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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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的二重奏

CB:鹤一期

题目来源于鹤一六十分。[宠物·二重奏·一个惊喜] 

架空。画家鹤和阔少法学生一期。

灵感来源于九十年代初美国印象派画家Julian Onderdonk和他的作品

人物关系捏造有。不知所云,胡言乱语,纯属犯病。

文中第一次合奏:《圣母颂》Ave Maria

第二次合奏:Ave Maria删减版+Home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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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希望你学习他。”

当乱跟随着他的堂兄一期一振站到那黑色的帷幔前时,一期如此说道。

乱是在东坂住的,前些日子刚写好了大学的申请。这个品味独特又才华横溢的少年如愿以偿地收到了东坂美术学院油画系的橄榄枝。录取书到了,家里人便建议他去苍石城的堂哥家住上一阵,让对绘画略知一二的一期给他熏陶一下。到了一期家,乱才发现:一期一振本人擅长的只有素描与钢笔画;不过这位多才多艺的富有律师认识的油画家人数之多令人咋舌。他甚至在闲暇的日子经营着一个画廊——据说里面的作品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乱看了眼入口处的柜子上摆的学院派小油画的价格,睁大了眼:巴掌大的一幅小画,价钱竟快冲他将来两个月的生活费。

“这还算是便宜的了。”一期一振轻笑着解释,“因为是他早期的作品,风格尚不明显,就稍微便宜些。我带你去主厅,那里摆的才是他的精粹作品。”

——是一片浅蓝与金橙的海洋。当步入主厅时,乱马上就认出了这些画的作者。

“鹤丸国永!”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近几年,越来越多署名着“鹤丸国永”的油画流入市场。充满野性的笔触与明媚不失温柔的用色引领着全新的印象派主义,年轻的艺术生和画家们竭力追逐和研习这崭新的风格,数年前的学院派油画正以流水似的速度退出潮流的舞台。实际上,在艺术生们的口中,这位英年早逝的画家有个更为人知的外号:“勿忘我先生”。

“是的,鹤丸国永殿。”一期笑吟吟地点头,“他生前是我的好友,这些画是他留给我的——三百一十二幅,现在出售了两百三十五幅了。”

“哇——”

不知该惊叹如此精准的数字,还是该惊讶于自己的堂兄认识过如此厉害的人。乱凑近了其中一幅,从侧面打量那些狂野但不失细致的笔触;颜料隆起的厚实纹路凝聚成充满生命力的色块,仿佛有风穿行其间。很难想象这幅画与入口处那幅精致得几乎看不出笔触的写实花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一期哥——是怎么认识他的?”

关于鹤丸国永生前的事,没有什么记载。在老师和画室朋友们的口中,那是个仿如幻景的画家,他似乎从未在世间活过,只是在高高的云端抛下一幅幅精美的作品,就挥袖离去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活着的时候,学院派正是霸占着油画届的巨头,而尚在雏形的印象派则被视为异端,所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说是这么说,细细算来,也不过近十年前的事而已。艺术的激流总是越跑越快的,如今跟随某个特定的潮流已经不是最安全的赚钱方法了。

一期一振的目光飘忽到面前墙上的画,微微眯起眼。时光攀上他三十六岁的眼角,镌刻着粗或细的纹路。

“其实我最开始并不是因为他的画而认识他的。”半晌,他苦笑道。


二十岁的一期一振执着并专注于他所做的一切事:在法学院学习,偶尔的绘画,和弹钢琴。

法学院楼旁边就是苍石的美术学院,他所租的公寓中也大多是学美术的,颜料与松节油的味道弥漫在楼梯间与房门口的每个角落。周末,他时常会和同公寓的朋友们一同去街角的酒吧畅快,兴致来了,也乐于在酒吧的钢琴上来一首。

那是他在苍石度过的第三个平安夜。依着老规矩,一群人聚众到酒吧来,进行一年一度的狂欢。啤酒佳肴上桌来了,几杯下肚后,例行演出就要开始,一期一振摘下手套,活动着手指。有人大声吆喝道:“喂——谁知道鹤丸国永今年能不能来啊?”

“不知道——不过我把纸条贴他门口了。”

每年平安夜都会有人问这个问题。鹤丸国永是个活在众人言语间的人,一期一振常听到,却总不识其人,只是从零碎的言语中得知鹤丸是油画系的学生,本该去年就毕业的,却因不按规矩画而被教授拒绝颁发毕业证。

“那家伙的大提琴可不比你的钢琴技术差!”中田有些醉醺醺地凑过身来,“哎,我们早就想让你们合奏一次了,但是那家伙的行踪真是毫无章法。上上个平安夜他是在学校画室画过头睡着了,我们没找到他;去年的平安夜他一声不吭地自己跑山岗上去采风……今年平安夜,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啦!”

“哎呀,真是位自由的人啊。”

一期一振站起身走到钢琴前。这样如风般捉摸不定的人,会将音色厚重而沉稳的大提琴拉出怎样的曲调?他心中隐隐浮着好奇,手指搭上琴键。

第三曲结束的掌声响起时,靠近门口的黑暗中响起一声大喊:“鹤丸国永!你居然来了!”

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一期一振也连忙转过身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门口站着一位穿浅色风衣的男子,背着的大提琴箱像一个高大的黑影保镖。

“唷!被我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到了吗?”

“你还说啊!大忙人今天终于抽出空来了?真是三年等一回!”

“哈哈哈,算是给你们酝酿的惊喜啦。——哦?”

坐在钢琴凳上的一期一振毫无防备地迎上了那双眼睛。浅色的发丝下,那双眼闪着烛火般的明亮与愉悦。

“那位是?”

“是一期一振,之前我们和你说过的,那个法学院的学生。”

“法学院!真是吓到我了。”

人群为他开了一条通往舞台的道,这纤长的身影如月光从门口漫步到舞台上来。一期一振连忙站起身,伸出手来,握住那尚未摘掉手套的手。

“幸会,我是一期一振。”

“鹤丸国永。很高兴认识你。”来者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容和手上的力量一样温柔而有力,“之前就听说过你了。今晚,依彼此擅长的曲调来好好合奏一场吧?”

“咦?合奏?……恕我冒昧,我们之前既不相识也没有排练过……”

“没关系的呀。”

鹤丸国永眯起眼,笑嘻嘻地说。一期一振有些慌乱地望向台下的朋友们,他们却丝毫不在意般地向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没关系的,一期君,”他们说,“相信鹤丸国永、然后弹你自己的就好了!他会跟得上的!”

这太匪夷所思了,一期一振微微皱起眉头。没有排练或琴谱、甚至没定曲目的演出,这群人到底把音乐当成什么了?鹤丸国永似乎看出他的不满,唤了他一声。

“那就先来一首我们两人都会的曲子吧。”他说,“你来提一曲?”

最常被唱的三曲方前都表演过了。一期一振绞尽脑汁地想着有没有哪首圣诞曲是有大提琴和钢琴合奏的,却一时想不起。看着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决定放弃自己的担忧,直接报出了原定的第四曲。“《圣母颂》。您会拉吗?如果不……”

“没什么印象。你能帮我起个调吗?”

一期一振强忍着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表情,转过身去。当他弹到第六节时,身后的鹤丸说:“可以了,多谢啦。”

“请等下,您曲子还没听完啊?”

“唔,不用全部听完。”鹤丸弯下身从琴箱里取出大提琴和琴弓,坐到椅子上开始调音,满不在乎地回答,“我知道开头就够了——毕竟后面的你都会弹,不是吗?”

台下的人们纷纷善意地轻笑起来,“一期君,他每次合奏都是这样的,你就相信他吧。”

这太乱来了。一期一振正这么想着时,却见鹤丸国永调好了音,朝台下举起了琴弓。“好啦!那么今晚,就让我为大家带来久违的惊喜吧!”

