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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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息(一)

CB:鹤一期

鹤一交换文梗活动,抽到的题目是“指尖融化的雪”。虽然,被我完全写跑题了……【捂脸

致敬今敏老师的作品《千年女优》。

本文纯属胡编乱造,历史都捏造的,行规也是,总之什么都请别当真。

请多加小心……吧?【。酒厂老套路了,大家都懂,不多说不然会剧透。

和你想的不一样。

是HE,只要我能写到结尾。为什么又爆字数我好心塞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


“好啦,小姐,请醒醒,到站了。”

年轻女子轻哼了几声,睁开眼睛。列车司机站在她座位边。

“是樽奈站吗?”

“嗳,是的。” 对于这辆列车上唯一一位乘客,司机也掩不住自己的好奇,“现在雪正下得大,你在这种季节来樽奈,是要去到哪里?”

“啊,是……”

这下,摇了几轮头的藤原悠算是清醒过来了,迷糊抓过放在身侧的包,从夹层间翻出记事本,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他:“是,是这个地址。”

司机看了几眼,皱起眉头。

“入小井的话,还有一段距离啊。小井村在那边的山脚下呢。”

藤原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然而窗外华雪纷飞,除了几不可辨的一条苍白的曲线外,什么也看不清。

“我,要走过去啊。”

女子喃喃着,站起身来。

“你如果希望的话,也可以在大巴亭叫辆计程车。”

“好的,谢谢您。” 藤原悠点点头,取下行李架上的手提箱,“但不管怎样,我都还是要走一段路的。他的家不在小井村,是在——是在林子里,离村子有一段距离。”

“哎呀,那还真是古怪的位置。是您亲戚吗?”

“不是。” 她摇摇头,走到大巴门口。司机为她打开门时,风雪便忽地一下,如春日纯白的梨花涌进车厢。

在这风中,他听见她回答:“只是位我崇拜了很久的人罢了。”

如果有明星要隐居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实属罕见。然而司机自己的女儿也正是追星的年纪,为了那些可望不可及的偶像,女子们能倾入多少心思与热情,他是心里有数的。

“这样啊。那么,祝你好运啦。”

披了厚厚白雪的列车驶向前方绵延的、已难辨色彩的铁轨。藤原悠站在站台上,轻轻地呼出一口白气,脱下手套,伸出手来。雪花落在她指尖,马上化作了小小的水珠。

那么有名的人,却在这么冷而偏远的地方。

半个小时后,她又拎着自己的小箱子从黄色计程车上踏下。

火车,地铁,列车,如今计程车也已经坐完了,剩下的路,都得徒步走过了。然而,那位先生显得不希望被人找到住处一样,没有留下什么标示在小井村。她又怎也不好意思去敲门问路,站在一个关门了的报亭边踌躇良久,方才打通了笔记本上记下的电话号码。

“啊,粟田口先生,是我,藤原。……是的,很抱歉,我已经到小井村了,但找不到您的住址,请问……”

又过了十几分钟,粟田口先生所描述的那个戴着黑底金纹围巾、穿藏青色和服的人才从一处漆黑小巷间拐出,一眼便看到了她。然而走近了,来者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您就是藤原悠女……小姐吗?”

藤原悠也被吓到了,点头的姿势都迟疑许多。那人倒吸了一口气,挺直腰起来,红发下流转着复杂色泽的眼中掩不住地闪着惊异的光。

“您看起来真年轻。啊,箱子,我来帮您拿吧。”

她思恃了一下,还是与他确认了年龄:果然,而立之年的他比刚到二十岁的藤原悠大了十年余。这下,名为信浓的男子更惊愕得扬起眉毛。

“一期先生和我描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起码会和我一般年纪的。”

“为什么?”

“你说是要来收集素材……以为你一定已经工作了。啊,不,最重要的是,你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很少听那种老掉牙的故事吧。”

“什么老掉牙的,” 藤原悠有些生气,“没有这回事,我从小就是听粟田口先生和鹤丸先生的故事长大的。好的故事,怎么可能过时。”

信浓轻声笑了起来。

“你啊,怎么比我们说落语的还要较真。”

“你也是说落语的?”

