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搬运图文请注明ID【俚优】

 

哥哥的勋章

CB: 鹤一期 + 粟田口短刀x8

 

角色死亡有。

 

战争设定,虽然和你们想的肯定不一样。战友情谊……?加亲情。

 

没怎么出场的炊事员鹤丸,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很出色的振哥,哭鼻子的前田和其余小侦探一样的粟田口孩子们。

 

手癌出没对不起。

 

一直到写完我也没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故事,以及振哥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呢?

 

总之,就是个不知所云的故事,虽然写得很艰难,却还是不知道有什么用。

 

能接受的话,非常感谢。

 


 


 【补上插图】


 


 

-----------------------------

 


 


 

“……他在哭。”

 

黑发的男孩推了推眼镜,回头低声和兄弟们说。几个小脑袋在门缝间泻出的光下,呈现出各不相同的色泽。贴着门缝的被后面正拼命往前挤的压得不舒服,只好往后退,将欲再像门缝里打量的兄弟们拉住,压低声音教训道:

 

“别闹了,一期哥在哭呢。”

 

“为什么呀?”

 

“他在看东西。”

 

亚麻色头发的小孩子是最后赶到的。一听这话,也一副泫然若泣的表情。长发的男孩子见了,连忙把他推到走廊的墙壁上。

 

“退,在这里哭会被发现的,克制点。”

 

烦躁的气息弥漫在走廊和这些孩子之间。

 

“可……可是……一期哥在看什么……才……”

 

五虎退结结巴巴地讲着,声音一下子没控制住地尖锐。药研伸手抓住正欲强行让他闭嘴的乱的手腕,摇了摇头。乱不可置信地看看药研,又瞪了眼退,扬起的手终是垂了下来。

 

“他说的没错。”药研退出门缝间的光,踱步进黑暗,走到兄弟中间。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听他几乎如吐气一样细微的哑声,“大哥是在看他军囊里的东西才哭的。”

 

“是什么呢?”

 

“不知道。刚才看,好像是在灯下会闪闪发光的……”

 

“勋章?”

 

前田裹紧斗篷,说出自己的猜测。兄弟几人相视一轮,点了点头。

 

“应该是的。”药研总结道。

 

“勋章的话,不该是奖励吗?不该开开心心……”平野低声问。

 

“一般来说是的。”

 

几秒沉默后,秋田犹豫地举起手。

 

“那个,我想看看一期哥到底在看什么。”

 

“我也是。”

 

“我也。”

 

“药研哥,拜托了。”

 

“哈?”药研皱起眉头,“这种事,不好办啊。”

 

“我们会把一期哥引上楼的,”厚拉住他的袖子,声音里竟有几分激动,“去制造出点骚乱,然后趁他出来制止我们的时候,你就去里面看一下。”

 

“我一个人?我不和你们在一起的话,大哥肯定会起疑的吧?这种等级的闹剧一般都是我出面的。”

 

“药研哥不想去的话,那就让前田去好了。”

 

“啊,前田的话,会很合适做这种事。平时走路也轻手轻脚的嘛。”

 

“让我去的话,我会全力以赴的。”被兄弟们推举的前田低下头,回应道。

 

“那就拜托你了。你现在去隔壁房间,待会儿看一期哥上楼就去起居室看下桌子上到底有什么。”平野吩咐着。前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进隔壁客房,贴着门框站着,听见自己兄弟们的声音在走廊渐行渐远,和若是稍微粗心点的人,就根本听不见的踩上楼梯的脚步声。

 

“那么,该制造出怎样的乱局呢……”

 

“是啊……得足够吵,才能让一期哥出面……”

 

“喂,你们真的要这么干吗?太乱来了点啊。”

 

“药研哥明明也很想看的。”

 

“对啦!我想到个好主意。”

 

整个一楼都空寂下来。前田深吸了一口气,颇有耐心地继续站着,只穿着袜子的脚在冰冷的地板上划着圈。正当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兄弟们集体耍了(他们不是没干过类似的恶作剧)时,楼上传来相当凄厉的叫喊和各种咚咚咚的大声响。对于这个安静了一整天的房子来说,这未免太吓人了。纵使知道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前田还是隐隐担心他们会不会假戏真做。

 

隔壁的起居室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他连忙将心思放回到眼前的任务。又过了几秒,一期一振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一楼走廊:

 

“到此为止啊!”

 

若平时他以这样的音量喊,基本上前田的兄弟们无论怎么闹腾都会被吓得立刻住手。然而这次,楼上的激战反而在他那声叫喊后愈演愈烈。躲在黑暗中的前田几乎都能想象得出兄长紧蹙着眉头往楼梯上看的表情。

 

“一期哥!一期哥!”

 

是秋田近乎悲鸣的叫唤。前田忍不住捂嘴笑:秋田在学校的戏剧社是相当抢手的人,这点事果然难不倒他。但被呼唤的人显然不觉得这是演戏。他急急忙忙地回了一句:

 

“秋田!怎么了!”

 

同时响起的是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混着拖鞋在地上摩擦的音,加上拐杖如鼓点般碰着地面。前田探出头来,看见那高个子的背影以一种电影卡带般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歪着往前行,离他、离起居室远去,消失在拐角。他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几大步跨进起居室,冲到木桌子前。

 

这张粟田口家人引以为豪的桃木大书桌向来会被轮流打扫的兄弟们收拾得整整齐齐。但自从前天晚上一期一振从前线回到家来,就没有人去理会房子是否干净、有无人清理草坪和这张桌子究竟乱不乱了。此时,上面堆满了乍一看便是垃圾的纸片,在油灯下静止地曲卷着铺在一起。前田伸出手,小心地捻起一卷。那是粗糙的薄草纸,青绿色,用石墨铅笔写着什么。他心跳得又响又快,在起居室中显得太引人注目了。慌慌张张地看四下没人,他竟缩手把那纸片塞进睡衣兜里。

 

