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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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 “在她三岁半的时候,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她有过很多孩子。

不,不要误会,她并不是个很好或很优秀的人。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在这世间,人一生千百次去哪里工作都要有各样考核测试,为人父母,却不需任何考试。当然,她也不是很坏很卑劣的人,毕竟她生养过的孩子们都有了各自可爱的归宿,一个太坏的人是很难养出被普通人喜欢的孩子的。

这世间有很多父母,希望着自己的孩子能一鸣惊人,能不同凡响,又希望他们能普普通通,别做太出格的事。

学经济很赚钱啊?那就去学经济吧,将来成为大企业家多好啊。学电脑也不错啊,这年头流行高科技,这也是个铁饭碗,学出来肯定会受欢迎,万无一失。想学个兴趣?那就学钢琴吧,大家都学这个,肯定没错。

她许多次地听到别的父母如此交谈着。然而,很可惜,她是个孤僻的人。孤僻的人的目光就像夜里江上的流火,飘飘然向的,总是些偏僻的角落,或者漆黑的道路。

和所有父母一样,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凡地优秀。所以,她最开始作母亲养出的孩子们,也就都成了企业家,成了程序员,成了会赚钱又受公司欢迎的人。

她是有耐心的,也上了很多育婴的课,读了很多育婴书籍。她喜欢生小孩子的感觉,喜欢知道自己怀孕时那难以抑制的惊喜,喜欢每一天观察着自己隆起的肚皮和肌肤另一侧,液体里漂浮着的那个小生命一点点长大的感觉。分娩很疼,她甚至难产过几次,但只要孩子生出来了,她就觉得高兴,并下定决心:一定要再生一个……

她也喜欢养小孩子,看着那小臂长的小家伙慢慢学会走路,慢慢成长成可爱的男孩女孩,顺着她的性子行上一段时间,就进入他们大同小异的青春期,和她吵架,她为了他们彻夜难眠,想方设法修改着他们的养育计划,急得哭了一宿又一宿。然后,不知怎的,青春期就过去了,他们不再吵架,和好起来,虽然她会有陌生感:这些孩子慢慢地在离开她,她不再像过去一样,一看就能知道他们的心思。

她觉得疑惑:明明一切都是她计划起的,他们的成长都在她所想的步骤里——好吧,有的时候因为正直,她改变了步骤,就一点点。这样看着他们成长起的她,为什么会渐渐无法理解他们,只能看他们自己按照自己的节奏长大?其他父母就走过来了,甚至还有一些没有为人父母的单身人们,他们善良又温柔地安慰她:没关系,这就是成长。这才是长大了的标志啊,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路,有了自己的命运。

终于,他们成年了,长大了,不再是她护在掌心细细雕琢的木雕,而是化为鸟儿飞向了名为天空的舞台般,去到了她所期待的地方。在那里,潮水般的机会向他们涌来,他们有的人成为了耀眼的新星——虽然只是个别,大部分孩子们,都成了幸福的普通人,普通地遇到了深爱他们又理解他们的人,就成家了。

自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在生孩子——养孩子——送走孩子。当她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生养出的孩子也是畸形又丑陋,满身残缺,也养不好。没办法,凡事都要有个学习的过程。

这样的她,也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忽然不想生孩子了。她有点疲倦,她的身体也负荷不起来,她需要学更多的育儿知识,整理自己的育儿笔记,以便将来新的生命诞生时,能够养出更好的孩子。

她不是个聪明的人,她记忆力不算太好,所以很多孩子的归宿,她都记不得了。有一天,当她发现自己很久没写育儿笔记的时候,她便拿出纸笔,想看看自己记得的,比较近的那一部分有多少。

她第一个想起的是她的一个女儿。

她不记得那孩子后来怎样了——好像,她如被风卷走的蒲公英,没有再寄回任何信。她不怪她,她非常惋惜没有机会再和那个女儿多说些话。是她抛弃了那个女儿。那是她经济最困难的日子,每日揭不开锅,她要工作到深夜,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顾她。当一夜她回到家里,发现女儿和女儿仅有的几件衣物都不见了的时候,她心里竟松了一口气。

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女儿了——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明明个子高大,却有着细软甜美的声音和浪漫的心灵,幻想着白马王子的故事,心智似如永远停驻在纯真的年纪。她曾那么喜欢她——有一段时间,她真的只有那一个女儿,她自己省吃省穿,也要让那女儿穿得漂漂亮亮,系上昂贵的蝴蝶结。