钢琴前的青年猛然意识到方才短暂得连排练都谈不上的磨合中,自己没有问鹤丸国永到底从哪里开始加入钢琴,然而鹤丸国永却毫不在乎似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搭上金属弦,几秒后便拉出了音来。一期听了七秒,愣是没听出这究竟是什么调子,和谱子丝毫对不上。但那大提琴的音如厚重的丝绸般裹上他的手,让他在一个微妙的转折音传到自己耳中时,不受控制地摁上了高音的琴键,弹出三个不在钢琴谱上的连音。不知不觉中,他竟跟上了这根本不在曲内的调子。大提琴的声音渐渐弱缓,仿佛游轮靠上了岸。一期一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前奏结束了,他要开始弹钢琴的正曲。他丝毫不吃力地加了一节过渡,引入了正曲。这是他学钢琴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做,他紧张地露出了难以被察觉的微笑。他的身后,鹤丸国永的大提琴也完美地跟在他的钢琴。

——不,不是跟。鹤丸国永在用大提琴指挥着他——与此同时,他也在用钢琴告诉着鹤丸国永接下来的曲调该是怎样。一期一振头一次在弹钢琴时察觉到这样丝毫不恐慌的迷路感;他头一次接受这样不在计划内的演奏。他已经不抬头看谱了——那些谱与鹤丸所拉的合不上。

“就这一次。”他轻轻地和自己那些古板的钢琴老师道了歉,“对不起……就这一次!”

弹到后半段的时候,大提琴音开始如山峦样高耸起伏起来。一期一振偷偷偏过脸去,望了眼鹤丸国永:浅发的年轻人如痴如醉地拥着怀里的大提琴,细瘦的手臂在灯光下像游弋在暗潮上的窄木舟。大提琴手的头微垂,依偎在琴身。他面前没有谱子。他毫不慌张地任由那些钢琴的音符蹦进音箱,被织成另一匹更柔美的锦缎铺回一期面前的钢琴。一期一振从未和这样的人合奏过,他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抗拒,但实际上,鹤丸国永的琴声既不霸道也不乱来。每个音都有着明确的章法,却独独和琴谱上的不同。而一期一振被这旋律带着,竟也不假思索地抛下了琴谱,去跟上了这虚无而非白纸黑字的规矩。

曲子接近结尾了,一期一振放缓了钢琴的节奏,而鹤丸国永的琴声也似渐渐低沉。然而,在本该结束这首曲时,鹤丸国永却用一个高音将曲子重新带回了高潮,一期一振有些一头雾水,还是很快跟上了节奏,忍不住踩了踏板:那个高音沉甸甸的,他敏感地听出了其间那难以忽视的,近乎野心的磅礴。鹤丸国永的心绪和想法通过这段高音演奏精准地传达给了他:他要来一段惊吓式的高潮了!

果然,没出两节,快而不慌的大提琴音就如浪潮般涌了过来——音符像一群举着旗帜的革命者,以不可挡的气势奔跑,又像疾风抽打枝条,卷起麦浪。与圣母和宗教无关的近乎野性的空旷从琴弓与弦间喷薄而出,似夕阳滚滚淌向大地上的山脉,灼烧在他的手指——一期一振的手在钢琴上也如林间的归鸟迅速地掠着,流畅地弹出相应的和音。随着手上动作和耳边节奏的加快,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奔跑上高高的台阶冲向山顶,直到那大提琴忽然沉下了音,他方舒下一口气,似乎站到了山峦的顶巅,望见了从未看过的壮美山谷,和前所未有的宁静。

最后一个音也消散尽后,人群才响起大片的掌声和“安可”。一期一振转过身去——鹤丸国永也在看向他。大提琴手的额头上和他一样有着密密的细汗,昭示着这是一场极其畅快淋漓的演出。他看见鹤丸国永和他比了个口型。

“天才。”

浅发下那双快活的眼睛在说完这个词后就笑盈盈地弯起,眨了一下。


一期一振倒是觉得天才这个词,拿来形容鹤丸国永丝毫不过分。至少在音乐上,钢琴师和众人都是很服气:无师自通到这样随心所欲就能用音符来宣泄情感的人,他还是头一次见。但绘画方面,就比较有争议了。和这个城市、和历史上许多特立独行又满怀热情的年轻画家一样,才华横溢的鹤丸国永摊上的是并不支持他学绘画的家人、入不敷出的生活费和捉襟见肘的生活,附加对他自创风格不屑一顾甚至极力嘲讽的教授和一群守规蹈矩而难以理解他的同学。

那次合奏过后,他和鹤丸国永熟稔起来,两人也经常一同去酒吧小喝一杯。他亲眼见过鹤丸直接掏出速写本,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细细品酒,一眼没看本子,却用铅笔画出了一期身后的女招待托着托盘的素描。基础功方面,鹤丸的朋友们都赞叹不已:“他好像天生就会这些似的!”

并不是天生就会的。出乎一期意料的是,这三年来,鹤丸国永竟就是一直和他住在同一栋公寓楼,可他们从未打过照面。一扇暗门通往公寓的阁楼,空间狭窄,细小的尘埃浮在潮湿而略带霉味的空气,但房间被打扫得整齐。除了最简单而陈旧的家具外,所有地板都摆了大大小小的调色盘、画架和颜料,还有一副副待干的油画贴墙放着挂着,这些布满几何形状与随意笔触的画作遮去了斑驳的墙纸。成为朋友后一期一振第一次拜访鹤丸国永,是在二月的一个黄昏,鹤丸邀请他做他新作品的模特。窗外是雪与铅块似的天空,这个阁楼的屋顶竟漏风,寒风从四面八方的角落渗进来,嘲讽着形同虚设的壁炉中那微弱的热度。鹤丸国永显然对这一切已经熟识。他坐在画架前,裹着毯子,赤着一双苍白的手,用画笔将颜料抹到同样苍白的画布上。他的大提琴琴盒子靠在壁炉边,像穿着黑衣的安静伙伴。画画的时候,他一收白天雀跃与好玩的态度,好像与这个世界隔离了开来似的,如痴如醉。坐在他靠壁炉的床上的一期看着他在画布后那微微眯起的眼与骨节分明、冻得有些哆嗦的手,它们与酒吧里的那位大提琴手的身影相融合,而壁炉投来的光在鹤丸国永的周身蒙了一层模糊的光环。

那几个小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鹤丸国永没有嘱咐他不要动,也没有和他解释姿势——这些东西与他就像演奏的乐谱一样没有必要。他们的眼神时不时对上,鹤丸便会微笑一下,再低下头去。笔刷在画布上的簌簌声和窗外的风声相互交织,加上壁炉中不时的木炭开裂声,形成了一种空旷的韵律。

鹤丸国永看画布的眼神是贪婪的。那是一种如猛禽打量猎物、环顾自己领地的充满野心的自信。他捕捉自己所能感知的一切,将它们化为笔触,却又和那些故事中才会出现的艺术家一样,无论怎样辛劳都永不满足。永不满足——一期一振玩味着这个词。他头一次知道这世间是有一个永不满足的领域的,且是他有所涉足却没有深入的世界,而鹤丸国永却似千方百计想要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一块自己的领土。这近乎狂妄的心愿让他那样孤独,让一期和他一同住在一个公寓三年却一次都没打过照面,让他和那些同校的朋友们不同。这样的特殊感就如在酒馆的那夜,他从舞台上一眼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鹤丸国永一样。鹤丸国永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他正这么想着,画架前的鹤丸国永拍了拍手,将画笔搁进装了松节油的桶。“画好啦,”他拍拍手,“辛苦你了!活动一下、来看看吧——希望能让你惊吓到啦。”

绕到画布前的一期一振确实被自己所看见的画面吓了一跳。一瞬间,这位法学生十分纠结究竟该如何称赞这幅画。不,绝非画得不好,哪怕他是个外行,也能看出那看似杂乱无章的笔触之间独到的安排和规律。他甚至能隐隐从那些几何体中看出一个壁炉的形状,可那只是画面的一角,而余下的画布大部分都被一团奇妙的杂色所占,时而尖利、时而柔美的纹路重重叠叠,涂抹出山与河川似的形状,在灰暗的大色块背景之上。离远了点看,有点像一期自己的脸,然而五官着实不够分明,就显得让人疑惑了。

“哎……”

他有点不敢看鹤丸国永兴致高昂等待他评价的模样。说实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作。在他长大的环境里,学院派轮廓分明的男女性和细致的笔触主宰过他的审美,以至于当他面对这样另类的作品时,竟同时心怀巨大的好奇与几分敬畏。犹豫良久,他才和鹤丸国永坦白:他在艺术方面才疏学浅,知之甚少,实在难以理解这样抽象的画面,十分抱歉。“若不嫌麻烦的话,”他切切地说,“您能和我讲解一下吗?我知道您在这其中是蕴含了深意的,我想了解它们。”

听着他说不能理解时还习以为常地微笑着说“没事,不用在意”的鹤丸国永,在听到这个请求时睁大了眼。他用一种又惊讶又疑惑的眼神望着一期一振,半晌,才有些沙哑地问:“你是说……你想,呃,你想知道这幅画到底画了些什么?”