在桌子边缘躺着的是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块奇怪的奖章——或者说,看起来是想做成奖章的东西。前田拿起来:是用两块食品罐头底用树脂黏在一起的。他用手指比了一下——比他用双手中指和拇指能围成的圈差不多大。上面,细密的小钉坑连成线,拼出字和图案来。正面是个“誉”,反面……他的指尖抚过那片小坑。它们呈现出张开双翅的鸟的形状。在鸟的头顶,还用刀刻着一个日期。系着这块“勋章”的,是一条纱布——粗制滥造的医用纱布,泥灰和污红在上面小小地晕开,看来是洗不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奖牌放回原处,连同“缎带”也一同归位,才拿起照片。他急促地呼吸着,脑子里空空荡荡,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记下这些自己所看到的。不停地眨着双眼,企图将这一切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记忆,可这好似徒劳:这些东西映在他脑海,就如粉笔写在水上。他撑在桌子上打量那张照片,看了二十多秒,伸手将它翻了个面,又盯了二十多秒,把照片挪到原先的位置。前田直起身,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没有漏看什么东西,方迈开步子,从起居室退出去。

 


 

前田不怕黑,上到二楼也没有开走廊的灯,所以当他站到房间门口时,大家都有些惊恐地尖叫了一声,纷纷往正坐在床垫上的青蓝色头发青年靠去。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兄弟,才松了口气。

 

“真是的,前田怎么都不开灯啊!”

 

“吓死人了!”

 

“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愧是前田啊。”

 

“那个,”前田咽咽口水,“大家在干什么?”

 

他确实不知道计划中剩余的部分。

 

“我们在打赌,”厚指了指正得意洋洋窝在一期一振怀里的秋田(很显然,这个小作战给了他意料之外的惊喜)说,“秋田能不能不下楼就让一期哥上楼来。”

 

如此蹩脚的说辞,也只有自家兄长会毫不怀疑地接受。或者说,只要弟弟们一喊他,不管有没有理由他都会不假思索地赶过来。前田一边脱下袜子踩上卧室的木地板,一边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斗篷披肩。他的心跳还是太大声了……他甚至不敢走到一期一振身边,或是看向他那双眼睛。

 

“前田。”

 

前田一下子别过脸去。他的嘴唇颤抖。若不极力控制的话,大概就会脱口而出地将刚刚在走廊里酝酿的许多问题,一股脑地问出来罢?忍耐竟是这样痛苦的事。周围的兄弟们也都被他的怪异表情给吓到般地安静下来。一期一振打量着他,疑惑地伸出手来。

 

“怎么了?前田?刚刚问他们说你去哪里了,他们都不知道呢……”

 

是的,就是这样略含担忧而充满真诚的音调。他怎么能对着这样信任着他的兄长说出谎言啊?前田跪坐下来,嗓子被梗着般回答:

 

“我去……厨房喝水了。”

 

然后抿紧了嘴唇。一期一振平静地看着他垂下的眼帘,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十分满意,却也没有深究下去。这时候,药研和厚才反应过来,连忙用几个玩笑话将兄长的注意力支开。乱凑到他耳边,小声责备:

 

“太明显了啊?”

 

“非常抱歉……”

 

“看到很厉害的东西了?”

 

“是的。”

 

几句聊天下来,兄弟几个都有点招架不住——倒不是说困,而是想听听前田到底看到了什么。这份好奇心在整个房间里弥漫着,颇有希望一期一振快点走的趋势。年长的青年似乎隐隐感觉到了这氛围,勉强笑了一下,松开环着秋田的手臂,撑着床垫要站起来。这个在平日里该是再容易不过的动作,现在的他做得滑稽的艰难。秋田爬到药研的床垫上加入了厚、博多和药研的后续聊天,平野、前田,五虎退和乱则在平野的床垫上激烈地争执什么。——没有多余的目光看到他。最后终于站直身走到倚着门框的拐杖边时,一期一振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黏在了皮肤上,隐在披肩的阴影下。

 

“再玩一会儿就睡了哦!十分钟后我再上来就要关灯了。”他清清嗓子,朝房间里喊了一句。纵使声音不大,弟弟们却都回过头来应着:

 

“好的!”

 

“知道了,一期哥!”

 

“下楼慢一点啊!”

 

然后又恢复到嘈杂中,和往常睡觉前一样。粟田口家的长子舒展开眉头,转身把拐杖夹好,将推门推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伸手拉开走廊的灯,走到楼梯口,有点犯难地望着楼梯。他还不太熟练于将全身重量放在一只脚和两支拐杖上来下楼梯——上楼梯倒没有那么大的困难。这可能得又耗掉些时间了,不过没关系,争分夺秒的活法如今已经不被他所需要了;许多曾与他同行的人,也再没有机会享受千钧一发的紧张感,而只用安然享受永恒的平和就够了。

 


 

平野小心地推开推门,俯下身,踮起脚小步走过走廊,看了眼楼梯,又原路走回去,拉好房间门。房间里,七双眼睛正齐齐地盯向他。方才的热闹演戏结束,他们像一队稚嫩的戏子,卸下笑容和戒备后,倒露出沧桑的神色。

 

“走了?”

 

“走了。”

 

他们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这种松懈令他们感到奇怪而不舒服。他们向来是不希望那位兄长离开他们一步的。若放在平日,总会有人忍不住挽留他来讲故事。而今晚,他们有点过于默契了。

 

“一期哥的腿……以后都会那样了吗?”

 

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令这群孩子之间几乎凝固的氛围又添了几分绝望般的冰凉。年幼点的孩子们纷纷看向黑头发的男孩——他也注意到他们的视线,而叹了口气。

 

“都会那样了。”他干脆地回答。纵使没有找到诊断书来看个究竟,但那场轰炸中他的右腿发生了什么,一期一振倒也算是告诉了所有他觉得他该知道的,“就是因为那样,他才从前线被送回来的。以后……也不会再去战场了。”

 

孩子们沉默。他们不太清楚该不该为此开心,还是继续为他们的哥哥难过。厚说:

 

“早知道刚才就在楼下厨房闹一下了……他上一趟楼,很难的。”

 

五虎退的一声啜泣被乱瞪了回去。

 

愧疚和难过冲击着他们的脊背。若不是平野提醒大家,大概他们就会这样坐一晚上了。

 

“所以说,前田,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这群孩子们反应过来。对呀!他们大张旗鼓,让哥哥上楼来,不就是为了给前田制造去看看哥哥放在桌子上的、行囊中的秘密的机会吗!

