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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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轮椅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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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本章部分图源网络侵删。

*本章大部分为真情实感,关于无障碍体验较少。人民公园无障碍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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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宽窄巷子出来不过十分钟,我就缓过神来了,觉得自己又好了,腿上有力,仿佛可以再推个十公里。所以当老零提议去人民公园时,我一点犹豫也没有。我本就想写a推着b去公园之类的剧情。

因为写这个故事(脚本),我对轮椅还算有感情,是那种每次看到或听到轮椅时都会忍不住分神的在意。因为从小就喜欢玩,我对公园也挺有感情,是很喜欢去公园的那种享受。但当将轮椅和公园同时提起,我心怀的感情就是一种完全崭新的思念与惆怅了。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写这个故事:为了写b,我开始沉迷读史铁生。

我说:“如果这个时候忽然问别人怎么去公园,算不算是扶轮问路?”

梗玩得不好。很冷,很尴尬,没被接上。我继续把轮椅往前推。人行道没有地图上看起来那么平整,时不时有地砖翘起一块角。树荫泼洒下来,连着淡淡清风。我看着老零金与粉色的头发像花海一样被吹起波浪。

老零说:“我有点入戏了。”

我说:“太感动了,你入戏了,快讲讲你现在的感受。”

她轻声说:“我觉得很愧疚,好像给人添了很多麻烦。”

我说:“妙,妙,这确实是b会感受到的。”

她说:“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感觉。”

我说:“后面还会有更多感觉的。”

她垂下头,撑在轮椅把手上,姿势很哀伤,是剧情里b坐着轮椅在阳台上回忆a时那种右手搭在左手身体往一边倾斜的惆怅。

我又说:“这样挺好的,想想a每天这样推着b去公园。”

老零说:“嗯。挺好的。”

感叹“每天去公园挺好的”,听起来有点老年人思想。只是,这样推着轮椅去公园,实在是太史铁生了,我一边推着一边反复默想着《我与地坛》。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

我想要通过史铁生和这场旅行弄清b的心情。实际上,史铁生写《我与地坛》时,已经在轮椅上度过了近二十年。b虽然没有坐那么久轮椅,细细数算来也算是受了二十年苦,四舍五入一下,取个半值的寂寥和惘然,足矣。我也想弄懂a的心情。当b刚坐上轮椅、a第一次推着b来公园时,a是什么样的眼神与举止?

虽然残忍,代入a的角色和心境时,我竟感到快乐和新奇。这种快乐和新奇其实一直到这一天结束、收起轮椅时才开始消失。在整个过程中,它不曾消逝;它和我其余的感受——疲倦,忧愁,困惑,愤慨,无奈,紧张,诸如此类——互不干扰地并存着,强烈地燃烧着。

可以说,在第一次推着b来公园时,a还没有意识到“b坐着轮椅生活”对b和对a自己意味着什么吧。或者,就算意识到了,也无法马上用这种理智思考去完全取代感性上的新奇感。

然而在我的脑海和文档中,故事已经编到很久之后了。我也演过、竭力去体会和揣摩过:当这种轮椅生活成为日常之后,a和b的心境会是什么样。当数年后,这条路a闭着眼睛也能将b推到的时候,当他们走过这条路,会是怎样的心情?这份心情也同时存在着,被我感受着。

——他们会平静地绕过所有的坑洼,绕过被树根顶起的地砖,接受它们的存在,不再像第一次走这条路时一样坎坷。他们知道每一棵树落叶或开花的模样,知道某个时间点的太阳会将树干的影子照到哪个角度。常来这个公园的人们会认识他们,会远远地就朝他们打招呼。

那么有一日,b就会被问,a怎么没和你一同来呢?