她不太担心那个女儿,毕竟在那个女儿离家出走前,就有不少英俊又富有的人向那单纯的孩子伸出了真诚的手。她一定是去到他们那里了,她安慰自己。纵使如此,有些夜晚,她还是会打开相册,望着纸片上那孩子的笑容,怅然若失地苦笑。

那女儿走了没多久,她的好日子就来了。日子好了,孩子也就自然多了,她有了钱,便搬到了一个更大的社区去。她听说那里有很好的学校,如果能让孩子们去那种学校被教育,一定能培养出优秀的他们吧。

新学校教学理念开放,她参加了几次家长会,也和其他家长们聊得多,自己也变开明了。那些家长们真是了不起!他们的孩子们,有成了领衔企业的总裁,也有成了闻名乐队的架子鼓手,也有成了专业登山员……她第一次知道,这世间是有那么多种职业的。之前的她是多么狭隘、阻拦了自己的孩子们的成长啊!她追悔莫及,决心不放过这次机会。

她的这一群孩子们,也不负所望,成为了各具特色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过得特别好,有几个很优秀的,但也有几个泯然众人的。不过,和上一群孩子们一样,大家都有了心善又温柔的家庭。算成功了,她想,毕竟作为母亲,她再清楚不过:他们是那么一群怪人!但这世间就有可人的爱意,就连怪人也能分得一份爱呢!

然后,就是她那个令人印象深刻、被许多人追捧的儿子了。

那是她从那个大社区搬走没多久的事情。邻居家讨论说,几个街区外有个新社区建成了,房子似乎还不错,学校据说也是师资力量很足,想换个地方看看。那时她正在晒被子,望着千篇一律的天空和对面的楼——那些楼里很多房子都空了,住户嫌这小区太老旧,治安也不好,总有人闹事,吵吵嚷嚷,居委会也是鸡飞狗跳弄不了正事。就算这样,这小区却也还是会在各样节日里弄联欢晚会,也还是会大家一起聚到楼下看电影,在外头遇到熟人了,也还是会打招呼。

好啊。她想。住了这么久,也确实是时候换个地方了。有些不舍,但人总要尝试各样的改变。那时候,她也正好送走了那一群孩子们中的最后一个——一个同性恋女儿,剃着男孩子的发型,有一群热情又真挚的爱她的人,欣然来接她去踏上环游大陆的旅程。

她这么想的日子,有传单塞进了她的信箱——正巧是那个新小区的房产广告。房子漂亮气派,是很有名气的开发商的新作。据说之前那个又旧又大的小区,在刚建成的时候,比这还要更令人惊叹。没办法,她与生俱来地不合时宜,总在风光的日子过去后才匆匆赶到。所以这次,她觉得像做梦一样:在这楼正最新最漂亮的时候买到一间住进去,多么幸运……

新家布置好了,她就去了刚成立不久的单元居委会。那时候居委会人不算太多,倒也依旧热闹。居委会办公室在单元第一栋楼的一层,有种了果树的小院子,还养了可爱的小鸟,里头也干干净净的。居委会里甚至有几个之前小区搬过来的朋友。许多个周末下午和工作日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喝茶看电影,交流最近的逸闻趣事,讨论小区的发展前景和新搬进来的邻居们——要送些礼物和糖果,告诉他们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找居委会吧!对啊,还要有些聚会,多些游戏,大家要过得像一家人。

这和之前那个小区多么相像,她甚至以为自己没有搬家,只是把家里翻新了一遍。就这样,就这样便很好。她心想。

直到单元居委会提出想办一个单元少年宫,就是让孩子们在里面交流玩耍之类的。居委会的人们和不少邻居都是为人父母了,有着优秀的孩子们。少年宫不出多久就建成了,孩子们放课后去那里学习玩耍,一点点长大,互相影响得多才多艺,居委会和整个单元楼每日都热闹非凡。到了后来,每周末还会有属于孩子们的表演会:唱歌,弹钢琴,跳舞,诗朗诵……家长们和单身的人们,都会聚过来看,甚至许多别的单元的人,都被这热闹吸引得过到窗边一看究竟。

之前认识她的那些家长们,忽然想起她来,问她:你的孩子们呢?