 

平日,走在粟田口队伍里的前田总会默默地跟在双胞胎兄弟平野的背后,像个安静的小影子。这样的他并不习惯成为兄弟们的焦点。此时,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床垫上,姿势像极了私塾里的说书先生。

 

“我去到起居室里。那个桌子,就是那张哥哥看东西的木头桌子上,有好多纸片。”

 

“纸片?”

 

前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他偷出来的样品。药研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拿过来了?”

 

“非常抱歉……”

 

“真是的,得再找个机会还回去啊。”话这么说着,乱已经伸手将那纸片拿过。他的手指摩挲在粗糙的草纸上。药研凑过去,捻来闻了闻。

 

“部队里裹烟草的纸。”他说。

 

“可是一期哥不抽烟。”

 

“所以他把这些纸留下来了,”药研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展开那纸片。在弯曲的内侧,是一行行的字——小小的,密密麻麻,像风一样飘忽的笔锋,和山脉一样的转折。

 

“不是一期哥的笔迹。”

 

他们在信上见到的一期哥的笔迹,是犹如印刷体般的端正而严谨。

 

“写了什么?写了什么?”

 

药研眯起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我啊……以前就在想如果……能有个地方回去就好了……这儿结束了的话……可就又无所归依了呢’……隔了一行,’吓到我了啊,你这个笑话’。”他的目光读到那块烟纸底部,轻声念出最后一行字迹。

 

“‘谢谢你’。”

 

这如密码一样的话语像魔法漩涡一样,把在场的八个孩子都深深地吸引住。没头没尾的,缺失了许多信息的,仿佛自言自语的话语,令他们心惊胆战地兴奋。这是不得了的秘密。这两年他们所不知道的兄长的生活,被这张小纸片揭开了小小的一片面纱。

 

“这是谁?”

 

“不知道,”药研将纸片翻了个面。背面没写字,字条的下半部分弄脏了,什么也看不清。这个短小的字条并没有署名。

 

“鹤丸……国永!”

 

前田恍然大悟般地说。兄弟们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过去。

 

“谁?”

 

“是鹤丸国永!”他又重复了遍那名字,“我在那张桌子上除了这种纸片,还看到一张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一个日期和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哥哥的名字,另个一个就是’鹤丸国永’。”

 

“这种事,不确定的吧?”秋田小声问。

 

“不是啊,那个写’鹤丸国永’的字迹,看起来和这个很像。”

 

前田涨红了脸地争辩道。

 

兄弟们有些不置可否地互相看着,也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只有前田去看了,他说的大概比他们所猜的要准确点罢。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念起来也自带奇怪的语调。几个孩子如练习剧本般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前田,你看到那个照片,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黑白的照片,上面是一期哥和鹤丸国永……”前田闭起眼睛。令他自己都惊讶的是,那张照片此时以极其清晰的形态放映在他脑海,“鹤丸先生的头发,在照片上是白色,比一期哥高一点。他们都穿着军服……啊,鹤丸先生手上还拿着锅铲……”

 

“啥?锅铲?”

 

“喂,你看走眼了吧?”

 

“没有啊!真的是锅铲……”被质疑的前田苦恼地撑住脑袋: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背景看的话,他们还站在帐篷里的锅前面呢……”

 

“那鹤丸老爷大概是炊事班的。”

 

药研非常果断地推理。大家对这个解释都心悦诚服。

 

“而且那张照片上,”前田顿了一下,让大家的视线都回到自己的身上,“一期哥带着’勋章’。那个勋章,我在楼下的桌子上也看到了。”

 

“就是那个在灯下闪光的?”

 

“就是那个。”他又详细地把那个勋章是什么个样子给兄弟们比划了一遍。前田的声音天生有点沙而平稳,一期一振以前夸他“长了副适合讲故事的嗓子”。可在他心中,没有比一期哥更会讲故事的人了——他的嗓音令他安心,而且一期哥啊,总有讲不尽的故事。

 

听完他的描述后,孩子们下意识地闭起眼睛,想象着那个勋章该是什么样子。八九不离十的形态是有了。这事儿未免过于新奇,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会不会是鹤丸先生给哥哥的勋章啊?”

 

“因为那个勋章背面是鸟吗?”

 

“是’鹤’丸国永嘛。”

 

“好厉害啊,手工做的勋章……”

 

“哎!那不就像是一期哥以前给我们做的!”

 

五虎退抱着他的宠物爬向墙角的抽屉柜,找到自己的那层拉开,翻找了一下,取出一个木头奖章。粟田口家的孩子都收到过这枚来自长兄的奖章。说是“奖章”,未免有点简陋了。它的原材料是粟田口家院子里的一棵树的树枝,削成一片一片的,刷成银白色,正面刻着“誉”,反面刻着粟田口的家徽和颁发日期——这些字都嵌了金色涂料。躺在五虎退手中的这枚,虽然斑驳地褪色露出木头的原色,但还是显出制作人的精湛与细心。一期一振在这种送给弟弟的小手工上,向来是卯足了劲的。

 

“啊,这么说确实……”

 

前田点点头。药研蹙着眉头结束了对那枚勋章的造型想象,拽了拽前田的披肩。

 

“你再说一遍勋章上的日期?”