我撇了撇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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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条路一直往南走进的公园。


忘记是从哪个门进的了,不是北门,也不是东门,应该是西边的某个门,地面平缓,没有台阶,很轻松就进了公园。公园里面的路也颇好走,比外面的人行道要好推许多。我们慢慢走着。

我很喜欢成都。

我的巴蜀之地的朋友们都知道这件事。我逢人就把成都吹得比自己住的哪个城市都好,虽然这次来见老零只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来成都,我总共只在成都待过三天半,但那不妨碍我吹成都。好吃的东西太多了,人又好看,景又好玩,我老觉得它哪儿都好,看它的滤镜基本和我看一期一振时差不多。

我也和我妈说过将来要住到成都去,生活节奏慢,好吃的多还不贵,适合我这种比较混吃混日子的树懒基因人类。我妈甩给我四个字:少不入川。言下之意,赚够钱之前我别想去任何类似的地方养老。

但我有钱了我可能会每个月都往成都跑一周。

我已经把轮椅推出宽窄巷子,那我下一步要挑战的估计也就是把轮椅推到机场了。我真觉得,周五啊,不像周六周日,公园应该没那么多人吧。

事实证明我对“少不入川”这四个字理解还是浅显了。问题不大。人比我想象的要多,我又忘记放暑假这回事了,而且老年人不上班,大叔大妈们正和我们一样悠哉地逛着。

“真好啊,” 我感叹,“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成都。”

刚进去的时候,小路上人还不算很多,是我在深圳的公园傍晚时见到的正常人流量。我和坐在轮椅上的老零并没有像在宽窄巷子里那样被注视,毕竟在公园里见轮椅和在医院里见轮椅感觉差不多,给人以“很正常”的感觉。仔细想来,似乎是潜意识默认了轮椅只该行驶在宽阔之处,不该在狭窄和人多的地方。

唉,去他的吧。只要不犯法,谁都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芝加哥街头的轮椅大哥们从来不管的,上班高峰期电动轮椅一开,比我跑得都快;只要轮椅一出现,多挤的人群都能开出个以轮椅为轴心半径半米的移动空位。估计也是因为见得太多了,轮椅哪儿都能到。

芝加哥无障碍设施部门网站上可以咨询和请人来检查设施是否符合规范


在国内就是太难见到了。我心想。然而这解决起来仿佛是个死循环。轮椅不出门,人们就觉得好像也没必要砸更多钱进无障碍设施;无障碍设施持续有障碍,那坐轮椅的人就更不想出门。

也有第三种解法,想要无障碍设施更完善的人出门大声跟该管这些事的人喊:我想要更完善的无障碍设施不用完美无瑕像x国x国和x国现在或五年前有的那种水平就可以了。一直喊到真的完善或开始有行动。

这有多难呢?

用b的台词来说:“最需要这些的我们,也是最难被听到呼声的。”

我还没想好把这句台词放哪儿,到现在也还没想好。但让b先说着呗。

正好到了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碑前面有情侣在合影。我掏出手机把台词记下,望着这高高的纪念碑,我心里感慨万千,仿佛春游被带到烈士景点献花的小学生。啊,前辈们,先祖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曾何等热血而勇敢地为捍卫自己所重视之物而起义,为了自己所渴求之结果而浴血呐喊。如今我们安逸地活在当下,默然无声,再不去大声地争取了。百年前是为了铁路,百年后我们真的已经没有值得大声呼求的需要了吗?

那时,捍卫铁路,抗议起争,是为了国家进步。而国家又该怎么定义?是其中的“人民”吗?像利维坦一样?那么,b所代表的“我们”,我和老零正在体验的“他们”,也一定是国家的一角罢。

那么,是不是,我们有适合当下的方式,去诉说这份基础的、理应赋予 “我们” 的需求?

因为我虽然大四了但中二病还是没治好,所以我一秒澎湃、上纲上线了。我对老零说:“爸,咱们在这儿合影一个吧。”

她说:“啊?”