“嗯——” 信浓偏了偏头,“我是一期先生的徒弟来着,会讲,但境界还不高就是了。嘛,不过,毕竟在他后面学了几年了,所以也算讲得可以。一直练习的话,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打的。我是一期先生的首个内弟子。”

“这样……” 提起粟田口一期,藤原悠的声音便不住上扬,本因拘谨而断续的话语春莺啼啭,“你也是因为听了他的故事,才来找他学落语的吗?”

“这个嘛,” 念及初心,信浓微低下头,似个少年人般地挠了下发鬓,“其实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坐计程车,听到了收音机里重播鹤丸先生的落语。那一次讲的是《芝浜》吧,就是那个渔夫捡钱包的故事。当时都听得入迷了,为了把整个故事听完,我让司机多绕了几圈路。”

“啊,《芝浜》!” 藤原悠拍手欢呼,“我喜欢那个故事啊。但是从来都没看到过现场版本……”

“也是呢,你还很小啊,” 信浓感叹道说,“我也没有见过鹤丸先生的落语。我第一次听《芝浜》的时候,鹤丸先生刚过世不多久,恰是错过了机会。实际上,一期先生也是那之后才开始正式专讲落语的,之前他一直是弹三味线。”

提及已过世的人,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了片刻。

“真可惜。” 藤原说,“每次听录音,我都在想,如果能在现场听一次,该是多么好啊。讲故事的话,只有声音,看不到人,还是少了什么。”

“没关系的,毕竟一期先生还在讲啊。” 信浓宽慰道。

“那不一样,鹤丸先生和粟田口先生讲的落语不一样。” 藤原固执道。信浓偏过头思恃片刻,笑了一下。

“你听录音带能听出来么?”

“我看过一次鹤丸先生的录像带,和粟田口先生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吧……” 回忆着录像带和录音里的声音,藤原竟动摇地不确定起来:两个声音在她耳边交汇了般地冗杂着。

“嗯,你这么想也没错,毕竟是两个人,很难讲到一模一样吧。哎,看得到了。”

顺着信浓的目光,藤原也看见了隐在林中的院落,与院门边靠着的穿着藏青色和服的身影。她的心没有计划中跳得那么快。

“粟田口先生。我是藤原悠,感谢您允许我来拜访。”

走到面前了,她率先恭敬地鞠了一躬。

“原来你就是藤原悠小姐。幸会,幸会。不用过于拘谨。我们进屋来说罢,这边的风雪,你可能会不习惯。”

下了高座的粟田口先生,嗓音平和,带了一点点的沙哑,听起来像是从离耳朵很近的听筒中发出的。他们握了手——年轻的手与满是皱纹的手。虽半近杖朝,老先生的脊背却挺得笔直。时间在他容颜与气质上留下的刻印是那般规规矩矩,一刀不多也不少,雕琢成了令藤原毫不意外或失望的模样:无论是言行还是外表,他都不予人以难以相处的别扭,保持着合适而温柔的距离。

——和他说的落语一样……

当他们简单地用过了一餐清淡的晚饭后、信浓把热茶摆到她与一期面前时,她如此想着。

听信浓说了她的年龄后,老先生的眼中盈出笑意。

“这样啊。能承蒙你这等年轻一代的赞誉,实在感谢。”

“我们才是要谢谢您与鹤丸先生为我们带来那么多精彩的故事。” 藤原真诚道。听见她说那个名字,老先生抿起笑容,微微颔首。

“藤原小姐最喜欢哪一篇呢?” 他问。

“全部都喜欢!”

“哈哈哈,这可是殊荣啊,非常感谢。那么,藤原小姐最不喜欢哪一篇呢?”