 

前田又说了一遍。这次,轮到药研去储物柜了。他的那一层里,有一个小盒子,放的全是一期一振在这两年寄回家的信件——盖着军队的邮戳,有着家属信才有的折痕。一期一振每次寄信都会寄两份——给药研的和给其余弟弟的。对这不成文的规律,兄弟们都没有异议。在这两封信里,一期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口吻。给其余弟弟的,大多是安慰和亲切的,字里行间都有笑意;给药研的,则刻板明晰如战舰上的铆钉,讲的事也更沉重,在信的结尾则千遍一律地嘱咐一大堆事。药研自己对此很自满:他喜欢这样被兄长信赖的感觉,这种成熟者才有的优越感。

 

他翻找一通,抽出那“勋章”上刻的日期的年月数的信,抖开来一行行地寻找着。

 

“同一天。”

 

大家看着他,心里都差不多知道他要说什么,却还是催促他读下去。

 

“和勋章上那个同一天,大哥在信里有提到过勋章的事,”他清清嗓子,觉得悬疑感造得差不多了,就继续读,“‘……那一天,获得了来部队之后的第一枚勋章。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惊喜。回去之后,会讲给你们听的。之前的作战一直都不是很顺利,但这枚勋章给予我激励……’”

 

他十分巧妙地停下来,环视着兄弟们的表情。大家微张着嘴,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企图理清这些事物之间的关系:照片,日期,纸片,勋章,兄长的信……

 

“也就是说,”兄弟几个里面最擅长猜谜和计算的博多在手心用手指划了几次线,颇有自信地总结,“这个鹤丸国永,就是给一期哥送那个手工勋章的人,还合了影,兄长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所以才交换字条。”

 

药研点点头,“大致就是这样。”他将信放回柜子,走到兄弟们身边再次坐下,手撑着下巴,深吸一口气。

 

孩子们面面相觑:谜底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太过容易了一点——令他们措手不及。这是一个没有他们的故事,一段只有他们的一期哥和“鹤丸国永”的时光。他们像偶然走进了展厅,看到了简陋展柜里唯一几件不带注释的展品,自己思考着它们的意义与历史,却只是隔着玻璃想,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他们想伸手触碰——因为一期一振是他们的兄长,是他们的家人。他们本以为这个家里本没有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兄弟间不知的事。而如今,他们却发现自己被隔离在外——他们的兄长有非常重要的人,可他们才刚刚以偷看的形式来知道名字。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为什么哥哥要看着他留下的东西而哭泣呢?他们无从所知。此等信息空缺燃起了孩子们心中的焦躁;手工勋章,字条,这些他们从未见过的小东西,被哥哥以珍宝的形态观赏,且为之动容。他们觉得本牢不可破的兄弟关系中,似乎有一个破口——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破口,吹来美妙而带着清香的风,还能听到鸟叫,本是好景色,却令他们警惕,恐山雨欲来。无形的危机像野花百般开着,他们既不知该不该摘掉,亦或是让它就继续生着。

 

“我们该问问他。”

 

乱将长发绕在食指,一下一下地拉着。

 

“问他——什么——”

 

五虎退抱紧了他的宠物,惊恐地看着兄弟。

 

“鹤丸国永啊?还有他腿的事,勋章的事。”

 

乱有些不耐烦地抓起他的玩偶,环顾四周,寻找和他一样想法的知音。

 

“你们就不想知道吗?鹤丸先生的故事,”他略微抬高了声音,“你们就不关心一期哥吗?”

 

当然关心。

 

“但是这么问,太冒昧了。”药研否决道,“万一带起来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就是我们过分。”

 

“而且该怎么……”

 

“嘘!”

 

坐得离门口近的平野举起双手往下压。看见手势,大家都一下子安静下来。在这片沉寂中,拐杖鼓点般的声音和拖沓的脚步声从地板一路传进房间。

 

“是一期哥!”

 

这群兄弟们现在方才多少理解了刚才前田的心理。他们手足无措,连爬带滚地回到自己的床铺,将被子盖到腿上,慌慌张张地坐着深呼吸。连向来游刃有余的药研鬓角也渗出冷汗。

 

“怎么办?”

 

“不知道……”

 

“别问了吧。”

 

他们互相打着口型,直到看见推门上的影子。平野爬起身,帮兄长推开门,又回到前田身边的垫子上,和其他兄弟一样坐着。一期一振进了房间,有几分惊讶:两年前,这群孩子基本上要在他三度查房时才肯安安分分地躺下睡觉。虽然此时他也感觉到,这个房间有什么前所未有的沉重事物在拽着他的脚。弟弟们以平和而迟疑的眼神望向他。在这样的注视下,他颇为疑惑地试问:

 

“怎么了?”

 

摇头,几乎是整齐划一的摇头,伴随着夏虫哼哼般的“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纵然知道自己被隐瞒了什么,一期一振却也不愿逼着弟弟们说他们不想说的话。他只好直起身,柔声道:

 

“既然没什么事的话,就关灯睡觉吧,好吗?”

 

在一片懒洋洋又略带着不甘情愿的“好”中,一个风拂过落叶般细琐的声音喊住他。

 

“一期哥。”

 

是前田。他伸出手,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与十几分钟前躲躲闪闪的态度完全不同。一期一振撑到他和平野的床垫旁边,将拐杖放下,席地坐下,微微前倾,尽可能地与他平视。前田很少喊住他,也不常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很想知道这个弟弟如此郑重其事地,是要和他说什么。

 

“怎么了?前田?”

 

“药研哥刚刚和我们一起看了你寄给他的信,”前田越过一期一振的肩膀看见对面床的药研难得的惊慌表情,“我们都很好一期哥的第一枚勋章……是怎么来的。”

 

似乎是没料到前田要问这个,一期一振一下子坐直,下意识地微张着嘴,眼睛也睁大了。前田见他这反应,有点被吓到,正盘算着怎么蒙混过去,后面没看见他表情的兄弟们却纷纷开始起哄——好不容易有人开了头,得珍惜这机会。

 

“对啊,我也想听。”

 

“就是那个激励了你的勋章,到底是怎么来的啊?”

 

“一期哥的长官是为什么给一期哥那个勋章的?”

 

“这……”

 

一期一振抿紧了嘴唇,撑住额头。扰起事端的前田过意不去,连忙抓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两年来,他第一次又握住这手——它比记忆中的要更为粗糙,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硬邦邦的茧,只有温度是与记忆如出一辙的。

 

“那个,一期哥如果不想讲的话,就请忘掉……请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

 

几轮深呼吸下来,一期一振抬起头,眼中再起盛满了春泉般的柔和与平静。他伸手摸了摸前田的头发——他引以为豪的直顺头发——轻笑起来。

 

“真是的,早知道这样的话,根本就不用写两封了啊。”

 

像是喃喃自语一样地微笑着,药研相当不满地补了一句:

 

“我本来也不想给他们看的。”

 

“没事的,药研。”一期回过头说,“现在我们又回到一起了,之前是怕你们担心,才分开寄。那些信,现在怎么看也没关系了啊,”

 

他顿了顿,像是梗咽了一下,环视这房间里的弟弟们,低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声音微微发颤,脸上却满是笑意。

 

“毕竟,都已经永远的过去了。现在和将来,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你们是想知道那个勋章的故事吗?其实那个勋章,并不是我的长官发的……”

 


 

【“嚯!”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鹤丸国永失望地放下手,一步跨过横木,坐下来。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

 

“什么?”