一期一振点点头:他有点被鹤丸的眼神给吓到了。仔细想想,确实,如果和一个画家说“用语言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个画作”,确实是有几分伤人的,至少对学院派的画家们来说是如此。“啊,抱歉,是我失礼了,如果您……”

“啊,不,你别误会,我当然会解释的——我很乐意。”鹤丸国永连忙制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偏过头去,“哈哈哈……这还真是吓到我了。你知道吗,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主动给我机会解释自己的作品。来,请坐吧。”他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向一期作了个“请”的手势。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张苍白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与这幅画作一样、从未被一期一振见识过的、看似淡漠又略循孤憾的苦笑。一期一振认识的画家不少,但都是学院派的学生或名人,他们一幅画卖着高价,但他们望着自己的画时,不会这样充满苦涩与深情。

他坐到鹤丸身边。年轻的画家开始以一种如大提琴般沉稳而柔和的嗓音,从左下角开始讲每一笔、每一物的用意。那么多——那么细,伴随着他的讲述,一个更深、更明亮的世界从画布间弥漫出来,丰富而如诗。一期一振听着,望着那沾了油画颜料的手指指点在未干的画上,而画架后面,炉火温暖又闪耀。这幅画一点点地织进他的心里,他理解了精彩的它,在这样的惊喜之余,一期一振更多的是遗憾:他身后的墙壁上,还有多少独一无二又精美绝伦的世界,没有被人看懂、没有人选择去了解呢。他多希望鹤丸能把现在与他讲的这些解释,讲给每一个看到这幅画的人啊……

鹤丸国永在这个阁楼里画着人们看不懂的东西,好似被关在木笼中的囚鸟。他的羽毛载满了色彩,从笼子中飘出,是开在冬天的、不合时宜的花。


那时,学院派霸据着整个油画市场和教育体系。批量生产的审美和技术被灌输给学生,再在千万人手下生成了不尽相似的作品。那时,苍石美院的展览就像工厂的车间。相似面容的模特,相似的姿势,相似的风格与几乎看不出的细腻笔触,并非不美,而是难以被人记住。望着这些画,一期一振是没有感觉的——他可能会觉得模特的脸或手好看,搭在枕巾上的曲卷的头发好看,可能会赞扬这高超的绘画技法,但没有过哪幅画让他心生触动而驻足。这些学院派艺术家们是如军队般威严而被承认的存在。

鹤丸国永的画不在展览里。鹤丸国永的画和学院中那一小群“另类者”的画一样,被一纸拒绝,拒绝了四年。

一期一振看不懂鹤丸国永的画。人们说,鹤丸国永的用色太显眼了,简直扎得眼睛生疼。鹤丸国永不用细线勾勒,不用细笔摹绘。他不在乎五官在脸上的位置是否分毫不差地精准,又常常用更大的色块在背景添上一堆无中生有的东西。就和他的大提琴技法一样,鹤丸国永的笔下,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就像一片充满各样可能的森林。

“我啊,不是很喜欢太写实的画法。什么都摆明了,路就套得太紧了。画没有任何惊喜可言的东西,热情会死去的。”

一个深春晚上,在一期的房间里,他们吃沾了橄榄油的烤面包就葡萄酒时,鹤丸国永轻声说着,手上还在不停地画:篮子中的面包。他细细地加着阴影,排了精致的线,形成一副细腻的随笔。一期一振有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自己是喜欢按规矩来的。规矩给他以莫大的安全感;不过,跟在鹤丸后面的话,偶尔像上次的二重奏一样放肆一次也不错。

“但是,您总该要毕业才是。”法学生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鹤丸国永点点头,有些无奈地撑住了下巴。“但毕业必须要交一副学院派的,”他轻声说,“是那种——他们给你找模特,告诉你用什么色系、什么笔刷甚至什么颜料的量产物。然后画出来之后还要交给教授,他们会挑好的出售,把钱收进自己的腰包。……这样的要求,我实在难以赞同呢。”

“哎,不过您想想,等毕业了之后,您就可以随意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了呀。”

不甘被桎梏又不去寻找正确的方法挣脱束缚,在毕业这件事上鹤丸所表现出的不开明和固执是相当反常的。听了他说的话,鹤丸国永笑了声,放下了铅笔。

“我真羡慕你啊。”浅发的男子说着,合上了素描本,“……一期一振,你是个幸运的人。”

他站起身来,抚平白色衬衫上的褶皱。“苍石是号称国内的美术之都的城市。在这里,有九千人是被称作画家的。……怎么样,吓到你了吗?这个数字比你想象中的要少?……当然,还有很多人正在成为画家的路上。而这九千人中,不过一百位是真正能以自己的创作支撑起生活、又有可能名流千古的。那么,剩余的人们,会怎么样呢?……你们律师,就业率又有多高呢?”

他俯下身去,嘴角勾着奇怪的、几分讥讽的弧度。一期一振自然是听出了这弦外之音:和可贵的律师不同,画家是没有“就业率”一说的,甚至连这个“业”的界限都尚模糊。剩余的人们……会怎么样?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大约是因为在他眼中,鹤丸并不属于这“剩余的人们”。

“他们会变成宠物。”

鹤丸国永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摸着下巴,似乎对这个隐喻十分自满,“嘛,别那么吃惊啊。你想想,从学校毕业,成为量产的学院派无聊画家,画了五年一模一样的东西,磨去了最初的热情,出了学校之后也只想做个普通的能赚钱的人,画别人要求画的东西,得微薄的酬金,然后再买平凡的颜料去画平凡的东西……这样,他们的作品连同他们本人都只是客人的宠物吧?”

“您这么说的话……”

如此锋芒毕露地评价自己的同行的鹤丸国永,一期一振还是头一次见——估计是酒喝多了,有些微醺。平日牵扯到艺术或艺术家的话题,鹤丸向来是一副无所谓的倾听者态度,只有在牵扯到自己的作品时才会满腔热情和主见。

“我啊,可不想变成那样讨众人欢心的宠物。”鹤丸坐回到椅子上,轻轻晃动着高脚杯,一饮而尽,“不惊人的话,怎么能算艺术呢。……艺术不是日用品那样的东西啊。奢侈物如果平凡的话,何得为称奢侈品?……”

一期一振轻叹了一口气,“您喝醉啦。”年轻人拿过鹤丸的杯子,“您明日不是还要去听毕业作品的最后一次审核讲座吗?还是少喝点罢。”

“毕业作品。”鹤丸无谓地用手指卷起自己的发梢,“是的,要去听……虽然我都要背下来了。这四年考的东西都完全一样,毫无惊吓可言啊。”

“您今年也不打算好好准备吗?”

如此问着,一期一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语气可笑:像劝孩子的家长。鹤丸国永醉眼迷蒙环视了屋子,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法学生微蹙起眉头,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个愿望——和一个计划。

“对啦,我向您定制一幅画,如何呢?”

“哈哈哈?”

好像酒醒了一半,画家坐直起身来,“吓到我啦!这好像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有人向我定制呢。没问题啊,想要什么样的呢?”