我说:“来都来了,你看,你还挂着相机,我们看起来很游客。”

她说:“行啊。”

于是我们拦下一对刚拍完照的情侣,请其中的小哥哥帮我们俩拍了一张。

这个纪念碑还真的就很高咯。


标准直男水平的游客照。还逆光了。

如果有一天,这个作品能改变些什么,我就把这张逆光的照片洗出来,和老零捧着再来这纪念碑拍一张。不逆光的那种,可能换我坐轮椅上。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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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一条小道,我才明白不是人比我想象的少,而是我们之前尚未到这个公园的核心(之一)。

相亲角。

图源网络


首先,相亲角那个路是我推轮椅最怕的那种小碎方砖路,轮子碾过去颠得我手都发麻。绿荫挺多,人更多,每人分个0.7平米的树荫。

和上海的相亲角不一样,成都这个相亲角,简历不是夹在撑开的伞上,而是夹在路边的树和压在路牙或石凳上。那夹在树上的纸页像精心绣过的花手绢儿晾在绳子,压在路牙和石凳上的则像尚未铺好的地毯。曾几时女子出嫁需绣布作嫁妆,如今姑娘们将自己的青春与才德作首饰珠宝,却反倒难受待见了。

“她(才德的妇人)想得田地就买来,用手所得之利栽种葡萄园。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她的灯终夜不灭。”——《圣经·箴言》

推过轮椅在宽窄巷子,我胆子大了,见着人多了,我就想往里头推着试试。想练习好技巧,就要弄高难度模式,适用于大部分技能。

说实话,体感有点像推着轮椅过菜市场。虽然理论上性质也挺像的了。没见到几个貌美的小姐姐,倒基本都是大妈(比较多)大爷们来为自己的儿女守着简历,见人有兴趣,就立刻上去推销两句。也有大妈大爷们是在聊天,讲自己来这里摆简历多久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不喜欢之前联系上的人,感叹一发现在的年轻人不懂父母苦心,压根没有结婚的想法,姑娘们更是只想着念书。

我弯身一看,简历里姑娘居多,基本都是大学本科和硕士,企业高管,父母优秀,月入过万,也不乏海归学术大佬;年龄25+的,就强调强调家里有房有车,对男方要求不高,硕士女配本科男也行;年龄小些的,就把年龄打个加粗,强调自己正值好年华——年纪小在全国各地的相亲角都是triple bonus。

算了一下,我的学历收入和家境放到这里来,也只算中等水平。当然,颜值我能再扣上几分,性格再扣一点,直接下级,基本没戏了。

大爷大妈们像挑菜一样打量过这些简历。“年龄太大了”对应着“菜蔫了”,“学历太高了”对应着“太贵了”,“个子太矮了”对应着“长太小了”,“个子太高了”对应着“吃不完”,我脑海里作着这样的匹对,感到剧烈魔幻,并开始对自己于“年轻”的定义起了质疑。

简历上,很少能看到真实的人——我是说,真实的人只能通过相处才能认识。我也能想象到姑娘们被自家父母摁着脑袋包装自己,把自己的喜好小心藏好,一点点妥协下来。

“爸你看,” 我说,“读书好真的能改变命运。自从我好好读书,我家长辈都不和我提相亲的事了,谁催我奶奶还帮挡着,说别打扰我念书。”

老零喷笑,说:“我爸妈之前也说起这种事,说什么相亲啊之类的,我超懵的。”

图源网络

在挤满花衣大妈和汗衫大爷的窄窄的小路上,坐在轮椅上的妙龄的老零和推着轮椅的看起来没有三十多岁的我仿佛一道清流。

我们吸引了一些目光,一部分是因为我们看起来很年轻,而这里不是我们这个年纪应该感兴趣的地方,至少不是大妈大爷们认识的那种“年轻人”该来到的地方,但也更多的是因为轮椅轮子无数次地撞到大爷大妈们因跳广场舞而健壮的腿上。

我尽力扶着轮椅了,但那个路,真的对轮椅不太友好。

轮椅又卡在缝里了。我琢磨着怎么把它推出来,老零则在打量着灌木上夹着的简历。坐在轮椅上读那个高度的简历真比直起身走着看要轻松。

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大妈悠悠的感叹:

“这姑娘长得挺俊,腿可惜了。”