 

一期一振抬起头。如果可以的话,他根本不想开口——那太累了,他的整个意识都在这两周没日没夜的消耗战里被冲得模糊,现在回到大驻地了,收到休战三日的命令,才好不容易能松口气。这个年轻人巴不得现在就晃回自己的帐篷倒在睡袋一睡不醒。但很不幸,每个和他一样从前线退下来的侦察兵都有着同样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按照在这两周作战中出色程度排名、最差的先来守夜。一期一振守的是一点到三点的轮班。现实则是,现在才一点过五分,他已经快睁着眼睛睡着了。

 

“就是字面意思。一看你的脸,就能知道很多事。”

 

鹤丸国永伸手拿过地上的细铁插捅了捅篝火,轻笑着解释。一期一振抹了一把脸:自己那冷漠而近乎沮丧的表情在脸上呆了一晚上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自嘲地说。坐在他身边的人伸过头来看他,拉长了音调。

 

“嗯——啊呀呀,真是吓到我了!怎么说呢,能看出来这两周每天都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作战不像计划中的那么顺利、被魔鬼中井罚了不下三次,而且现在基本上是睡眠状态……这样的吧。”

 

“不愧是您,鹤丸殿。”

 

一期一振颓然地摇摇头。过去的这两周简直就是噩梦。他和另一个新兵被莫名其妙地分配到精英侦察队,高负荷的突击训练让他好几次都想直接拿枪崩了自己算了,两周来的作战又极其不顺。队里除了他们俩新兵,其他人都是已经至少有一枚勋章的“英雄”了。英雄不会出差错,队伍出了什么问题,中井上将向来是唯他们新兵是问。而一周前,唯一一个和一期一振分担责骂的新兵在前线一列侦察中走散——除了一顶左右破了两个洞的帽子,什么都没留下。当然,用中井的话来说,这还是一期一振的错。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期一振刚从一块布满地雷的敌军陷阱死里逃生地跑回部队。

 

队里也有找他茬的。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部队卫生员小姑娘有意无意的殷勤——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倒是一个有两枚勋章的家伙,为了那小姑娘,一天三番两次的去奚落一下他。甚至在一场极其需要集中注意力(对一期一振来说,每一次出战与侦查都是如此)的出击中,那人还拿枪托顶了顶他,口气中不无嘲讽:

 

“小子,想追藤子,等你拿了你的第一枚勋章再慢慢做白日梦吧。”

 

“……请您注意着敌人。”

 

说完这句话,一期一振肩膀上就被结结实实来了一下。一回头,中井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讲:

 

“一期一振,再出一声,我就地毙了你。”

 

……

 

“你别放在心上,”鹤丸托着下巴,伸出食指晃了晃,“中井和田下什么时候都这样的。我给他们打饭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真的啊,谁来把他们带到军事法庭好好整顿一下哦?”

 

“就算您这么说,军事法庭也不会真的教训他们吧……”

 

一期一振长叹一口气,弯下腰用手指啪嗒啪嗒地打着自己的军靴尖,闷闷地说:

 

“如果有勋章的话,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呢?”

 

“哇,吓到我了,你该不会真以为勋章什么事儿都能解决吧?”

 

“毕竟如果有那么一个荣誉的象征的话,会稍微被尊重点?”

 

他十分诚实地回答。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太孩子气了,可他也着实想不出更好的方法。鹤丸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哎呀哎呀,你真是……平时那么严肃,没想到你内心居然是这样的,真是个大惊吓啊!”

 

“您!……您是觉得我内心……”

 

“一期一振啊,你这心态和那些少年兵,有什么差别哦?”鹤丸终于止住笑,“为了区区一块勋章而战,那勋章可就是虚荣的象征了。”

 

“您的意思是……”

 

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不成熟,一期一振脸有些发烧。

 

“你想赢过他们、或者让他们承认你的话,”一片火星噼里啪啦地从篝火堆里蹿出,蹦到他们脚边,“得为更了不起的东西而战才行。”

 

说完这句话,鹤丸给了他沉默的思考环境。一期一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半问半答:

 

“您的意思是说,我该为国家而战?”

 

“听起来有那么个意思,”鹤丸眯起眼睛,“不过我更喜欢听你讲实话哦。”

 

“咦?我讲的是……”

 

“你说你是为了回家而战的话,我觉得还比较有可信度。”

 

像是被人戳穿了秘密,一期一振低下头去。鹤丸得意洋洋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该不会是为这个理由感到沮丧吧?”

 

“不,并没有……”

 

“你该为你有这样的理由感到自豪。”他轻声在他耳畔说道,“因为像你这个年纪的很多人,已经在上一场战争中,失去拥有这个理由的资格了。”

 

一期一振颤栗了一下。

 

“您……”

 

“我是为了服兵役而战的。”鹤丸打断了他的问句——虽然他并未回答一期真正想问他的问题,“你就姑且理解为我是在为国家而战吧——虽然现在大部分时间我只是为将来的国家英雄烧饭而已。”

 


 

醒来的时候,一期一振已经错过了早饭也正好错过了午饭。士兵们穿着衬衫,坐在横木上,抽烟吃饭,享受着每人每天一百克的酒与每天一根的烟草,甚至有人开始玩纸牌。休战这三天大概营里都会有种过周末的清闲感。这与他们昨日刚逃离的战场完全不一样。所有人都在利用这难得的时间与安全,试图制造出他们还在生活的氛围。

 

他拿着餐具走到正传来收拾锅的厨房帐篷前,抱着试试运气的态度。鹤丸国永正坐在一个空火药桶上蜷着身子刷锅,抬头见到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了笑。

 

“起得这么晚,真不像你。”

 

“让您见笑了。”一期一振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餐具藏到身后。鹤丸耸耸肩,站起身撑了个懒腰,走到折叠桌那里放着的简易保温箱,抬起盖子从里面取出一碗饭。

 

“给你留了些,”他递给他。那铁碗还是温热的,“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每个菜都留了点。”

 

一期一振鼻子有点酸,“谢谢您。”他将双手覆在碗的两侧,“我什么都吃的。谢谢您。”

 

“别放在心上。”放下盖子,鹤丸撑在桌子上,看着对方礼貌但迅速地往嘴里送饭。很显然,过去的两周,这群侦察兵在厨艺上依旧没什么长进,唯一的厨艺依旧只是开罐头盖子和撕开包装袋。“喂,你慢点吃,要我给你泡点茶吗?”