“也是呢,我对艺术不甚了解,就容我向您定制您这次的毕业作品吧——学院派的话,我相信您定能驾驭得好的。”一边说着,他掏出了本子,写下一张订单,署了名递过去。

沉默良久,鹤丸国永撑住额头,大笑起来。一期一振也忍不住笑了:他鲜少用这样拐弯抹角的口吻来达到目的,这对他来说也是新奇的。于鹤丸国永这样另类的人,普通的劝说自然行不通。怎么在他一期一振之前,鹤丸的那么多朋友都没有想到过这个办法呢?

“不愧是你,一期一振。”他说着,将那页纸折起来收入衬衫口袋,“我明白了。尽管放宽心,交给我吧。”


鹤丸国永开始用学院派画风画毕业指定的作品了。

这件事在苍石美院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原因很简单:一,那可是万年倔强得让所有教授都放弃劝说的鹤丸国永;二,一般来说,毕业作品都是至少要在去年就开始着手画的,现在已是四月,两个月画出别人大半年画的东西,且是许久没有练习过的风格,怎么想都是难上加难。学生和老师间甚至开了赌局:鹤丸国永今年究竟能不能毕业呢?“不能”与“能”的押注不相上下;一期一振甚至单独和几个富裕的大二生对押了“能”。他一点也不担心这笔押注的钱会从他手中流到那些大二生的腰包:不缺这笔钱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只要不出大的意外,他相信鹤丸国永绝对能画得完。

一期没怎么在公寓或阁楼见到过鹤丸国永了。浅发的画家带着他的毯子住到了学校的画室,一期付的定金被换成了模特双倍的工作时间和上等的颜料。有个傍晚,一期去给他送晚餐时,在他画室的门口撞见了一群教授——他们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打量着鹤丸国永和他的画作,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地讨论。“他能画得好!我知道的!”“可他之前就是不愿意画。”“他请了个什么模特啊!”“他啊,他好像已经把这幅画卖出去了,这个模特是他客人要求的……”

一期一振有些委屈:要他选的话,他是决不会挑一个洗衣女工来做模特的,起码也要是个中上流富家的女子。然而事先并没有说好谁选模特,鹤丸国永又十分看好那女子,就由他去了。五月中旬的时候,画面进行到了第三层铺色,送饭的时候,一期就多留了一会儿打量这幅画。如他所料,功底扎实的鹤丸将一切都绘制得栩栩如生,一眼就能认出人来。洗衣女工穿着一袭普通的裙装,化了淡妆,站在木质柜子边,身后帷幔垂下,一双漾着水似的眼粼粼望着前方。那与他在各样展览中所见的风尘女子不一样:为了引人眼目、也为了最直观地展现人体美,多数学生都会选择裸模来摆出撩人的姿态,或是重金请来有名的演员身着华服。而在鹤丸让这位洗衣女工穿得朴素无华,姿态随意而不骚气,在画面上却似有一个世界立在她身后:这个城市中最尘土飞扬的生活便是她发上的花冠、腕上的首饰,人间的辛勤劳动是她项上的珠宝,而肥皂水与洗涤剂的干净味道也似要从画布上渗出。这究竟算不算以华美著称的学院艺术?一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是喜欢这幅画的——比鹤丸以前画过的画要更好理解,又并非千篇一律的美。若说之前在阁楼上看到的那些画作都是单方面的个人心境的宣泄,那么在这幅画中,一期算是头一次认识了鹤丸所看到的这个世界——不是“鹤丸的世界”,而是一期所生活的这个现实的世界。

鹤丸国永在他将饭盒放下时道了声谢,没有像往常一样问他是否喜欢这幅画。他持起最细的笔,往画上女子的眉宇间又加了些许阴影。一期一振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提醒他别忘了吃,就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他隐隐知道自己步入了一条崭新的路,一条他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折返的路,但他丝毫不恐慌。在酒馆第一次相遇时,他就已经发现了自己被一卷温柔的绸缎缠住了脚步,他再无法无睹鹤丸和他的艺术,那高尚的、于平淡间寻觅珍宝,又如风般自由的喜悦,那对绘画似乎用不尽的满腔热情,那样投身于艺术、又自己定义自己价值的姿态,这一切都深深吸引着向来循规蹈矩的他,就像画布上洗衣女的那双引人注视的眼眸。

六月份毕业考核后,鹤丸国永拿到了毕业证,一期一振也拿回了双倍的押注钱,付了全款。那副画被搁到他公寓去晾干。“嘿,其实偶尔为朋友画一次学院派,感觉真不错啊。”

“哈哈哈,您能享受这次创作,我也很高兴啊。”

“真的,上一次我这么乐意地画学院派,还是我刚入学的事了。”鹤丸挠了挠头发,站到那副画前,“不过,这双眼真漂亮啊。我画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叹了。”

“是啊。”

“像翡翠一样。”

“是——是吗?”

一期有些犹豫地回答。鹤丸闷闷地发出了“嗯”的一声,转过脸去,盯着对方有些慌乱的眼睛,凑近了一些。

“其实我之前——在第一次给你画画的那一次——就有些想问你一个问题了。他温热的气息吐在一期一振的耳畔,“我可以问吗?”

一期咽了口唾液:他几乎能猜到那个问题。

“当然,请讲。”


“这是什么?”

“我的新作!”

鹤丸国永从板凳上跳下来。他最近迷上了穿白色的亚麻长袍,更热衷于在上面沾满颜料,结果头发也被染了,这让他看起来像花斑鸟,模样有几分滑稽。他五指间夹着画笔,兴奋地问:“这个,怎么样?”

一阁楼的画家同僚加见习律师一期一振面面相觑,望着那画布上如此起彼伏的颜料结块在灯光下显出的高光,还有短却密集、厚重有力的笔触,谁都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有人弱弱地问:“还——还没干吧?颜料涂得好厚呢。”

确实,从侧面看,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一层厚实的颜料披堆在画布表面,像看麦田的土地横截面似的。鹤丸高兴地拍了下手。

“是的!我发现这样直接涂抹颜料块的效果,画出来简直是惊人的好呀!”

“噢,噢……原来你这两个月是去学这个了吗……”

庆祝毕业的晚会结束后,第二日清晨,谁也没有打招呼,鹤丸国永就人间蒸发了。用同楼的人话来说,这简直和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正常。“估计又是去哪里学新东西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果然,在叶片开始被染成金黄的日子,鹤丸携着一大包新买的颜料兴冲冲地回了公寓,上楼的时候迎面和一期打了招呼。

“给我两周,”他说,“我会让你看到的——有生命的色彩。”

一期一振虽不知他是指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两周后,他和鹤丸的朋友们就在这里,看着这盛满颜料的画布。

一如既往地,鹤丸的画家朋友们既没有夸赞也没有嘲讽。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惊吓”而不发表什么直观的意见——就算他们说了,下一次鹤丸想要试点别的东西,也依旧是谁也拦不住。“鹤丸君,尝试新东西是好的,但是你也要画点正常的东西来保证生活啊。”他们如此说着,语气里透着一种总结的意味,鹤丸耸耸肩,也没有多留他们——他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有讲解这些画作的冲动了。

送走那些朋友,他回到画架前。一期一振正坐在椅子上端详着这幅画。

有生命的色彩,原来是这样的意思:画上的天空与原野好像被油画笔和调色刀所扫抹出的深深纹理赋予了动态与立体感,云朵如同在画布上悠悠远去,而花草则从平面的画布上生长出来,刚下过雨的泥泞道路贯穿其中。这是一片花田——花朵像星星一样闪烁在暗色的草间。这一切都仿佛在变化莫幻,仿佛有风在拨动着它们。

他望着它们,却难以平静。他知道,鹤丸在花田中画这一切时,一定也不是平静的。他能听见巨鸟振翅远飞的啼鸣,风抽打枝柯的簌啸,远处农民们的呼唤,牛马在圈中偶尔的闷哼……鹤丸的旅程被镌刻在了这些高隆的颜料间,化为一期的视野。

“你喜欢吗?”