这题可真算有难度了。老先生的眼睛注视着藤原的眼睛,她不敢笼统回答,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芝浜》和《馒头可怕》。那个,我的意思是,粟田口先生讲得非常好,但是其他的讲得太好了,所以……”

听了她的回答,老先生的笑意更浓。

“藤原小姐很有天赋。那两篇,我也自认为讲得较为松懈。”

“啊!请别这么说……”

“不过,五条鹤丸殿的落语里,想必藤原小姐最喜欢的,便是这两篇了罢。”

藤原张了张嘴巴,脸上飞起的红晕默认了这猜测。见她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老先生无声地笑了几声,稍抬手示意她不用紧张。

“我能想得到。毕竟这两篇是那个人的招牌匾额,讲得比他更好的,怕是难寻了。” 他说,“我的落语,也都是他教的。”

“咦?我以为您与鹤丸先生是拜同一师傅门下的朋友……”

“这……并非如此。要算下来的话,鹤丸殿是我的师傅。” 老先生莞尔道,“我先前只是弹三味线的,在寄席弹出囃子的时候,见到了他。在他离世前的十年,他忽然心血来潮说要教我落语,便是把他会的,基本都教给我了。也算意外的收获。

“但是总会有学不到部分,有一些只有他能做到、而我和别人都说不到的细节,这些差距让我们各为独立。”

圆珠笔在本子上记着这些晦涩的话。

“可是您也说得那么好!” 藤原悠说,“您的风格和鹤丸先生不一样……您讲人情说,讲得动人极了,但鹤丸先生是把滑稽说讲到了很高的境界。”

“是这样啊……”

外行的评价,老先生却依旧听得认真。

“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但如果您真的完全讲成和鹤丸先生一样……如果天下的落语都讲得一个模样,就不太有趣了。” 

听她说这话时,老先生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良久,才苦笑一声。

“鹤丸殿若还在世的话,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咦?”

“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都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无聊到心都要死去了……之类的。” 陷入短暂的回忆,老先生目光稍微低垂,“你们都这么说的话,大约确实是如此了。”

“对不起……”

“请不用道歉,藤原小姐。” 调整好思绪,老先生长舒一口气,饮完了最后一口茶,“你独自来这么远的地方,实在是辛苦了。此处偏荒,没有什么年青人喜爱的电子玩具,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很久没有人来联系过了,藤原小姐愿意来,我很高兴。”

“不,没有这样的事……很感谢您允许我来拜访。”

“不如允我予一席落语,就当给藤原微薄的见面之礼罢。”

这下,藤原的心终于如计划之中一样,怦怦乱跳了。

“真……真的吗!”

粟田口先生的落语只活跃在鹤丸离世后的两三年,那之后便销声匿迹一般,偶尔复出,更是一票难求,年纪小小的藤原抢票,总是抢不过大人们。而如今,有机会见到真人的演出,藤原的心里像有鸽子飞翔。

“嗳,是的。你在信里说看过我和鹤丸殿所有的落语集,这样支持我们的事业,我们也非常感激呀。”

老先生笑吟吟地撑坐起身,领着他们到了录像间。那录像间布置得与寄席的高座一样,摆着一个双面的跪垫:一面为雪白,一面为藏青。

“那么……藤原小姐,请容我去换一身衣服。信浓,请去准备一下录像机。”

“啊?”

两个年轻人同时发出了惊问。

“录像机……真的吗,一期先生!”

“那个,不用这么麻烦……”

“草草对待的话,没有办法讲好落语的。” 老先生带了几分教训地说完,又舒展眉毛,“而且今天我愿意讲个新故事。好了,信浓,去准备吧。藤原小姐,请坐在这里,稍等片刻。”

看他进了里间,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信浓摇了摇头:“那录像机都三四年没拿出来了,谁还知道能不能用啊……”

录像机架好在了灰尘扑扑的架子上接好了电时,老先生也从里间走了出来,一袭藤原在电视和录像带上见过的正装和服和羽织,还有那把金色的、挂着白流苏的扇子。

“唔……”

之前录像带和海报上看到的粟田口先生的扇子都是红底金丝的。看出她的疑惑,一期轻声解释道:“这是鹤丸殿的扇子。因为这次要讲的,是他说过的故事,我觉得用这一把可能会好一点。”

“鹤丸先生讲过的故事……”

“不用回忆了,藤原小姐,这个故事只被讲过一次,而且那是他唯一一场禁止录音的,那次演出的时候,你还未出生。但是……我觉得也是时候录一次了。愿不负我与他之名。”