 

若放在平时,一期一振是绝对会拒绝的。这种小事麻烦别人不太好。可此时不一样。鹤丸做的赤豆饭和炖肉令他这些天被冷罐头和压缩饼干压榨得几乎要失去食欲的胃又重新疯狂运作起来。他一边急速地吃着,又想喝水,又不想停下咀嚼。半碗饭吃完了,他竟愈发感觉到饿。鹤丸从壶里倒了点凉了的茶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十分满意地端详着他的吃相。

 

“哦哟,作为炊事员,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他笑眯眯地说,“你比那群天天刁难我少放盐少放肉的大叔好多了。”

 

“您的手艺非常令人惊叹。”

 

一期一振由衷地赞扬道。对方似乎也不太适应被表扬般地挠挠头,用手臂挡住半张脸侧过头去。直到他恍惚地放下空碗、像刚打完一场胜仗一样地回味着刚吃下去的美食(他们营的人确实很以鹤丸国永为骄傲)时,鹤丸才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好吃吗?”

 

“非常好吃,”他双手合十,“多谢款待。”

 

炊事员伸手拿过空碗,“你先别走,”他说,“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给我?”

 

“是个惊喜,所以给我把眼睛闭好啦?”

 

有点一头雾水地,他闭起眼睛,只听见鹤丸的衣物悉悉索索,又感觉脖子上有粗纺织物的触感。这姿势和感觉都像极了颁奖。

 

“好了,睁眼吧。”

 

他低着头睁开眼,用手托起挂在他胸前的那银片。它很轻,是由两片精心裁剪的铝银圆片——看起来和他们午餐常吃的豆子罐头的底部一模一样——用树脂一样的半透明胶体粘在一起。正面刻着他所熟悉的汉字“誉”,反面则是一只展翅的鸟和今天的日期。这些字和图案都是由千百个小钉坑连到一起去的。一期一振伸手抚摸着那从表面凹陷下去的纹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吓到了吧?”鹤丸抄起手,“昨天晚上睡不着做的。虽然不是魔鬼中井奖励的,不过也不赖吧?”

 

“您……”

 

“一期一振同志,”鹤丸国永忽然粗着嗓子念道,“在此次作战中表现出色,特发鹤丸国永特制勋章,以资鼓励。”

 

他们俩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期一振紧紧地将那和他手掌差不多大的勋章握住,手颤抖着。

 

“承蒙赞誉,万分感谢。”

 

他曾排练过这句话许多许多次,以备自己得到奖章时能礼貌回应。但没想到第一枚勋章,竟是这样来的。

 

鹤丸伸手把纱布条——“缎带”理到他领子下面去。

 

“希望你以此荣誉为豪。”

 

他低声说。一期一振点点头,向他行了个军礼。

 

而这时,另一个晚起的家伙,驻军记者村上也溜达到厨房帐篷来碰运气了。他左手拿着餐具,右手还拎着他的大相机。

 

“喂——鹤丸,还有饭吗?你们在干什么啊?”

 

“饭是没有了,”鹤丸摊摊手,“但是拍摄资源这里倒有,颁奖现场不想拍一张吗?村上先生?”

 

“……嘁。”

 

摄影和吃饭一样重要,既然饭吃不到,也总不能空手而去。这么想着,村上摆好相机。】

 


 

“那鹤丸先生后来怎么样了?”乱轻声问。

 

“这个故事已经讲完了。”一期一振说。

 

“可是……嗷!”

 

被药研用脚踢了一下,他只好住了口。一期一振伸直在跪坐下发麻的腿,吩咐道:

 

“好啦,一讲就这么晚了。该睡了,回到自己床上去。”

 

这一次,没有人有异议。大家都纷纷躺进自己的被窝,一期一振踱到拐杖旁边,伸手将灯房间的灯拉掉。

 

“晚安,做个好梦。”

 

“嗯。一期哥也是。”

 

“晚安。”

 

“一期哥晚安。”

 

……

 

收齐八个回应,他才推开推门走出去。

 

房间里,八个孩子都睁着眼睛,打量着天花板。

 

“鹤丸先生死了,是吗?”

 

“别乱说。”

 

“炊事员都是在营里,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就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正如往常一样,前田侧耳听着兄弟们的议论,只感觉隔壁床平野干而热的手伸到他被窝来,紧紧地拉住他的手。

 

“前田。”

 

他侧过身看着双胞胎兄弟。

 

“什么?”

 

“你觉得鹤丸大人……”

 

前田闭上眼睛。他的呼吸从未如此安稳而冷静。

 

“他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会和哥哥一起回来的——我是说,回到这个房子来。”

 

平野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前田有些疑惑地摸摸鼻子:他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可他只是觉得,他肯定会和一期哥一起回到粟田口的宅邸。可能不是一起,可能是将来的某一天,如果他在一期哥腿受伤的那场轰炸中没有大碍的话。

 

如果他活着的话。

 

隔了几张床垫,传来药研几乎是恼怒的声音:

 

“够了!安静点,快睡觉。”

 

鸦雀无声。

 

又过了半个小时,房间里此起彼伏着小孩子的微鼾声。听着这呼吸声,前田无声无息地伸出自己的手,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自己手的轮廓。

 

他睡不着。

 


 

【“……您嗓子没事吗?哑了好几天了。”

 