都已经成家立业啦。她说。都像离巢的鸟儿一样,已经成为独立的人啦。

哎呀,哎呀,听起来是好事啊。不过,你真不打算再多生几胎吗?你不是最喜欢生孩子和养孩子了吗?我们的好多孩子还是你帮忙养大的呢。多养几胎吧,养儿防老啊。

她完全不知道养儿防老是怎么回事。她一点也不觉得养了那些孩子对她未来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毕竟,那些孩子一成人,就迫不及待地走了,除了偶尔寄回家的信和简短的手机信息,什么也不会再带给她。她还是出去工作,赚钱,累得每晚倒头就睡,担心些房贷之类的事。孩子们不寄钱回来,她也不指望他们寄。她生养,只因为自己喜欢,喜欢看他们一点点长大,成为讨人喜欢的人,内心甜蜜蜜地自豪一下,便足够了。

你这就不懂了,你现在多生几胎啊,将来他们人脉发达了,你也就能享清福了啊。

她确实不懂清福为何物。幸福啊,不就是怀胎、痛得她掉眼泪的分娩,还有漫长的、充满不可预料之事的抚养之后,看到他们被自己所爱也爱他们的人挽着手,一起向她道别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吗?省掉怀胎、分娩和抚养这一切的快乐,又是怎么回事……

她傻兮兮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像春天破土而出的嫩芽般的念头,肆意地生长开来:她又想要孩子了。

对啊,她最喜欢孩子的。她也想要有一个像居委会里载歌载舞的孩子们一样,能快乐歌唱的孩子……啊,可是那群孩子,弹钢琴的,唱歌的,跳芭蕾舞的,都已经有了,甚至这几样特长每样都能组个小队。她希望自己的这个孩子,能学些和他们都不一样的兴趣,毕竟每周末晚都只有这么几个项目,未免有点单调……

她心里念想着,便真的又有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难产,生出来骨头细小,总也长不大的模样;另一个,是顺产,很健康,脸蛋红扑扑的,却比她以前养过的孩子们都要早熟些,幼小的眉宇间总有莫名的严肃,不过终归算是个普通的、也有些贪玩的孩子,叛逆期很短。他果然学了样别人都没学过的:非洲鼓。

为什么是非洲鼓,她也不知道,只是旅游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觉得他可能会喜欢,便带回来给他玩,没想到他竟真如痴如醉地找了视频,没过些日记便学会了。

她会一直记得他第一次上居委会的汇演台时的样子。那天,她录了像——因为是她养出的孩子里,第一个上台表演的孩子。

刚上台时,他好像有点紧张,还踉跄了一跤,惹得人发笑。但当他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后,她见到他眼神变了。没有其他乐器的伴奏,只有他腿间的鼓。他比同龄孩子纤长有力的手指是继承自她的,敲打在鼓面鼓身上,时而清脆如汀汀流水,时而浑厚如铮铮锤鸣。他开始唱歌,唱得好像从茫茫荒原上吹来的带满黄沙的风。之前那个小区里,她听过别人家的孩子玩过这乐器,所以一点也不惊讶,然而居委会的人们和邻居们都睁大了眼睛。当一曲毕后,许多人站起身来,掌声潮水般涌向那孩子。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

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着,喝彩着。她有些紧张,又十足高兴,没有关掉摄像机。

她的儿子出名了。别的单元的人也来听那个儿子在小区公园里打鼓唱歌,后来,甚至来了别的小区的人。那个儿子在路边唱;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带给人们快乐,无论在哪里唱怎样的歌都好啊!她为那个儿子高兴。

当然,也有反对的人。毕竟非洲鼓是奇怪而有些聒噪的音乐,年长些的人们听了嫌弃粗俗,也是难免的事。不过那是那孩子的事,她也没法插手管他去哪里演出了——因为他,已经长大了。

他也迎来了深深爱他眷念他的人,有著名的公司来和他签约。即使是这个曾跟她在午后大手小手一起学打鼓的了不起的孩子,也终是像飞鸟一样离了巢。

她当然没有挽留。这孩子还很念家,时不时回来看看。邻居们更是时不时地提起他,提起那些演出,聚在她家回顾当时的录像——那首当时他自己即兴创作的歌,只有在录像带里能听得到了。签约了公司,他演奏的曲子,都是被固定的,和千百个学非洲鼓的人一样的曲子……

那之后,她又断断续续地有了一些孩子。有夭折的,有天生有缺陷的,但也有成长得茁壮、学了些不同寻常乐器和特长的。但那些孩子都没有他们的兄长那样万人瞩目的时刻了,顶多是个很优秀的、家长口中以 “别人家的孩子” 代称的人。也有人爱上了他们,他们也长大了,就走了。