我咬着牙憋笑,鼻涕泡都喷了出来。

大约是因为老零穿着短裙子,露出的腿上没有丝毫石膏的痕迹,令人不禁以为她真的是腿部有皮肉之下的毛病,或者干脆不仅限于腿。也可能再加上老零入戏的神情令人们几乎要接受了我们故事中的设定。实际上那时她至少行为和神态上比我要入戏了。我看起来依旧像是刚推了轮椅两小时的小屁孩,但她的眼神中透出的是已与轮椅相伴许久的沉着冷静。她甚至以微妙的姿势将腿摆成了一个扭曲的角度,让我想起初中时隔壁班一个小儿麻痹症的男生,推着助行器走时,他的腿也会拧成类似的角度。

神秘。真的神秘。

老零没听到。老零依旧专注地读着简历。我在一旁憋笑了一会儿,忽然镇静了下来。这没什么好笑的,或者说,如果我觉得这件事好笑,那么我相当于是在觉得自己的故事好笑了。毕竟脚本整体说下来还是爱情元素蛮重的。

我说:“爸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b来相亲角,会怎么样?”

老零吓了一跳:“啥?不会来的吧,他那个情况,根本合格不了啊。”

我说:“我就说说。但我感觉如果加个相亲角剧情,好像也很有意思。”

老零说:“设定越来越复杂了。”

如果b来相亲角放出自己的简历,会怎么样呢?

之前相亲也流行过“有房的话就算残疾人也行”之类的户口论,那这么算下来说不准b也不是那么的没戏。颜值也好,性格也好,b都不算很差。但我觉得他不可能来这种地方找对象。不如说,作为很喜欢他的作者的我,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相亲一定没有爱情吗?不一定。相亲角的存在说明它可以帮助人组建家庭。爱情有一见钟情和细水长流两种模式,真正长久起来都需要磨合。可是啊,走这一趟,我感觉婚姻是相亲角的特典附赠品,不是每个来参与的人都能拥有。连婚姻都是“特典”,那爱情大约是“一等奖”了。在这相亲角不成文的法典上,用最大字号写着的,还是经济状况、身体和家庭条件之类的物质刚需。人们讨论的也多是这些点。至于爱情,是这一切都满足之后才能培育的。

正确吗?

我不能说完全错误。

我觉得b可以来这样的相亲角,像普通的同龄人一样为自己的婚姻和爱情而烦恼,但我不希望他在相亲角不占优势是因为他残疾。

我觉得b不该来这样的相亲角,他该像一个正常的虚拟故事中的男主一样,去亲手以更罗曼蒂克的方式寻找爱情和伴侣。也会有人爱上他,将他完全平等地爱上,不是以“慕残”之类的心态,而是单纯地将他以人的身份来相爱。

我理着这些想法,完全忘记了我明明已经给b配好了c,而且他们俩不是在相亲角认识的。越想我越愈发对之前知乎上那个神秘的“跟残疾人谈恋爱都有哪些原因?”的问题感到迷惑。这种迷惑和我的认知又互相冲突了起来。

——“我也有不少朋友是残疾人,我与他们交往起来并无障碍。” 当我有这个想法时,是不是说明实际上我已经事先默认了“可能会有障碍?”

——“跟残疾人谈恋爱都有哪些原因”,是不是意味着提问者在提问之先就默认了“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不该和残疾人谈恋爱”?

那是不是我的意识,和大众意识一样,还未脱离“将残疾人当特殊群体对待”的惯性区?

企图纠正这个惯性意识的原因是,如果心怀着这种想法写b,那我写出的b将会不幸福——如果将自己视为异类,且周围环境也不断向他证明着他的格格不入,他很难成为一个幸福的人。a又离开了他。

如果他自己都活在对自己的质疑里,那这一生就太苦了。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太忍心写相亲角这个设定了。在我心目中b是个很好的人,无论从我作为作者的上帝视角,还是从a和c各自的角度,我都是很欣赏和敬慕他的。

但如果我写相亲角,我就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我所珍视的这个人,在这以“物质刚需”为枪炮的相亲战场上,几乎一定会成为手无寸铁的败者。b一切其余可贵的品质,都会因刚需的缺失而无人问津,甚至因为这项缺失,他连踏入战场的资格都可能没有。

我更不愿面对的是:b并不是个纯属虚构的角色。


tbc.

下一章讲人民公园的后半章和春熙路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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