摩挲着手里粗糙的草纸,纵然这几天他们都是以这种形式交流,一期一振还是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幸好这几天他们又撤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了,他们才有机会这样对话。对方抢过纸片,用那截铅笔笔头刷刷地写着。

 

——不知道。医生说大概要一周。

 

“这么算来的话,只剩下三天了呢,还请您再坚持一下。”

 

——这么说话真的很麻烦啊,而且纸还不够。

 

“我也觉得。您如果少写点废话,或者把句子里的’吓到了吗’省略掉,可以很大程度地避免浪费您每天两张纸片的交流。”

 

他有点后悔以前不抽烟的自己把烟草和草纸都直接送给营里的老烟鬼。自从前几天鹤丸国永喉咙发炎后,裹烟草的纸在他眼中就是无价之宝。他和鹤丸每天只能拿到一份烟草和草纸。烟草全都“进贡”给年长的士兵,他们则留着那两张小纸片来作鹤丸的交流本。

 

——这样写出来,很有趣啊,可以写一些平时不太适合说出来的话,真是意外的惊喜。

 

“您有什么话是平时不能和我说的吗?”

 

他有些在意地问。

 

——嗯,让我想想好了。

 

“根本就是现在才想出来的话吗?您真是……”

 

——那么,今天要写怎样的话才能吓你一跳呢?

 

“如果只是要吓我的话,您果然还是没有必要写出来了。”

 

——别这样啊,一期一振,惊吓是每日必须的。每天都千篇一律的话,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继续写下去,

 

——会死去的。

 

死这个词,在这两年如空气般围绕着他们。每天,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死亡,一期一振都惊恐于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适应随便挖个坑就把那些曾并肩而战的人埋了这种事的。中井前几个月死了,田下也是,可他一点点也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反倒近乎崩溃地恐惧。毕竟,是那样向来无所畏惧的中井和田下。那样的人都牺牲了,什么时候轮到他,也不会令人惊讶吧。

 

“您……怎么能这么坦然地……”

 

他实在掩不住心里的疑惑。鹤丸国永总能那样毫不在意地提起“死”和“血”这样的词。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家人吧,小时候经常去守墓人那里蹭饭,对死人比对活人还要熟悉点。被吓到了吗?

 

他曾经听过这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和从小生活在大家庭的他不同,眼前这个正在字条上奋笔疾书的人几乎不懂家人为何物。

 

——就算是这样,我也是不喜欢死亡的。服兵役死掉,听起来真不爽啊。虽然没有谁在等我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嘛。

 

这张字条已经写满了,对方又从口袋里掏出第二张来。

 

“您别这么说。”一期一振皱了皱眉头,“战争胜利后,会有许多人欢迎您回去的。”

 

鹤丸国永苦笑着摇摇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慢下来。

 

——我啊,以前就在想如果能有个地方回去就好了。这儿结束了的话可就又无所归依了呢。

 

仿佛感受到他的苦恼一般,青蓝色头发的士兵低下头来,手撑着额头,微微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不介意的话,等胜利了之后,您可以去我家。”

 

下定决心般地说出口,一期一振攥着拳头。在和鹤丸相识没多久后,他就考虑过这件事了,却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

 

鹤丸那双金蜜色的眼望着他,像是确认他心意似的。他手中的铅笔头啪嗒掉在地上。鹤丸连忙弯腰捡起来,几乎狂草般地写着。

 

——吓到我了啊,你这个笑话。

 

“并不是玩笑……您为我颁发那枚勋章,请允我做出一些对得起那枚勋章的事。”

 

对方摇摇头,又摆了摆手。

 

——谢谢你。

 

若按照这几天鹤丸的自创手语来看,这个手势便是拒绝的意思。

 

——你要吃羊羹吗?昨天晚上你去夜察的时候试着做了点,他们说还挺好吃的。我给你留了一块放在厨房。去给你拿来?

 

像是解围地,他写了一大段,将纸笔都胡乱塞给他,便站起身朝大半百米开外的厨房帐篷走去。一期一振慌慌张张地看完,连忙喊了一句:

 

“有、有劳您了!非常感谢!”

 

对方只是一声不吭地挥挥手。他注视着他,脑子里几乎是浮空的:他似乎惹鹤丸生气了。可能不是生气,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生气的话,鹤丸又为什么要说谢谢呢?……他说错了什么吗?啊!或许他不该如此明显地指出对方的处境!这可真是太失礼了,待会儿得好好和他道歉……他心乱如麻,耳边甚至传来奇异的轰鸣……

 

在新长官小泉的那声嘶吼“趴下”冲击到他的耳膜时,他的身体本能地在大脑之先做出了正确的反应。经历过好几次轰炸,一期一振却没有见过飞得这么低、这么低的轰炸机——他几乎能感觉到一股气流要把他从地上掀起来一般地席卷他周围的一切。他紧紧闭起眼睛,嘴里喃喃着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词,脑子里却冷静得像秋季的湖水。他理着思路:回家之后要和药研谈谈话;得跟鹤丸道歉;以后要注意点言行;胜利之后说不准会有烟花;可能一时半会儿吃不到鹤丸的羊羹了……

 

一声巨响如电流般击麻了他的全身。耳鸣刺着他的头骨。没有睁眼却依旧察觉天旋地转的晕眩。他浑身火烧火燎地发烫,却又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轰轰烈烈的耳鸣间才隐约传来人声。他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却觉得右腿被钉在地上一样根本无法挪动。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着,人与树糅杂成一片棕绿色。似乎有人在朝他跑来——究竟是谁?鹤丸国永吗?……

 

右腿一下子苏醒过来,向大脑一波一波地传送着疼痛感。在失去意识之前,一期一振眯起眼睛看向刚才鹤丸跑去的方向,或者说,他认为鹤丸跑去的方向。

 

真奇怪啊,那军绿色的厨房帐篷像他和弟弟们曾在街头看到的戏子的魔术一样消失了。战场上究竟有哪位能变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技法呢!好像也只有他啦!……

 

一期一振昏了过去。】

 


 

在床上睁着眼又躺了一个半小时,前田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系好披肩,跨过平野,小心地推开拉门走了出去。

 