然后,就来了她最麻烦的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从小到大没有变过的理想,就是成为了不起的行为艺术家。

崇拜行为艺术家是好事,也是危险的事。但不管怎样,是她的孩子,她找来各样行为艺术的书籍和光碟,与他一起学习着:痛苦是什么,血是什么,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什么样强烈的情感……她也一视同仁地为他在居委会的汇报演出上报了名。

那一次表演是他自己定的主题:“抛弃一切的观看”

当他像自己所最敬崇的女行为艺术家一样切割在自己的眼皮上,让血滴像眼泪一样落下涂满白粉的脸庞时,整个会场都寂静了。半晌,居委会里的常人理事站起身来,委婉地表示了一些关于孩子身心成长的建议。台下的论断如当年送给他哥哥的掌声般一样涌来。演出中止了。

看到他哭得稀里哗啦,她心里也不好受,甚至比他还想哭。但她是家长啊,她不能哭,她只能拉他坐在沙发上,告诉他:当行为艺术家就是这样的,行为艺术不仅仅是收获鲜花和掌声,更多更多的时候,你所有收到的都只会是你今晚收到的这一切——疼得死去活来的会留疤的伤口,骂声,中段的演出……行为艺术之所以精彩因为其稀少,稀少因为其受众面小,受众面小因为其太沉太疯狂。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成为行为艺术家吗?

男孩任由她给他眼睛上药,眼角流下掺了血而化成淡粉色的眼泪。

我想。他说。我觉得我生来就是做行为艺术家的……你不支持我吗?

她心里一酸,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会不支持呢。她说。为人父母啊,就是不好。容易心软,看不得自己孩子受苦受骂,又舍不得看他们抛弃自己的理想。

既然都注定要舍不得一样,那还是让他们去选择能让他们感到活着的意义的那一项吧。

她帮他又策划了一场演出——策划了很久。居委会的汇演台已经与他们——与她的任何孩子都永远无缘了。她甚至不再去居委会,见到居委会的人,也会下意识地低下头,溜溜走开。她知道他们那天晚上骂得是对的,可他们骂的毕竟是她心怀理想的儿子,纵使理智上一百个赞同,她也无法抑制住心里对他们的畏惧。

在那段时间,居委会似乎出了很多事——很多事,她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的,比如居委会高层的内部分裂,比如单元邻居间因此而形成的不同派别,甚至,因为那次演出而产生的,关于尊重孩子梦想与否的争议,也成了分裂的原因之一。

教育,很重要。这一整个单元的人,无论是居委会,是家长,还是没有孩子的人们,都对孩子们的教育无比看中。这单元的楼里出来的孩子,那就是要代表这一整个单元的孩子,怎么可以出那种怪胎。

可她却一直没有搬走。她总是念旧,这是她的一大优缺点。

居委会不是那个曾经的居委会了,但演出还是要继续的。在金秋的日子里,他们采集起落叶,弄好了最后的准备。

演出的那天晚上人并不多。虽然改了一点,但演出的主题依旧是“抛弃一切的观看”,灵感也依旧按照原定计划来,因为那孩子最期待的环节恰好是结束前的那个环节:闭着受伤的眼睛的孩子从筐中盲选出贴了胶带的落叶,完全随意地将各色的树叶粘贴成一整面秋季的墙。

观众不多,却依旧有了温柔的鼓励与掌声。

那个孩子最后也终究是走了。爱上他的人,是一个乖巧而善良得如茉莉般的小姑娘。

临走前,她给他装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狠狠地拥抱了他。 

刚走的日子,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他的邮件,但过了一阵子,就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这个孩子也沉默在了她的通讯录里。

于是,她又开始想着:再养些孩子罢。

她真的又养了好些孩子。竟真有一个特别会诗朗诵的,在小区的节日晚会上表演了。居委会里的人也来拍手叫好,她远远地看着。也有好些孩子,平凡地幸福着,被爱着。一个大提琴拉得很好又会画画的女儿,也嫁了户认真的人家。和哥哥姐姐们相同,这些孩子们也陆陆续续地踏出了她的家门。

再后来啊,她有了一个个子很高、眉宇忧郁的儿子。那儿子和当年那离家出走的姐姐一样,有着赤诚得没有瑕疵的心肠,她怎么养也觉得不够,觉得担心,好像那孩子总也成不了人。那儿子说,想当个医生,她就任由他去学了医,可学了些时候,他又改口了:想去边疆当兵。她难过又担心,但还是说:好啊,当兵吧,当兵多好啊,保家卫国,我也很光荣。