鹤丸国永绕到他身后, 弯下腰来。一期一振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幅画:它似是鹤丸所见,又像是鹤丸所想。花海翻滚在他的眼前,道路绵延向远方,是嘈杂的万籁俱静,像这幅画的作者一样。

他看不到冬天时第一次来到这间阁楼里时房间里那些画中的蓬勃与尖锐了——那种热切地要倾倒于观者的潇洒。如今在这厚重的颜料中,他望见了如秋雨般的孤独。他不免有些担心。

这时,画面一角两笔深色的掠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大雁?”

“哪里?……啊,那个啊,”鹤丸笑了下,坐到他身边,“是一只青鸟。”

“青鸟?”

“嗯,天青色的青鸟——颜色和你头发很像。”银白的睫毛轻颤着,“其实是只很小的、跟麻雀差不多大的鸟,不过在我看来,它很大……你听过青鸟的传说吗?小孩子为了救邻居家的小女孩,而被仙女指引去寻找青鸟。它是幸福和快乐的象征,据说见到它的人,都会有好运的。”

“是吗,那恭喜您呀。”

“哈哈哈。”鹤丸挠挠头发,“当时见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连忙想着 ‘要画下来给你看’。这样,你也算见过它了。……我已经幸运得惊人了,它不能再给我什么,让它把我的那份都给你好了。”

一期没有回话。他理智的脑袋在少年时期就很难容下什么童话了,但此时,他竟真的希望幸福和运气是抬头望眼天空掠过的青鸟就能得到的东西。他觉得鹤丸国永很需要它们——虽然画家本人并不自知。

“我……喜欢这幅画。您在这幅画中开拓了,呃,您以前的作品所没有的情感。”

一期一振最后还是给出了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却说了句不太像评论画作、或有点太过笼统的评价。鹤丸国永眯起眼,撑着下巴侧脸看着他,直到他有些紧张地移开了目光,才扑哧一声笑出来。

“喂,你呀,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不就好了。”

“哎!不,我是在说实话啊?”

“……哦?”鹤丸扬了扬眉毛,半晌,才勾起嘴角,“……因为是我画的?还是因为真的画得好?”

“这两者在我眼中没有差别。不是您自己说的吗,您的画就是您本人。”

一期一振不假思索地回答。鹤丸国永愣了几秒,一拍腿站起身来。

“不错吶。偶尔被称赞,也挺有趣的啊。”他踱到壁炉边,拉过大提琴箱子,取出他的伙伴——几个月没有碰,它已经蒙了一层细小的灰。他轻轻擦拭一番,拎着它坐到床沿,调了下音。

“让我来为你演奏一首吧。刚才你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旋律。”他自顾自地说着,举起琴弓,“这是给你的歌——我的青鸟先生。”


那年的平安夜,鹤丸国永不负众望地在酒吧里献了曲。只不过,他的朋友们这次是要付费了——虽然大家也都很乐意,凑一凑便有了足够的钱来包场。他们都知道这位一心走己路却极富才华的朋友最近手头拮据、以至于要用大提琴演奏来换颜料了。

鹤丸的父亲得知了他拿到了毕业证书,便迫不及待地断了生活费。收到信的时候鹤丸正好和一期一同上着楼梯,他一边翻着信,一边苦笑。

“似乎要开始麻烦了……做宠物是否必要,是个烦恼啊。”

“哈哈哈,您若真开始出售学院派作品,您的朋友们大概会被吓到而十分有危机感吧。”一期一振想起毕业审核时那群教授在鹤丸的作品面前哑口无言的模样,忍俊不禁。鹤丸将那信折起来塞进兜里,挥了挥手。

“偶尔给他们一个惊吓也不错,你觉得呢?”

画家打了个响指,大步跨上楼梯。

他正着迷于画花田。同一片花田,他反反复复地画,换着角度、位置、时间画。一期一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那些画确实愈发好看、愈发富有生机了。他能在那些画布上触摸到一日日变凉的风、一日日干枯的花瓣与叶片。天冷下来,花田变成了雪田,鹤丸也依旧会背着画架跑到田间去画草稿。而每一幅——哪怕是在一片雪景间,鹤丸也都会在某一处纯色的位置,加上两笔显眼的掠影,乍一看,并不像青鸟,倒像一束花被抛飞了。

每个月搬运工人都会从公寓楼的楼顶搬下来一幅精致的学院派油画——价钱不算天价,但也比鹤丸国永的同学们略高一筹。那笔钱很快地就会被分半归入两个钱箱:鹤丸自己的和画材商店的。他竟宁愿晚餐啃干面包也绝对要买最上乘的颜料,且每次见到新出的颜色就会忍不住买一盒,可他的画法又实在是耗颜料的,所以尽管每个月都有那么一笔收入,到了近月底的时候一期一振叩开他的阁楼门邀他去自己房间一起吃晚餐时,也总是毫不意外地发现他又被断了水电、挂着昏暗的油灯,正将那些昂贵的颜料毫不吝啬地在高级画布上涂抹。鹤丸国永自己倒丝毫不介意这样的生活——虽然在和一期一同吃晚饭时,还会露出和平日画画时不一样的笑容。与所有自由的、生活在远方的人一样,他是极懂得享受美食与佳酿的。

“您为什么总画这一个地方呢?”有一次,看见他又在画相似的景色,一期好心提议道,“您大可去尝试不同的风景。”

鹤丸偏偏头,“虽然是同一个地方,但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惊喜呀。”他指向靠墙放着的那些画——花田绵延起伏,连成一条粼粼长河,“你……看不出来吗?”

看见一期疑惑而几分迷茫的眼神,他搁下笔,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抱歉啊。”

“咦?”一期一振有些慌乱地摇头,“为什么?”

“没能让你看出这些景色中的不同,是我的失职……吧。”

“请不要这么说!”

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一期一点也不希望这位画家为他的话语而露出这样近乎带了沮丧的神情。他连忙迅速地扫过那些画作,说:“还是有差别的,怪我观察不仔细。啊,青鸟的位置每次都不一样呢,而且季节也一直在变化……您可别这么……”

“嗯,没关系的哦,别这么紧张呀,我就开个玩笑。”

鹤丸撑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回答,语气中却没有太多的笑意。一期一振有些尴尬地站在那排花田前。暗色的花在他脚边涌动。

“一期。” 画架前的人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调色刀在画布上斜擦着,发出粗糙硌耳的声音。“不要误会,我觉得你说得挺对的。惊吓在艺术中是必要的——看着千篇一律的画作和景色,观者和作者的心都会死去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么做,就和那群学院派的宠物画家没有差别了,是吗。”

知道这不是个问句,见习律师没有出声,任由画家继续说了下去。

“但你也看到了,我有喜欢画的东西。在将它完完全全冲破一切阻碍展现给你之前,我不会停止画它。” 深深浅浅的颜料被画笔轻轻刷开,鹤丸伸手将笔浸到桶里,沾了点油搓手,拿布擦净,“更大的可能性是——在那之前,你就会在某一日忽然察觉到厌倦——对我,和对这些画。”

他站起身,从衣橱找了外套和袜子。

“我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日,你能毫不犹豫地离我而去。你是因为我的画才真正认识我的,那么当你不再喜欢它们、不再为它们感到惊喜时,也就没有必要再认识我了。抱歉,抛下画画和与你告别,于我都是同样艰难的。所以,我的青鸟先生,到那时,你离开我——就算帮了我罢。当然,如果那一天能迟一点来,我会很高兴的。”他说着,拿起帽子,扣在浅色头发上,蹬上棕色的旧皮鞋,“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今晚我们去吃点什么呢?十六街的那家牛排店好像有新菜单了,我们要不要去尝尝?——我请客。”


那一次阁楼上的对话后,一期就真的不怎么见到鹤丸再画花田了。画家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入于街道和街心公园,用曾经拿来画花田的技法画各式各样的人,倒也卖出了几幅给新潮的艺术爱好者。他来阁楼找鹤丸时,鹤丸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当着他的面继续画画,而是会放下笔来,邀他一同出去,或为他拉大提琴。他们又合奏过几次,甚至在苍石法学院和美术学院的毕业典礼上各演出了一次。