藤原咽了口唾沫,拿出本子。

没有乐队弹出囃子,只有用音响播了《潮来》。

乐器声落下后,粟田口先生跪坐到垫子上。他嘴角微微上扬。

有什么不对劲。明明跪姿还是与之前那些演出和录像带中一样,却不似一个人。

当他俯下身行礼时,藤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在高座上的人,不是粟田口先生。她能察觉得到,气氛是不一样的,哪怕她只去过一次现场,哪怕大部分落语她都是听的录音,小部分看的录像带,她还是察觉出了那种空气中有什么被抽去、又被填塞上了不一样的什么。

不是粟田口先生,而是另一个在收音机中伴随她成长大的声音的主人。那种氛围像一层无形的薄纱,一层无声的色彩,裹住了高座上的人。那华发不再是因年岁增长而被岁月染了色一般。有一些平和又奔放的温暖与乐趣,正在奔过十几年、几十年的岁月,一步步地回到这高座的舞台,脚步声随着粟田口先生直起身,愈来愈近。

藤原悠睁大了眼睛。

粟田口先生开口了——不,不是粟田口先生。



哦!感谢诸位抽出时间来听我的故事。今日来的客人实在是惊人的多呢,虽说之前的几次也都是座无虚席,令我分外惊喜,再次感谢了。(欠身)

前些日讲完《铁拐》后,我欲要回到住处,却在路边的食摊上被一位客人拦下来了,大约是喝醉酒了罢,不仅塞了我一碗关东煮,还扔了我一堆嚷嚷:“总讲些老掉牙的故事,明明口才好得很!” 听得我竟不知他究竟是在骂我还是夸我——(摊开手)嘛,可能两者皆有。做哪一行,都总得习惯褒贬齐下才行。更何况,他也不是故意的:若真讨厌经典的故事,他不会每次都坐来第一排。

晚上回家后我把这件事与同居的好友说了,心中甚有不平。然而经过好友一番温柔的劝说,我倒真想出了个新惊吓。(执扇)今晚在座的诸位资深听众,纵使将天下故事都听个遍,也决未曾听过我今晚要讲的,不然我昨晚激动一宿可就白费啦。

各位听或交流起落语时,大抵会将故事分成四类:滑稽说、人情说、戏剧说与怪谈说。看似这几个分类互不干涉,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滑稽的人情,滑稽的戏剧,或者,人情味的怪谈,这些听起来新奇的属性,更值得一试。若是一成不变的单一类别,故事岂不会无聊得死去?我把这想法与别人说,别人都会笑:“啥啊,故事又不是人,哪有死活一说,讲得不好的故事,难不成还有葬礼啦?” 就连我的好友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地望着我。

唔(摸下巴),倒不是说错。人啊,狗啊,鸟啊,这些会到处移动、会发出声音和生长的,就算是有死活的生命了。看得见或摸不着的物件,不会自己动,不会说话,不会挣扎,完全是与生命相反的东西,理应就不该有死活嘛。(摊开手)别说你们现在这么想,大半百年前的人也是如此认为的哩。

记得当年那场战争的时候,空袭死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位还挺年轻的书生,没有逃过劫,被从火场中救出来后,未有一季便去世了,说来也怪可惜的,唉。(摇头)看护他的小姑娘每日写的日记中,记录下他在那两个多月中偶尔清醒时断续讲述的话语,连起来竟是个怪谈样的故事,讲得便是他与一个他在离开前反复呢喃的名字的主人。为何说是怪谈呢?因为理论而言,刀剑这玩意,就是我们常说的“没有生命的物件”,小姑娘也是这么想的。但书生却在难得清醒的时候,与小姑娘反复说:我与他,我与他……用的不是称呼物件、而是称呼人的词。

事儿还得从战争尚未开始时说起。这书生是一户布商家的独子,上过大学后,除了照顾家中店铺,他也凭着念书时的兴趣,在都城的收藏馆里寻得了一份兼职:整理收藏品仓库。

一般而言,都城收藏品仓库这种地方,不是普通人能进的;不过那书生究竟算不算普通人,更是不好说。说这人天生骄子吧,他并没十几岁就做出名流千古的事。但说他与周围的人一样平庸,倒也亏欠些许。学塾与大学的老师对他印象深刻,因为他每次交上的课题与论文都工整得惊人,字写得似印刷出来的,没有丝毫涂改的痕迹,无论论点多新奇,措辞却都是规矩的典范。若放在现在来看,就是搞家长参观日的时候,会被后排的家长们指点着向各自孩子说“学习着点人家” 那样的存在吧。哎呀哎呀,这种性格的人,普遍有什么特质,大家想必也是清楚。