然而他没有当上兵。从医学院辍学后,他就显得不太精神;入队体检的时候,终是查出来严重的、不知何时就会夺走他命的病。她只好带他回家,给他慢慢疗养,虽然一点起效都没有,他在床榻上日渐憔悴,她还是每天都坐在阳台上煎药,还是总觉得有一天他会好起来,去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像他那些成功的哥哥姐姐们一样。

……但他的哥哥姐姐们也并不都是成功并有好去处的。有很多,也是和他一样,在成长时遇到了不可预料的磨难……那些人,去到哪里了?之前说过,她记性不好,所以根本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不过,她倒记得,收到过那些孩子们的爱人的信,询问他们的去向。

有人惦记着他们呢。想到这里,她就还挺开心。

嘛,也有人惦记他生病的儿子,毕竟这儿子以前没生病的时候为人善良,邻里倒也都喜欢他。时不时会有人带着药方来问:怎么样了?要不要试试这个药方?没关系的,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这单元楼——这整个小区,可能就他是又文又武啦!你和好小伙子都要加油啊!哎,要不给他生几个弟弟妹妹,让他有个伴?

她笑着说:会的会的,会加油的。啊,新的孩子吗,我也很期待啊。

但关上门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生过孩子、也没有生孩子的想法了。

这个儿子的病,这个儿子的未来,占掉了她所有工作外的闲暇时光。她的公司最近情况也不好,她必须比以前更努力的工作,才能保证领到足够的薪水去偿还房贷和医疗贷款。

她呆呆地望着门把手想着这一切,直到再次响起敲门声,她才像被人从梦中打醒一般,猛然抬起头来,把门打开。

哎,谁啊?

您好,有您的快递。

她有些疑惑地接过来——一个铜版纸的信封,薄薄的,来自遥远的城市。但当看到寄件人一栏,她一下子颤抖起来。

信封里是一张奖状。一张来自那个遭人骂的——行为艺术家儿子的奖状。他刚在一个艺术展上拿了奖,虽然不是什么大奖,但在便签里,他说,毕竟是一张奖状,可以放在家里。

一刹那,她感觉自己肩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地了。虽然还有重担,但轻了很多,好像扬起手臂,就能飞起来了。

那个儿子的房间里正住着他生病的弟弟。当她去房间里把奖状挂起来的时候,男孩勉强撑起身体望向她。

那是什么?

是你哥哥的奖状。他获奖了。

她有点犹豫地告诉了他,不希望他感到自卑。他低下头,想了片刻,躺会到被窝里。过了半晌,才虚弱地唤了她一声。

如果我能活到健康起来的时候,去当兵了——拿到勋章的话,你也会这样挂起来吗?

会。当然会。

她重重地点了头,握住他冰凉而嶙峋的手,强忍着眼泪回答。虽然她想告诉他,在战场上死去的人,比拿到勋章的,要多得多啊。

别说傻话了,你会活着的。你必须活着——你对我很重要。

她怀他怀了特别久。他是她最给予厚望的孩子——早熟,聪慧,模样英俊。她本计划好了一切,也决心要支持他这善良的梦想,却不料世事无常。

从他房间里出来后她躺倒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擦掉眼角再也忍不下的泪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生孩子了。应该是可以的,毕竟她以前也有过好几次觉得自己的子宫已经不可能再允许生孩子了,但,瞧,这么多年,磕磕绊绊,也还是没停过,家里总会有上那么一两个孩子待着。

她歇了一会儿,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找出那些厚厚的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直到做晚饭的时间到了。孩子们的笑脸像绵延不断的锦绣,铺展在她眼前,轮回地播放,她的耳边响起那些曾经的赞扬,曾经的欢歌笑语。

居委会好像已经解散了,邻居们也搬走了很多,单元楼已经空了很多。可这楼还很新啊,人们真是喜新厌旧。她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她怎知道自己哪日就厌倦了这里呢。

可至少此时她还是喜欢这栋住了很久的套间的。她的儿子在这里学过鼓,做过疯狂的艺术行为,女儿将颜料和泡泡水弄到过墙上。这些孩子们留给她的无数回忆,像这傍晚固定的夕阳一样,吸附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啊,还有草药的味道,这不能忘。

日子还是很好的。此时喜欢一日,就好好地度过一日吧。

晚上睡下没多久,儿子的病就又犯了,咳嗽个不停。她爬起来给他弄药,他却抓住她,断断续续地问了一句话。

我可以死了吗?

