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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情话——《魔术师(2010)》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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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第83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提名动画电影,我是在学校的动画电影史课上看的。播放前教授介绍这部电影说:“它是一封老艺术家写给小姑娘的情书。” 于是在故事开始前,我一直将其定义成了一部艺术家设定的《洛丽塔》。

可当影片结束、字幕滚动,我才反应过来:这个故事确实是一封来自老艺术家的情书,但它不仅仅写给电影里的小姑娘爱丽丝,它更是固执的艺术工作者们写给自己所坚持的艺术,写给抛弃他们的年代,写给自己珍贵而愈少的赞赏者的,最深切的情话。

这个故事像一页沾满灰尘的诗。没有什么对白,在无字幕的情况下也能轻易看懂,平静以至冗长的镜头下,是无声挣扎的波涛。20世纪50年代末,摇滚与电子娱乐风靡西方,旧时代的艺术逐渐退出舞台。影片以老魔术师塔蒂契夫在法国的最后一场演出拉开序幕,台下观众寥寥的情景,不禁令我回忆起故乡那残破的黄梅戏剧场。从帽子里捉出兔子,手帕一掀便凭空变出玻璃杯,这些在几十年前还会让观众们惊叹不已的技法,如今换来的只是稀疏的礼节性掌声和失业。

知道自己要离开这剧院,塔蒂契夫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剧院门口的海报栏把自己的海报撕下来,卷好收进卷筒。每去一个新的地方,他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展开这张被反复张贴和撕下过许多次的海报——令人惊叹的魔术师塔蒂契夫和允许他光辉的年代,一起住在这薄薄的纸页里。

在这部电影中,有许多地方,我都像看恐怖片一样挡住眼睛不敢看。譬如当塔蒂契夫离开法国来到伦敦的剧院,在他前面的摇滚乐队三番二次地拖着不下场,他作道具的烟不得不反反复复点燃又摁灭。撼动剧院的尖叫与欢呼随着摇滚乐队退场而洪水般涌走,留给塔蒂契夫的,只有两个兴致乏乏的观众和昏暗的灯光。这位经验丰富、技术娴熟的魔术师穷尽一生去臻于完美的艺术,抵不过十年间骤然掀起的“时尚”,抵不过流光溢彩的荧屏和年轻俊朗的面庞。在伦敦那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演出,当他看清台下那与他年纪相当的祖母观众时,那一瞬间的表情被刻画得令人心碎:隐藏在职业笑容下的,是近乎迷茫地失望。

为了生计,他不追求在大剧院演出。他在宴会上为宾客变出红酒,却无人问津。屡次碰壁后,塔蒂契夫坐上前往苏格兰小岛的火车。在泥泞小镇的酒吧里,久违的喝彩被献给他,他再次有了观众和惊叹,璀璨的时光与骄傲在农家小酒馆里翩然飞回他身上。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最忠实的观众与追随者爱丽丝。见爱丽丝的鞋子破了,塔蒂契夫拿着自己还没在手里握热的工资去给她买了双小皮鞋,却偏要以变魔术的形式送给她。爱丽丝相信塔蒂契夫的“魔法”能让她的美梦尽都成真,义无反顾地拎着箱子与他一同踏上了旅途,去到爱丁堡。

塔蒂契夫为她搭起了一个幻梦般的精神暖房。爱丽丝怎么会没看出来这一切“魔法”都是假的?只因为在她所住的这间小旅馆,那些穷苦潦倒的老套艺术家们都如塔蒂契夫一样,细心守护着她心里对这些神奇艺术的信任。腹语师用自己的木偶与她打招呼,就连后来教她做饭时,也尽量用木偶来与她说话。不堪重担的小丑在自杀前,依旧好好地与她见面,并收下她的汤。这群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艺术家们,为她竭力演出一场卑微的嘉年华。

在爱丽丝眼中,他们都是神奇的、会魔法的人。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么多的人,一步步向上攀爬着,却不曾想手指抠住的尽是流沙。” 