这人在大学时习得东西洋文化,肚子里除了墨水,就是各样的理论。这其中他最偏爱的,(打开扇子,扣在膝盖)还是要数理性主义。他信奉科学,试图用课本上学过的文字和算式来解释生活中的一切事。这也是为何他想在收藏馆工作:收藏品都是能明明白白摸着看见的。他望着那些灰扑扑的器物,就倍觉亲切,认为是在看着本虚无缥缈的历史化作实体。秉着心细,他在许多本可以空闲下的日子里都来到仓库,一件件器物地打扫过去。

“请交给我来。” (合手)

他总这么对藏馆办公室的同事们说这话,主要还是因着他认为同事们对待那些藏品不够小心——这儿那儿的磕坏一个边角,啊呀,他都要心疼得跺脚半天呢,整得那一个花瓶一块绢布,都是他亲自掏腰包选买回来似的。盯着别人做实在太麻烦啦,不如全部自己揽下来做。同事们也不客气了,毕竟谁想坐在满是灰的仓库里做乏味的工作呢!拿的钱也一样,这种苦闷差事既然有人乐意做,岂不人皆欢喜。

如果是春秋时节,还会有人陪他一起的,到了夏冬时节,便只剩他一个人了。那仓库,夏天仅一扇小窗透风,冬天又不能生火,就成了个囤满灰尘的冰窖。可收拾藏品,还是不得不摘下手套来,免得弄坏了绢画什么的,实在是惊人的麻烦啊。然而这是自己答应下的工作,就算在严冬的时候也义不容辞。

摘了手套之后,手过了几分钟就被冻得发抖,只好放在嘴边呵气来暖和片刻。

“啊,如果能有火炉的话……赶快把这幅画打扫完,去拿热水洗下手好了。” (低下头搓手)

“那么冷的话,就把手套戴上啊?”

“但是,手套上的线万一勾到……咦?” (抬起头来)

“怎么了?”

书生睁大眼睛直起身来,手还攥着丝布僵在画上方。他眯起眼,四周看了一番。

“……是太累了吗,明天还是休息一天吧。” (挠头发)

“哦哦,是个好主意啊,不管多能干,休息也是必要的。”

那明朗的声音简直就落在他脚跟前了,再归类到幻听,实在是自欺欺人。书生停下手中的活,将画盖好,放下丝布,将台灯往桌沿边挪了点,蹲下身去。

“没有啊……请问,有谁在吗?”(皱眉头)

“喂,真失礼啊,为什么觉得我会藏在桌子下面那种地方。” (不满)

“啊,很抱歉,只是看一下……所以果然是有人在的吗?请问您是谁?新来的人吗?”

“哎,报上姓名这种事,不该等见了面再说嘛。你先得找到我才行。……不用再往桌子下看啦!我不会躲那么好找见的地方的。嘿,直起身来再仔细看看?”

(站直起身)“恕我直言,您为何不直接走出来到我面前呢?”

“哎呀,那样一点惊吓都没有,多没意思啊。”

“在说什么……”

这个时候,书生才反应过来:他正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和绢画说话呢。四下环顾,在视野能及的范围内,是桌子三面都围着的高大柜子,和更多的还上着锁的柜子,并没有人影。

“咦……”

仔细想想,这种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的情景,是颇为瘆人的。然而,信奉理性主义的书生丝毫不觉得害怕,只是又感叹了一遍:“明明最近几天没做噩梦,睡得尚可,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

那像松鼠一样跳在黑暗中的声音这次没有回应他,他便更理所当然地坚信方才那只是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忽然蹦出了些想法,自己又莫名其妙地给它们在心里配上了音——虽然那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他也没太想起是谁的。没几分钟,他就又陷回了自己的工作里。