他不怕黑,也不怕孤单。他没有开灯,就那样小步走下楼梯。

 

和他想的一样,起居室的灯还是亮的。光从门缝中流出来,被黑暗稀释开来。他把手搭在门把手上,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门推开。

 

他的长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样子。油灯灯光披在他背上,又轻又薄。他的脚踩在地毯上,一点声儿也没有发。

 

站到桌子边,前田放平了呼吸,注视着一期一振。孩子灰栗色的眼一点点描过那瘦削脸庞上的线条,描过鬓角不合时宜的白发丝,描过那双有茧和伤口的手——那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枚勋章。然后他从兜里掏出那张偷来的纸片,放到桌子上。

 

满桌的纸片已经被收拾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雕刻刀、木框和一小盒树脂胶。那张照片则被压在两块长方形的玻璃之间。反着光,前田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鹤丸国永的长相。

 

和他刚才在床上想象的不同,鹤丸国永是个看起来相当普通的人。他有点像山脚杂货铺里经常给他多塞几块糖果的大哥哥,也有几分像学塾的学长。他笑起来该是很爽朗的,前田心想,这张脸在陷入思考的时候,大概也会是睿智的。鹤丸和哥哥在照片中冲他笑着。看着他们,前田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而这样的人,现在不知在哪里。

 

这个念头让他一瞬间觉得有点冷。前田看了眼哥哥:他把披肩搭在腿上了,肩头只有一件单衣。他伸手解开自己披肩的带子,展开来打算给一期一振披上,无奈尺寸有点过于小了,只能勉强搭着的样子。他只好又溜到隔壁客房,取来一块针织毯子,走到一期一振身边,轻轻地覆上。纵使他的动作若放到他其他兄弟身上大概是绝对不会被察觉到的,一期却还是一下子睁开眼,近乎是带着戾气地看向来者。

 

前田一下子僵住了。那一刻,他好像一下子走进了兄长不为他所知的那两年。看清是谁后,一期一振有几分恍惚地晃了晃头,满怀歉意地看着前田。

 

“抱歉……我……”

 

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战场。前田摇摇头,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伸出手,勾搭住兄长的颈子,往前探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您已经回家了。”他低声说着他觉得还算有安抚性的话,听起来却令他自己觉得滑稽,“请去床上休息吧,这是在家里。”

 

一期一振也伸手将他紧紧地揽进怀里,头撑在前田的肩头。

 

“谢谢你,前田。”

 

又想起什么一样,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关切地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是做噩梦了吗?”

 

前田摇摇头。越过一期一振的肩膀,他的视线又被照片勾了去:那照片上,鹤丸国永和一期一振向他笑着。他又想起几个钟头前他和兄弟们在门缝中看到的,哥哥因哭泣而颤抖的身影,差不多心里有了个确数:

 

鹤丸国永大约是死了。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悲伤和惊恐却一下子溢满了前田的心脏。这样的话,死亡离他多近啊。给了哥哥勋章的鹤丸先生死了。哥哥现在是在家里,但总有一天也要死的。兄弟们也好,他前田也好,都是有“死”的那一天的。鹤丸死的时候是在战场上吗?还是在后线的医疗室?哥哥会在哪里死去呢?如果是能在这栋房子里就好了。哥哥死的时候,自己也会像现在一样,在反应片刻后,泪水像血液一样从心脏那里迅猛地涌出吗?而他自己的死,前田的死又会是什么时候?会很快吗?他不要死在战场,不要像鹤丸一样,就算给他一等兵的勋章他也不干。他想以现在的姿态死去——可那样的话,就注定他要死在一期哥前面了,那样的话,一期哥会为他而哭泣而伤心吗?像他为鹤丸那样?啊,可是他不想让一期哥哭……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竟觉得那冰冷的死亡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般,忍不住害怕地抽泣起来。一期一振慌了,连忙把他从怀里拉出来,拿衣袖给他擦那似乎止不住的眼泪。

 

“前田?前田?怎么了?”

 

前田不知道。前所未有的屈辱让这个孩子既想狠狠推开眼前的兄长和温暖,又想就这样一直躲在他的怀抱里好好地哭一场。两年来,他从来没有哭过一次,一次也没有。在一期一振的印象里,这个弟弟的冷静程度和药研几乎有得一拼,可现在他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衣襟都湿了。他抽抽搭搭地攥着拳头,抵在一期一振的肩膀上,埋着头哭得满脸赤红。他羞愧难当: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也总有一天要见证至亲者的死亡之时,他下定决心要做个成熟的、无所畏惧的人。他要像哥哥一样为自己所重视的人们哭泣,而对自己的死亡,他应该像眼前的兄长、像那些他所崇拜的人一样置之度外。他必须要早一点坚强起来,以防自己到时候再被同样的情境震撼得心惊胆战。可他还是怕死。他也怕活着。他怕为了那些荣誉而不得不做一些令他恐惧的事。他怕未来还有这样的战火,因那时便要轮到他去生死难卜;他亦怕即将到来的、不知要持续多久的和平,因他害怕和平终被打碎的那一天,就像死亡一样必然而难以捉摸。他怕自己的害怕,因如果想要做个了不起的成熟的人,他不该有这么多恐惧……

 

一期一振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念着两年前的那些夜里他会给弟弟们唱的歌谣。回来这两天,他本以为没有机会再唱它们了。

 

前田闭起眼,窝在兄长的怀里。眼泪好似流干了,恐惧和杂乱的思维渐渐模糊到一起,像破晓时消散的云雾一样,渐渐地融合飘浮。他将头靠在哥哥肩头,一边抽泣着一边下定决心:今晚就先这样了。等明早天亮,等明早天亮,他一定要做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但今晚,果然还是再做一次孩子吧。啊,他多希望太阳慢点升起,或者,他的心快点坚强起来也好……

 

迷迷糊糊之中,他意识到哥哥托着他肩胛的那只手上还拿着那枚勋章。那铝片上有一期一振的手的温度,前田自己的温度,还有冰凉的——冰凉的,鹤丸国永的温度。它们如火热的冰灼烧着他的背,像是要在上面烙下印子一样。

 


 

END.

 


  292 42
评论(42)
热度(292)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俚优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