一期一振是识眼色的人。他强忍着不去问鹤丸那天晚上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在一些偶尔牵扯到绘画的时候,拐弯抹角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不会厌烦鹤丸的画作、更不会因为他的画作失去了惊喜而就离开他。然而每次,鹤丸也都会用更高明的措辞将话题岔开来而不做出回应。

这么尝试了几次后,随着见习律师第一次正式办案的到来,一期也逐渐将这件事给忘却了。生活随着他的新职位而十足忙碌,只有周末的时候他才有些许空余时间跑到鹤丸的阁楼去。这下,倒和鹤丸当初准备毕业作品时的模式给颠倒过来了。鹤丸倒是悠哉,甚至画了些学院风的画卖给了画廊,丝毫不在意自己当年提出的“宠物理论”。他在周末的时候邀过一期去四处踏青,却独独不带他去自己画的那篇花田。

偶尔,一期还是会在墙角不起眼的角落瞥见一副小小的花田油画。它们像被注入了生气的方形脚印,记录着鹤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与那片花田的秘密。

他忽然想起来,花田里是没有人的。明明那些小径时常出现在画面,却从未在画上见到过人影。只有青鸟,青鸟永远在飞向天边,远离着观者。

他望着那如浪潮般的笔触,细细密密,冲洗在山岗与大地。

一期一振有些后悔那天晚上一时冲动打断鹤丸国永了。很短暂的、不出十秒的后悔。鹤丸国永丝毫不知道,他正在收拾自己的画笔。

“你今晚不用加班了?”画家嗓音沙哑地问。

“今晚——不用。明天晚上到下周末,我可能都不能来拜访您了。”

“这样……工作,加油啊。你们律师,真是辛苦得吓人。”

“哈哈哈,做画家就不辛苦吗?”

“嗯,但我们是在画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穿戴好的鹤丸走到他身边来,顺手弄乱了他后脑勺的头发,“起码我是。而你——是在为别人打官司。这就不一样了。好吧,今晚去喝一杯。等你这个案子结了,我带你去看青鸟,活的青鸟。教我画画的导师告诉我苍石郊区有个山谷里,住满了青鸟。”

“是吗,我很期待。”

住满了青鸟的山谷究竟是怎么样的?如果青鸟是幸福与快乐的象征,那住满青鸟的山谷是不是人间的天堂?那样的地方——如果随便什么人能看到的话,岂不是会失了祝福的魔法?

这些孩子气的问题,一期一振固然是没有问出口的。

结果,周日中午他补眠起来、穿戴整齐跑上楼,打开门的却是一脸憔悴的鹤丸国永。虽说确实还没有到炎热灼人的夏天,也已经暖和到了不该随便感冒的温度。他瞪着发着烧却还穿着作画时穿的亚麻长袍的画家,强忍着没有气到笑出声来。

“您在乱来什么?”

“生病的时候创作可以发现意想不到的惊喜,” 鹤丸一边咳嗽一边强词夺理着,末了不忘补上一句:“抱歉,旅行这次可能要毁约了,我们换个时间吧。”

发烧时画出的东西看起来似乎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风格,但一期一振实在有些顾不上细细欣赏这种艺术风格切换。周日很难找到能出诊的医生,他只好扯了实习时一次官司的客人的医学生儿子来帮忙看一下。诊断结果也很简单:过劳,药方就是按时吃饭然后在干净的地方好好睡觉。言下之意,阁楼并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一期一振半劝半威胁了几句,鹤丸勉强答应了如果搬到他的房间去住的话不会趁他不在家偷偷溜回画室。医学生离开前,感叹了一句:“您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位过劳病倒的画家哩。”

“噢,这还真是吓到我了。”鹤丸不留情地回答,“你之后还会见到更多的。记住这句话吧,等你成为真正的医生时,就会有为艺术废寝忘食的潮流掀起啦。”

“这样的潮流您是觉得很好吗?”一期一振完全无法克制自己语气中的无可奈何。

这场高烧断断续续地烧了三天,变为低烧时鹤丸就迫不及待地向一期讨要自己的阁楼钥匙。三天不摸画笔,“灵魂快要先于肉体死去了”。一期见他除了还有点咳嗽和低烧外似乎确实没什么大碍,便大方地把钥匙还给了他。“下次生病我不会再帮您了,”他对着这位比自己年长的画家教训道,“您都是自力更生的人了,还这样不知道正常作息,会很麻烦的。”鹤丸耸耸肩,一期几乎能看到自己说的话正从他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完整地溜出,扶住了额头。

“多谢啦。”把玩着钥匙,鹤丸说,“改天送你一个惊喜——我想想,长腿蛛怎么样?上次在中田家看到,还挺可爱的,你会喜欢吗?”

“不用了!”

“啊呀,回绝得真果断啊。那画呢?”

“唔……”

“好哇,那就画好了。”鹤丸拍掌,拎起自己的包。一瞬间,他似乎想要张开手臂像往常一样拥抱挚友,一期甚至也都准备好举起手臂了,鹤丸却收回了手,垂下眼帘。“算了,感冒还没好,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您现在倒记起来了?”一期一振哭笑不得,“前两天我照顾您时,您可没提过传染这回事啊?”说罢,一步上前,快速地抱了一下。鹤丸没有反驳,拍了拍他的肩胛。

隔天,一期的上司把他拉上了去青森的火车。在赶到火车站前,他没忘去看一眼鹤丸的情况。画家似乎还在睡,并没有应敲门声,他只好匆匆写了张字条,连同鹤丸落下的药片一起塞进了门缝。一周后的深夜他拎着箱子回到公寓,楼梯间光溜溜的灯泡灌下橙色的灯光在他房间门口的一个玻璃酒瓶上——被切割得漂亮,装着一束未枯萎的花。他蹲下身去,从那簇花中夹出了一张小纸片。

“到阁楼来。”

他抚摸着着那柔软的花瓣,隐隐察觉到这些花就是他在那些油画上看到的花田中的生命。原来是这样的花朵——比他在画上看到的要更娇弱。在鹤丸的笔下,这些花明明是那样倔强甚至激情的,乘风破浪的精灵。可在一期戴着白手套的手心,它们却似是轻薄的绸纱。

他把箱子放回房间,就径直去了阁楼。好像知道他会来一般,那扇木门没有如往常一样紧锁,留了一条缝,暖暖的橙色光融化进黑暗。

“啊,请进。”

听见他的敲门声,熟悉的声音应道。当他推开门时,却迎面撞上了一副油画——他几乎都能闻见刺鼻的颜料味了,匆忙往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吓到你了吗?”鹤丸垂下举着画的手臂,“哎,这画现在还没有干呢,你可能要再等等,它干了我就把装好框给你送到楼下去。不过,我想让你先看一下。”

“啊,啊……”

他小心地接过那幅画。正好填满他臂弯的画布上,是一只鸟的侧颜。它的羽毛顺滑却不服帖,好像随时都会展开鲜艳的翅膀冲出画布、飞向穹苍。一如既往的张狂笔触和厚重颜料蕴含着生命才有的力量。

“是青鸟?”一期一振微笑起来:他猜对了。

“是的。”鹤丸国永说,“本来想画点有新意的东西,但果然还是这个最适合你。”

“谢谢,我很喜欢。”

青鸟的眼睛璀璨生辉,熠熠注视着一期一振。他仿佛看见了鹤丸国永的眼睛——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挂在入口处、每天都看到的话,说不准会时常有惊喜和幸运降临呢。”

一期一振点点头,“我会的,”他认真地说,“您是去那个有青鸟的山谷取材了?”

“说起这个,我正想约你下周末一起去呢,怎么样?大律师下周有空吗?”

“应该是没有事的。”

“好啊,那就这么定下来了。”鹤丸说,“我没有取材——我梦见它了。”

“哈?”