“呼……终于擦完了(揉眼睛,伸懒腰)。放回去之后,先休息一会儿罢……(卷起来,抱起状,左右摇晃一下)唔,果然还是有点沉……哎?(愣住)”

眼前三个柜子都开着,大约是方才翻找忘了锁好。三个空着的隔层像三张等待他喂食的嘴。被方才的小插曲一打扰,书生居然一时忘了这卷绢画究竟是从哪个柜子里取出的。但这些藏品,都是要按年代与地区分的,不能随便乱放。

“这下可麻烦了……只能去翻一下其他藏品查年份了吗……”(叹气)

“哦,为什么啊?”

“因为要摆对位置……又是您!果然又是您吧!”(四处看)

这声音又一次蹿出来,落在他面前一样地清晰,可眼前除了一排排摆了物件或空着的柜子隔层外,什么都没有。书生很确认自己的脑子正处在极为清醒的时刻:他在遇到麻烦事时,总是能稳下头脑的。

“嗯!太好了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呢。”(高兴地)

“怎么会那么容易忘……”

这么说,这个声音还真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了。“(深吸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您是谁,和为什么老躲着我,但是您现在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出来的话我也不会追问的。(摇头)新来的话确实对这些……”

“别这么自大哦,该寻帮助的时候就要说出口来才好。你手上那幅绢画,是放在你左手边的那个柜子里的第三层噢。”

那声音明快地吩咐着。书生愕然抬起头,看向自己左手边的柜子——确实,有一层隔层是空着的。他记得刚才擦拭时瞄到标签条,是东洋约三百年前的绢画。把画放到了隔层上,他又查看了一下同柜子中的其他物件:确实都是那个年代的东洋作品。

“什么啊,这么信不过我吗。”

当他翻的时候,那个声音又这样嘟嘟囔囔了。

“啊,不是,总是要再核实一遍才好。谢谢您了……所以您到底是在哪儿呢!” (忽然抬高声音)

“唔哇!真是吓到我了,怎么忽然大声说话啦?别急嘛。”

“您对这里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却又躲躲藏藏的,如果您不出来让我看清您是谁,我要通报管理人员和护卫了。”

“噢,听起来很吓人啊!也是啊,只是想给你个小惊吓,弄出骚乱来也不太划算。成吧……你抬头一下?”

(不情不愿地抬头)“嗯?……哇!”

只见在高柜子的最上方,垂下些银色的头发,像雪从天花板上渗下来冻成了柔软的冰棱一样。在这一圈头发间,一张瘦削的脸被他脚边的油灯映亮了些许,一双眼也因这光而带上了明亮。这张脸就那样浮在他头顶上,纵使带着相当友善的笑容,还是吓得书生往后倒退了一步。

“咿……!” (倒吸冷气)

“哈哈哈,怎么样?吓到你了吗?(伸出手来)噢,等下,小心你脚后啊!”

“啊!(往后倾去,撑住地)唔喔……”

“哎呀哎呀,(干笑着缩回手)真是太抱歉了。跌得很疼吧?”

“不,不痛的……倒是您,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要扮鬼的话,也没有鬼会出现在屋顶上的。做这种危险的动作,摔下来怎么办啊。快下来。”

(嗤笑)“你自己还跌在地上,怎么在想我的事?我没关系的。倒是你,站得起来吗?”

“只是这么一跤而已……(直起身拍衣袖)所以,您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呢?”

“唔,大约是因为这样从上面往下看你,会显得比较吓人而有趣吧。(摆手)比起这个,你难道就不好奇我是怎么上来的吗?”

(仰着头,抿嘴唇)“什么怎么上去的,这里就有梯子啊……您还不是用梯子爬上去的不成?啊,是不是之前来取东西,结果把梯子撞倒了才下不来的?您应该早些喊我……”

“(摇头)被小看了啊。嘿,好吧,睁大你眼睛,可别眨眼咯!你还是老样子,果然得让你吓一跳才行……嘿!(身子前倾)”

这书生降在人世二十余载,怕是没见过此等奇异的场景:浮在柜子顶的脑袋的主人在他出口劝阻之先,就直接跪坐起身,(双臂微抬)脚往前一挪,径直踩空了下来。

“什……(伸手,大声惊叫)请等一下!” 