能把橱窗里的昂贵大衣变出在爱丽丝身上的塔蒂契夫,在她睡下后去为她想要的奢华值夜班、做苦工。在她的楼上,小丑拉了根绳子,放着歌,一无所有地上吊。当她终于穿上精巧的高跟鞋稳稳走在大都市的街道,与她一个街区之隔的小巷,教过她做饭的腹语师在路边乞讨,而那个与爱丽丝打过招呼的木偶放在玩具橱窗里,怎么降价也卖不出去,终在影片最后霓虹熄灭时,被映亮了“免费赠品”的标签。就连耍杂技的三兄弟,最后也不是去剧院抛杂耍,而是去商场广告公司,攀着栏杆画巨幅海报。这些身怀绝技的人在抛弃了他们的时代与城市中穿梭,寻找着一块能让自己的生活和艺术都能立足的地方,却不得已苟活流浪。

记得两年前为《爱的五声调式》写评,也谈到了差不多的感想。《爱的五声调式》与《魔术师》有几分相似,都是热爱艺术的人向一个旧时代所献的挽歌。“……狭义来讲,那是一个人的回忆;广义而言,那是一个年代、一个地区、一种处境的缩影。年少时我们为之惊叹,而如今谈起,便是嘴角的泪与笑意。我们回想起那个年纪的幸福——因为无知而失了辛酸的幸福;而到我们终于能理解这一切、能为之心怀明媚以外的苦楚情绪时,当年奋斗、耀眼的人们已早早走向我们所探不见的道路,走入漫漫迷雾,再不能相见了。”

爱丽丝在他们之中踩着塔蒂契夫为她搭起的台阶往上走着。漂亮裙子,华贵大衣,高跟鞋,这些“魔法变出的”奢侈品,一点点把她从自卑的乡村小姑娘雕琢成了端庄自信的城里大小姐。最初那个追随着魔术的奥秘而跟随塔蒂契夫的小女孩,就像那双塔蒂契夫在小岛上送给她的那双小红鞋一样被弃置和取代,追逐着都市风尚和潮流的爱丽丝忘记了魔术的奇妙,而觉得这些“魔法”都是理所当然的。

塔蒂契夫用日夜艰辛为她量身打造出的南瓜车和舞裙令她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也令她遇到了自己的王子。可王子不会魔法。当爱丽丝在大商场相中了一条项链,发现塔蒂契夫给她的一枚铜币并无法买下它,她疑惑地看向要把她拉走的男友。当晚她回到家,想要和塔蒂契夫说自己要出去和男友同居,桌边没有她所熟悉的老魔术师,只有花瓶里的一束花:塔蒂契夫去山上将伴随自己多年的小白兔放生,也为她采回了花束,正如他们俩第一天搬到这间小旅馆时,她去山上采回的一样。

在花瓶边的小卡片上,留着塔蒂契夫讲给她的话:“魔术师是不存在的。”当爱丽丝终是遇到了一个普通的、符合这眼下的时代的爱人,这场乡下姑娘变都市丽人的魔术圆满完成,伟大的魔术师塔蒂契夫就该带着他质朴而真诚的魔术,不谢幕而无声退下舞台了。离开爱丽丝的塔蒂契夫重新踏上火车去下一个地方漂泊,面前却没了魔术道具。面对着丢了铅笔的孩子,他终究没有选择像以前一样变魔术,而是普通地把孩子的铅笔归还。

幸福、美丽又自信的爱丽丝是塔蒂契夫最后一场、也是最精彩的一场魔术。这一次谢幕之后,这位靠着过时把戏在新时代里挣扎浮沉的老人终是妥协,向着这日益更新的世界摘下了自己的冠冕,承认了自己与自己所坚持的古旧艺术的渺小与不合时宜。可他的艺术却在另一个年轻的生命上成长发芽,改变了爱丽丝生命的轨迹。

在这个故事中,两个世界繁复重叠着:爱丽丝所看到的平和华美,与塔蒂契夫所经历的劳苦奔波,这两个世界互相交错,最后重合到了同一个结局:两个人都明白:魔术师是不存在的,他们两人都是普通的人,因为魔术而相遇,但终要走回到现实与生活,年老的终要道别年轻的,去往远方。