“两天前在你房间的时候,我梦见它了。”鹤丸挠着发梢,一本正经地说着在一期一振听来有些荒谬的话,“我梦见青鸟从窗边飞来,衔着光来到我床边。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到它——我拼命地观察着,想要记住它的模样。梦醒后,我竟还记得每一个细节,就迫不及待地画下来……”

“……那个,”一期一振苦笑着打断了他,“虽然这么说有点不罗曼蒂克,但鹤丸殿,您那次估计是看到我了……您之前不是说过吗,青鸟和我头发的颜色很像。”

他这才知道了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去查看鹤丸的情况时,在昏暗的房间中提着油灯照亮床头时,见到鹤丸的眼在见到灯光的一瞬从未睡醒的半睁变成了凝视。他觉得奇怪,就唤了一声,但躺在床上的人没回话,他就把这当成了对方想吓他的把戏,给病人换完额上的湿毛巾后就起身离开了。

鹤丸听完他的话,一点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甚至玩味地翘起了嘴角。

“这不是更说得通了吗。”他苍白的手指抚在画框的边缘,“你看,我确确实实是见到了青鸟的。”


他们确实去到了那个有青鸟的山谷。鹤丸国永挑在了一个初秋的日子。“树上缀满了红宝石样的枫叶,”他说,“——嘴唇的颜色,可能深一点,你这么想罢,中间还夹杂了你眼睛的颜色。这个山谷披满了珍宝。”

而青鸟就在这悬满珍宝的林间飞着——那么多,他们在林间的小道上每走几步,就会有小小的身影像落叶样地飞舞起来,冲向天空,在枝柯间留下掠影。它们不怕人,甚至有几只鸟漫步在他们的脚边。一期弯腰看着它们,却觉得没有鹤丸画上的好看——它们少了点光彩。但秋日的山谷终归是值得游玩的,千万的生命都赶在这最后的日月尽力将余生绽耀,使得这秋季的舞台竟比秋日更显蓬勃与华美。

它们在鹤丸的眼中,究竟是怎样的景色?

每每想到这个问题,一期一振都会无端地羡慕起鹤丸的画笔和颜料来。它们能那么轻易地就理解鹤丸所见到的良辰美景,而他却要花比别人更多、更复杂的心思才能得知一星半点。

但这位严格律己的律师乐此不疲。他总有勇气去接别人处理不了的难案,也就不乏去挑战难以捉摸的艺术的勇敢与信心。


那年的平安夜,他们没有再去酒吧了。鹤丸穿着素色的西装,背着大提琴来到他的房间,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年轻的画家面色苍白,双颊微陷,睫毛下的眼却愈发明亮如晴朗夜空的星辰。断续的风寒自夏天就隔三差五地来给他带点麻烦,以至于他已经把它归类成了和阁楼漏风的顶一样的“需要与之共存之物”。肺与喉咙的病毒奈何不了的是才华,他的画笔从未停止过。相比之下,一期一振的生活也不尽相似:升职所带来的不仅是更丰厚的薪水,也是更多的工作量。圣诞的假期只有短短五天,平安夜他为鹤丸开门时,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的黑眼圈笑起来。吃晚饭的时候一交流,也正如所料。

“看来我们都过得很充实,这是好事。”

鹤丸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琴箱的锁扣。一期坐到钢琴边,打开盖子,随手弹了曲练习。

“请您开始吧。”

“不,今天你来开头。”鹤丸侧过脸,“随便弹就好——你会的曲子也好,或乱弹的也行。给我点惊喜吧。”

钢琴师丝毫不意外。在为鹤丸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就敏感地瞥见了一丝与往年不同的氛围萦绕于大提琴手的周身。他穿着素白的风衣,像黑暗中在田野上的孤零的白风车,又如下一秒就会被风掠走的白鸽。鹤丸什么话也没有说,还是一如既往地和他寒暄招呼,他却从那声音中听见嘶哑的、甚至有些压抑的颤抖。

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一期一振忍了忍,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搭到漆白的琴键上。要弹什么来慰藉这位难得低谷的朋友呢?他闭起眼,随便地在键盘上按了个音。“就从这个音编下去罢。”他心想着,却不料手下直接弹成了《圣母颂》的前奏——鹤丸拉的前奏在他的记忆中,竟从未离去过。

弹过过门,在一期的身侧,鹤丸吸了吸鼻子,也抬起手来;大提琴在他怀中低声鸣唱着,他纤长的手指在弦上轻轻揉出宛如哀泣的颤音,仿佛一位悲伤却眼眶干燥的人站在桥头所听见的风。一期一振从来没有听鹤丸拉过这样的大提琴。在他的记忆中,鹤丸的大提琴和他笔下的花田、青鸟一样,是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的生命。

可他呢?他手下的钢琴岂不是也又缓慢又低沉、像那位无泪者拖沓的脚步?面前没有摆谱子,一期一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考虑的是他刚处理完的案子。了解的案子、过去的日子,有什么好怀念的呢?

当然有。不然为何总有那么多人追寻着历史、记录着现在。时间往前继续倒带,因为忙碌而被暂时忘却的那些回忆都一幕幕地重新在一期一振脑海中回唤。他这才想起已经与这位朋友相识几年了。这几年他们一同度过了许多很好的时光,也有一些捉摸不透的争论。他竟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地重新观看过它们。它们在他脑中喧嚣着一个旋律,注入进他的神经,控制着他的指尖在琴键间的位置。

大提琴在鹤丸的手臂下纺着厚重的线料,织出沉重的悠扬,像毯子披裹在他肩膀。这毯子上刺绣的柔软藤蔓似乎钻进他的心里去了,攀伏在他的心田,开出的花被风一吹,就飞得四处都是。

年华真匆忙啊。这几年过得太快了,时间却总是越过越快的。鹤丸的大提琴好像在唱着这些话语,以一种孤独如花田间小径的曲调。是啊,是啊。他用钢琴回答着这些感叹。

一期一振忽然希望这首曲子永远也不要结束,因为他希望那风能一直缠卷、而藤蔓继续生长。他隐隐预感着这一曲过后,鹤丸会和他说什么事。他不知自己弹了多久——大概和他少年时期在家族的音乐沙龙上表演的三组曲联奏一样长了。若不是鹤丸忽然轻声咳嗽起来,他指不准自己会弹一晚上。他的手指不知疲倦,像鹤丸作画时执着画笔的手。他终于有些理解他了。



实际上,鹤丸那天晚上并没有和他说什么太重要的话。洗完碗后,他就穿上风衣,背着大提琴离开了。在迈出房门前,画家放下琴箱,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律师。

“晚安——再见了。”他说,“我送给你的青鸟,你还留着吧?”

“是的,在我房间的墙上。”

“是吗……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你也不需要感到惊讶,因为你是见过青鸟的人了。”

鹤丸轻声说着,将下巴支在他的肩膀,他浅色的头发瘙痒在一期的侧脸,“再见——保重,工作好运。新的一年,多多加油啦,创造令人惊喜的成功吧。”

“您也是。”

“我会给你寄信的,可别搬家啊。”画家说。直到此时,一期一振方才明白:自己开门时的预感是对的:鹤丸国永今夜来,是来与他道别的。是要去什么地方采风吗?还是从此就不相见了?他没有问出口,手指抠在鹤丸的肩膀。似乎知道了他的疑问,画家轻笑一声,回答:“只要活着,就总有一天会再次相见的。那时候,可别被我吓到啊。”

“怎么会,”一期一振说,“您所有的把戏,不都已经对我实践过了么。”

他们也不知是怎么就笑了起来。鹤丸松开他,与他握了手,重新背起琴箱走上了楼梯。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楼梯拐角,一期才回了房间。

走进门口时他不小心踢倒了什么,一声闷闷的响,他弯腰一看,却是那日鹤丸放他房间门口的玻璃酒瓶改装的花瓶。他把那束花制成了干花书签送给自己的堂弟和表弟们,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扔掉那花瓶。

他捡起它来。从里面掉落出的,是许多花瓣——干净的风干了的花瓣,雨一样地纷纷扬扬洒落到他的脚边。他耐着性子把它们一片片捡起来装进那简陋的花瓶,关上了房门。



“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我见到搬家工人在忙碌,隔了数天后我去敲他的房门,不出所料,已经是有另一户人家住进了。”

黑色的帷幕早已被揭开,一副比乱都要高的、占据了大半面墙的巨幅油画填满了少年人的视野。在那画上,浅蓝色的花朵被厚涂的颜料赋予了纷彩的生命,好像天空落在大地所激起的无数涟漪。青草编织其中,一路绵延向远处的山峦,而山峦上方,是秋水样暖金的夕阳。这么大的一副画,乱几乎觉得自己往前跨出一步,就能走进这片花田了。那样喷涌勃发的壮美从油画布和画框间满溢出来,似是要将人击倒,可那些天蓝色的勿忘我又那么静谧而孤独,连喧嚣的风都在这田间沉默下来。与这幅相比,周围那些小幅的勿忘我花田都显得有点寒酸了。

他四下寻找着标价。一期一振微笑了一下,“不用找了,乱,这幅画是非卖品。”

“哎——”乱惋惜地拉长了音调,“为什么啊,这么好的作品,又不放到美术馆,又不卖掉,就这么遮着?”