他像是请求一样地问。她狠下心,掰开他的手。

你这样,怎么当医生,怎么当兵,战场还没到,你就退缩了。

打不赢的。他说。你也知道打不赢的,你比我更清楚。你不告诉我检查报告,不代表我不知道。

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打不打是另一回事。她冷冷地反驳着,将药灌进他的嘴——如她所料,他没有抗拒地将它们吐出来。可是,她自己却哭了。

你不要死。她听见自己的哭腔。你不要死,你是我现在唯一的孩子了。求求你,就算是为了我,好吗。给我一个坚持的机会。

他深深地望着她,别过脸去。

你要做好准备。他说。我可不会像我那些哥哥一样人见人爱,我也不会有他们那样的成就。

你是傻吗。她破涕为笑。你啊,只要活着,就比他们都厉害了。

——他们可都是健全得无病无灾到让人嫉妒啊。

那天晚上待到儿子睡去后,她走回到客厅,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着。她心里很平静,很平静,好像在《飘》那本书里,望着荒芜土地的斯嘉丽一样——不,她比斯嘉丽更平静;她甚至不怕挨饿。她不怕明天会发生任何事情。她也不去想孩子们的事。

她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很老很老——真不错,她都不知道自己能活那么老,太走运了。年老的她坐在一个陌生房间的陌生沙发上,身边满满的都是育儿书籍:讲哲学的,讲国外历史的,诗集,小说,新闻报道,剧本,不知名的书……摞得比她高。

年老的她抬起浑浊的眼,看到她的孩子们在向她走来。那么多——这个房间看起来不大,竟站得了那么那么多的人。他们向她走来,带着他们的爱人,消失在她身后的书堆里——有些她记得,有些她不记得。那个女儿和那两个儿子,她自然记得很清楚。他们之后,便是些虚幻的白影,有高有矮。她不知他们长什么样,却能清楚地接受到那熟悉的亲切感:那是她的孩子们。那些孩子们还是刚离家时的模样。这么多年,岁月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而当他们都走光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年老的她,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三四岁时的她。

小女孩正在餐桌桌子上玩弄那台年老的她也记得的粉蓝色录音机。她看见自己的母亲也在餐桌边,摊开着本子拿着笔——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一样,永远美丽又青春。

那么,今天我们开始来写日记吧。

好哇,什么是日记啊?

就是你今天想到什么事,就和妈妈讲,妈妈给你记下来,因为你现在还不会写字。等你会写字了,你就要自己写出来。

什么事都可以吗?

什么事都可以。

小女孩停下玩弄收音机的手,歪过头想了想。

今天的天很好看。她不假思索地说。

是吗。妈妈在本子上记下这句话。是怎样的好看呢?

就是和这个一样好看。她指了指收音机,又兴奋地补上一句。啊,和这个一样,也会唱歌。

天空是不会唱歌的,你是说小鸟叫吗。

可我没看见小鸟啊,一定是天空唱的。

当妈妈的笔在本上书写下的那一刻,年老的她睁大了眼睛:在小女孩手边,逐渐化出一个小小的发光轮廓。待光芒暗了下去,竟是只天蓝色的鸟儿。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在她三岁半的时候,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从那时起,她就不再是个孩子了。她是一个人,和其余的人类一样,需要传宗接代,需要创造代代相传之物——以人形,以物质,或者,一些别的形式。

与所有生物一样,人生于世,无非将人类这个物种延续。生生不息即为永恒。

而她竟也是一个人,一个能留下活得比她久、活得比她精彩之永恒的人。

这个想法像闹铃将她惊醒。她一下子坐直起身。月光皎洁地灌进落地窗,落在她脚边。夜风清凉又不冷,像婚纱裹上她的周身。

她太爱生命了。生命也太爱她了。为了这漂亮的夜晚,为了生命,她愿意再有更多、更多、更多的孩子,最好多到自己临死时的房间装不下,多到她无法举办葬礼——那么多人一起来真是可怕极了。不,不要来,就让她也变成一个孩子,和那群孩子一起载歌载舞吧。她肯定还要搬很多次家,到那时候也肯定不介意搬到彼得潘的永无岛去吧。

她这么想着,又朦朦睡去,盘算着等第一束阳光照进房间,就起来去煎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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