但,好似空中有无数根书生肉眼看不到的缎带裹缠着他,把他从柜子顶缓缓轻柔地吊放下来,(扬起手过头顶,再往下压)这一袭白衣的人竟悠哉自得地在空中将腿舒展开,调整好了站姿,才终往下踩,站到了地上,像一只雪白的巨鸟收起双翅,(把手背到背后)纷然泊停到他面前,年久失修的地板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

(微笑)“都——说了嘛。”

“您……!(身体往后倾)怎么……啊,我知道了,您一定是来过这里很多次了吧?”

“这话又怎么讲?虽然确实,我一直……”

“所以在这里安机关的话,也就不足以为奇了。如果仓库丢了什么,会怪罪到您头上的,还是快把机关取下来为妙。”

“真是吓到我了,我只听说过你是学了西洋科学的,没想到你居然还有编故事的才能啊。(摇头)既然这样,那就让我给你多一些素材吧。不过,初次见面,按你学的那套,我们不该先握个手吗?(伸出左手)”

“啊?……您说得是。我失态了。(放下左手,伸出右手,作出握住的姿势)初次见……呃?(捏成拳头)”

昏暗之中,书生明明是见着了那人伸出的手的,然而他伸向前的手却握了个空:他的手指径直穿过了那人的手,好像那人的手只是一团被上了生动颜色的空气。

“……那,那个,请问……”

“我吗?我是鹤丸国永,平安年间的刀的刀灵。”

“原来如此。您好,鹤丸殿,我是粟田口一期一振……不,我没有想问这个事的!您刚刚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呢!说起来这个……”

“啊啊,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啊,(挠头发,干笑)反正不是人类,所以没有实体,顶多也只能像这样显出个人形而已,你就这么想吧。”

“请别把这样的事说得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你这次小时候都没有读过怪谈或物语之类的吗。(皱眉头)”

“读是读过一些,但那些难道不该是假的吗。”

“这样对刀灵说话是很失礼的噢。”

“呃,抱歉,我不该……但是,刀灵这种事……”

定睛看来,这刀灵,穿得的确也不似这个年代的人。一袭白绸外套下,竟是披金带甲,在这个废刀令已执行了几十年的国家,除了祭典时,很难再看到这样打扮的人了。那一头雪色的发更把世俗气洗去不少,颇像插画卷中走出的故事角色。见他一副不信的模样,刀灵便让他又摸了一下袖子,看起来厚重的外套直接透过了他的手指,他的手像插进了没有温度的雪中。

“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

“怎么样?吓到了吗?(大笑着执起扇子)嘛,你这个岁数的人接受起来,确实会有点难吧,这种事实。”

“什么叫我这个岁数的人啊?”

“就是,像你这种,已经过了弱冠之年的人,读了太多书,反而不信自己的眼睛了,会错过很多惊喜啊。如果是小孩子的话,看到什么都信以为真,能了解到更多有趣的事。”

“您这样从柜子上跳下来,给小孩子看到,怕是要把他们吓哭的吧。”

“诶——才没有呢,我可讨小孩子欢喜了。(抱起手)不过,说起小孩子来,你现在有弟妹了吗?”

(警惕)“鹤丸殿怎么忽然问这种事。”

被他这么说,刀灵忽然愣住了,换了种奇特的眼神盯着他。

(眼中即似愁烦,又有坦然,眼睛稍稍眯起,深叹一口气)“也没有,就问问,你不想回答便算了,抱歉,是我冒昧了,我忘记你……(摆手)别往心上去。”

“……毫不在意的话,我做不到。”(认真)

“哈?为什么?”