一边问着,他直起身来,眼神却被花田的一处角落给吸引。他重新蹲下身去,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

那是一块干涸的深红色。若是放给其他人,大概会很容易忽视掉,但乱向来对色彩敏感,那一抹红色映在浅青色的花间,怎么看都不合时宜。

他偏过头,从侧面打量着那块隆起的颜料。令他惊讶的是,那抹红并不是颜料。它只是像一块柔软的轻纱,披在白与蓝的颜料上面。



收到那封信,是在鹤丸国永离开这栋公寓一年多后的事。在那一年间一期倒也收过几封厚厚的信,无非是鹤丸说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讲讲旅途的见闻,甚至寄了些形状奇怪的干花。但这封信那么薄,他拿到的时候,心里一惊,连裁信刀都没有用,直接撕开了信封口。只有一页小卡片,写了一个苍石郊区的地址。“来这里吧。”鹤丸的字迹连在一起,“给你的惊喜,都在这里了。把这张卡片给我的佣人竹内看,你就可以把它们都带走了。”

他连忙和上司请了两日的假,拦下一辆车就直奔向卡片上的地址。

他终于知道了鹤丸一直在描绘的花田究竟是怎样。它离他原来这么近,只是区区半钟头的车程,他竟从未寻觅到过。那些花在风中摇摆着,互相击掌,好似在唱着歌,如一卷绣花的锦缎远远铺去,在太阳下起着漂亮的褶皱。

他到了那间小木屋,一个女仆来打开了门,见了一期手上的卡片,女人领他到了客厅。在那里,铺天盖地的——墙上,天花板上,家具上,全都靠着大大小小的花田油画——有他见过的,也有他不曾见过的。那么多,他几乎觉得这房间里和屋外没有丝毫差别。

“你的主人——鹤丸殿去哪里了?”

他匆忙地问竹内,可无论他怎么问,竹内都不回答,只从喉咙里发出无声的气音。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个识字的哑巴。鹤丸国永一定是料到会有人来问下落了。

正当他要放弃的时候,竹内往窗外的花田里指了指,又将双手合成祈祷样的姿态,放在脸侧,歪了歪头。

“你是说他……?”

一期一振完全不敢说出那个词。姑娘深深望了他一眼,拎起早就收拾好的家荷,朝他鞠了一躬,打开门便离去了,留下他一人面对一屋子的花田。

他走进厨房和房间,环顾着这个鹤丸国永过去一年所生活的地方。他的画具甚至还在画室的地上,笔上的颜料都已干涸,笔刷硬邦邦的。在画室的一面墙上,挂着黑色的帘幔,上面用别针别着一张字条。

“致我的青鸟。”

一期一振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伸手取下那张字条放进口袋,将那抹黑色一把扯了下来。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给我这种画,亦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花田,”抚摸着那镶金的精致边框,一期一振垂下眼帘,“但……看到他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醉心于自己所爱的艺术,我很高兴。”

乱站起身来。少年人环顾四周,目光又回到这幅画,青蓝色的眼中朦着水雾。他望着自己的堂兄,眉毛纠结地扬起。……明明是那样擅长钢笔画、又阅过无数油画,是陪伴着那位画家创作出这一切的人,为什么会说自己“不懂为何那人要留下这些画”!回想起方才介绍这些故事和油画时一期所说的描述,乱猛然寻见了一个他自从进到这间画廊来、就一直忽略的细节。……暗色……浅色……他差点要大声地喊出自己的疑问来,连忙咽了下去。不行,这样问出来太失礼了,他得想个更好的办法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在下楼的时候,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得意的问法——虽然还是有些冒险,他揉搓着自己紫色外套的厚实布料,将栗色的碎发梳到耳后去,清清嗓子,唤住了一期一振。

“哎,对了,前两天我买了这件红色大衣,但我妈说不好看,和我亚麻色头发不配,”少年人尽可能轻松地说,“一期哥,你怎么看?我觉得还挺好的啊。”

他捕捉到一期一振眼中一闪而过的——他所预料的惊愕。堂兄在楼梯上站定,回过身打量了他数秒。

“——很适合你。”他轻声而不确定地说着,“红色和亚麻色,应该是很相配的。”

乱点点头,咧开嘴笑起来,“对吧?我回去就要告诉妈妈你这么说了。”

他原谅了一期一振,就像鹤丸国永在几年前做的一样。要求一个不识颜色的人知道那幅画间的用意,是太苛刻了。


在东坂美院教乱油画的陵丸老师,是个优雅又奇怪的人。

和班里的其他人一样,乱喜欢陵丸的课。全校最小的班就是陵丸的油画课,只有经过挑选的七个最“前卫”的学生才能到这个秘密的班来。之所以小班教学,原因很简单:一,一个美术学院有七个特立独行的怪物就足够了,多了只会乱套子;二,因为之前的一场大病,陵丸老师的嗓子并不能做到大班讲座,只能在每个人的画架前私人辅导,倒也算是优生优待。

陵丸老师的嗓音其实很好听,像放了过久后重新被拉响的大提琴似的,只是没办法大声说话。他有双苍白而灵活的手,在他的手下,所有的败笔都是惊喜,没有什么不可拯救的画作。无论是色感还是构图,他都十分随性,也不给学生们什么材料书和阅读,“按照心所带领的画就好,总会有惊喜的。”

在第一次坐到乱的画架边时,陵丸从花名册上念到他的姓氏后,问:“喊你乱君,可以吗?”

乱点了点头。于是他成了班上唯一一个被陵丸用名字称呼的学生。

有个午后,班里本来收小论文作业的学生没有来,就换了副班长乱来收起了论文,送到陵丸的办公室去。

陵丸的办公室在楼中最偏的角落,那扇小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门,见没人答应,推开门走了进去。陵丸似乎是趴在画架前睡着了——和其他教授不同,对陵丸来说,教学生并不是他生活的全部。

乱轻手轻脚地将那摞论文放到木质办公桌上。一个小纸片因为这举动而被气流推下了桌子,他连忙捡起来:是张这周末去苍石的火车票。

“啊……”

估计是去和那边的画家切磋学习吧,乱心想着。自从那次在一期一振的画廊里出来,他对苍石的感情完全不一样了。那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或车票上的黑色墨迹。

他这才想起来,入学几个月来,他是没见过陵丸的画作的。这下,少年人的心便按捺不住了。

“就一眼……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这些画都总是要被人看见的。”

这么想着,他小心地绕过桌子,到陵丸的身后,望向画架。

乱竭力地遏制着自己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声音。

当然是他,只能是他。那样的天青色,那样金秋的潭水般的夕阳,是只有熟识一期一振的这位画家才能够精准地捕捉并还原出的色彩。无数年轻画家仿过那些夕阳下的勿忘我花田,但颜色上的微妙差距却是永远无法突破的沟壑。只有在本尊的画上,才能看到那友人的眼眸与发丝。

少年人的目光急切地在画布上寻找。果然,在一棵树的枝杈边上,他望见了如花田般的青蓝色——一撇,一钩,是正欲向远方飞去,却从未离开过这片花田的青鸟。



END

*评论区有我流解释和解读供参考_(: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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