的这句劝有任何说服力。然而一期却因为他这句话,本僵着的脸上渐渐显出一些柔和。过了几秒,年青人扯扯嘴角,向他点头。

“确实呢,下一班车十二点才来……走吧,药研。”

药研扶着他的手臂,与他一同走着。走到楼梯口,一期低下头去,脚却迟迟停留在铺了沙子的台阶上方。

“我,很高兴啊。” 一期眯起眼,攥紧了药研的手;他像是要催眠自己一样,喃喃道,“终于……要能回家了。”

“兄弟们也会很高兴的。” 药研咽了下喉咙,“能在家附近工作的话,实在是太好了啊,一期哥。”

“是啊。” 一期终是微笑起来,“这……是件好事吧。”

药研点点头。他知道一期不会告诉他:有很多事是既不好也不坏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双面的,有为之受益的人,也就有为之付出代价的人。

也有很多事,是只有那一个人能做到的。换了别人、换了别的时辰,都就不是那一件事了。一期的难过与开心并不冲突,他难过的只是道别而已,他是个念旧的人,前往离家的火车前,他也反复在院子里四处转悠,像是要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记下。而他的心又太广了,他的心就像一片刚落完雪的空地,就连一阵风也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有多难过,就也有多开心吧。

药研如此确信着。毕竟,就像有些事是只有他药研能做到的一样,这世上也有很多事,是只有一期能做到的。


TBC.


三章

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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