通篇看下来,我一直以为塔蒂契夫是爱丽丝的魔术师,他满足了爱丽丝梦寐以求的一切,将她打造成了一个更好的的人。直到电影结束——在塔蒂契夫的火车驶向远方后,在爱丁堡的灯火一间间暗下来后,在橱窗里腹语师的木偶再看不清标价后,在塔蒂契夫曾演出过的剧院的灯火也暗下后,导演终于放出了塔蒂契夫时常望着发呆的那张旧照片:一个在这一幕之前,从没有出现过的女婴。我恍然大悟:爱丽丝也是塔蒂契夫的魔术师。

她骤然降临在塔蒂契夫的生命,弥补起他久违的亲情,满足他将一个女儿抚养宠爱的未了心愿。她成为老魔术师艺术世界与精神世界的枢纽,令他在现实中有所慰藉,也让他的艺术重新有了价值而灿然生辉。这也是魔术。想要跟在塔蒂契夫后面学习魔术的爱丽丝,自己也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她的存在与追随,令老魔术师除了自己固执的魔术一无所有的生命,得到了一份圆满的弥补,也正是为了爱丽丝,塔蒂契夫没有像同旅馆其他的的艺术家一样沉沦沮丧。

对塔蒂契夫而言,爱丽丝是极为珍贵的,她不仅承载他爱女的影子,更是他宝贵的观众。虽然是爱丽丝崇拜上了塔蒂契夫,但塔蒂契夫不是在伦敦霸占舞台、粉丝无数的摇滚歌手。爱丽丝还年轻,心灵开放,她的目光可以飘向四处,她能崇拜许多人、为许多人喝彩,可老顽固魔术师塔蒂契夫,在这个将他抛弃的年代,只有爱丽丝这一位忠实的观者。为了不让她失望,为了那老套的魔术在她心中能时常发光,他千辛万苦也在所不辞。然而爱丽丝还是走了,从他与古旧的日子里走出,走进都市的繁华里,这也是他的一场魔术,他为她一人沉默地谢幕,孤身离去。

我对这部电影最初的感动来源于一种悲切的共鸣——与塔蒂契夫,也与塔蒂契夫的原型,《魔术师》的编剧雅各·塔蒂。这个故事是塔蒂写给自己的女儿苏菲的礼物,里面四处漂泊的魔术师,正是影射了这位才华横溢却票房不得志的编剧本人。上世纪中期,老式电影行业被新兴媒体娱乐打压,被电视快餐文化吸引的人们对老套的默片风格逐渐失去兴趣,复杂冷漠的故事无人问津,职守传统的塔蒂如老魔术师塔蒂契夫一样,逆着潮流,无所适从。这种艺术孤独是新传媒所带来的不可改变的特质,直到今天,当看到《银翼杀手2049》的票房,想想《一步之遥》、《活着》、《1942》,诸如此类的“逆流艺术”无法取悦主流,便不得不感叹《魔术师》中所描绘的,一点也不过时。

可还是有导演在写这样的剧本,还是有人在拍这样的电影,还是有人做皮影戏,这些艺术无论怎样不入主流,也总还是有人在坚持,也还是有人——哪怕不多,在倾心欣赏,在尽力为它们喝彩。这是不入主流的艺术工作者最大的荣幸,他们为艺术,也为这些珍贵的读者观者赴汤蹈火。

在这部电影中,纵使没有什么台词,我却听见了许多情话。它们是父女之间的絮语和告别,也是两个彼此依靠的陌生人的共鸣。它们来自观者,在艺术工作者的作品上结出果实,它们也来自艺术工作者,在观者的生命中留下花季。它们来自成千上万帧手稿——这个动画电影摒弃高科技特效和3D技术,纵使开销巨大,导演还是选择用最传统的二维手绘扫描技术,用最朴素的语言,向这变化万千的世界,诉说一代又一代艺术家与观者、一代又一代保护者与年少者之间,至久真诚的人间情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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