“您果然是隐瞒了些什么吧,问我那种问题。”

“唔哦,抱歉了,原来是很不能问的问题吗?我对现在人的礼仪不太了解,毕竟是平安年代的刀,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啊,不……也不是什么被禁止的问题,只是我自己的缘故,对这件事比较记心。您也不用困扰的,(低下头)我一直都很希望能有兄弟姐妹,但家里人觉得我一个孩子就够了,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也是这个寓意。”

“哦哦,是这样啊……果然是你啊,一期。”

“嗯?是的,是我。”

虽然这么说了,书生却感到别扭:望着刀灵的眼睛,他明明见着那朝阳般金灿的眼中映了人影,却不太像自己的样子。这张脸时而熟悉,时而苍白地陌生。人类与刀灵,看起来竟是没什么差别的,这令他感到惊讶之余,也思考起究竟真正的差距何在。

(自言自语)“不过,刀灵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喂喂,这里不就是答案吗,就是我呀。” (指向自己)

“哎呀,是这么说,可总要有个定义吧?”

“哼?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繁琐得惊人呢。你是真的很想知道吗?”

(思恃片刻)“毕竟是没有接触过的领域,您如果愿意讲一下的话,我很乐意听。”

“即使是你并不想听的?”

(睁大眼睛)“唔?”

“只讲定义的话太难了,不然你可以试着一句话定义一下 ‘人’ 是什么,你若做不到,我也不能一句话就和你解释清 ‘刀灵’ 是什么。”

“那倒没关系,您不介意,就请多说罢。”

(微张开嘴,看向前几秒,轻笑)“这样我就没什么更多拒绝的办法了。好吧,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是我年少时的故事。”

“您这样的存在也有年少的时候吗?”

“嘛,理论上是没有的,但我有过我自认为年少的时代。所以,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捻颈边的头发)大约就是,我和你一样,还不知道人和刀灵究竟有什么差别的时候吧。”


刀灵这东西,和怪谈中的各样器物付丧神一样,是刀诞生久了后,吸收天地精华——哎呀,这说法听着真古怪,说天说地,大抵也只是吸收了一代代人类的灵气罢,就化成了或妖或人的形态,飘荡在自己本体周围。古笼火啊,唐伞小僧啊,都是这类的。有些是因为怨气而化,比如鹤丸之前一户短暂待过的人家里,东间柜中就住了个白容裔,哎呀哎呀,那可是位性格不好惹的小姐,附了被丈夫虐待致死的夫人的怨气。每次有人打开柜子,手帕就会像刃一样“嗖”地飞出来,(手抬起来,往下作滑翔状,指向脸颊)直直抽打在那人脸上。那男人知道闹鬼,却也不敢将柜子丢掉,怕被怨魂寻上哩。在柔弱女子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却被一副白手绢给吓得魂不守舍,最后搬了家,惹得街坊笑了几十年。

但也有鹤丸这样的刀灵,并非因主人怨气而生,只是刀被打造出后,被主人配在身侧,随着主人出征杀阵,也看着主人饮酒作乐、琴瑟舞歌,久了,钢铁间便生出魂魄来,模仿人类的举止,被人类的言谈耳濡目染,连形态都化了人形而非妖魔。也不作恶——只是偶尔会做点恶作剧,嘛,毕竟有的时候,尤其是万一遇到个不乐意出征杀阵的主人,那生活无聊得简直要死,总得来点调节,对吧?(摊手)

鹤丸作为刀灵,和其他付丧神一样,不想被人看见的时候,人类打着灯笼找,也根本不得以见到他们。想让某个人看见的时候,就算在不见五指的夜中,也有办法让他们想显现给的人类看清他们的模样。然而这样厉害的付丧神,却逃不出小孩子们明镜般的眼睛。不然怎么会有孩子与座敷童子玩得咯哈大笑,家长们却一头雾水的情况呢!有时,鹤丸的主人佩戴着鹤丸国永走在街上时,主人也会疑惑:为什么总有一群小孩围在自己身边笑呢!自己明明看着那么严厉。

小孩子的眼睛躲不过,但被成年人们注视的目光,解释起来还是太复杂了。孩子们不会追问鹤丸“你是什么啊” 或大声嚷嚷“刀灵这种东西不该存在”,在他们看来,眼可见即为合理,甚至并不需要一定摸得着。但大人们肯定就要多问许多了。所以,除了做些忽然出现之类的恶作剧,鹤丸也不常显出人形。

说起来啊,神鬼界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合上扇子,扇背依字的节奏打在手心):无。怨。不。成。

这话的意思是:因着怨念或心怀残念的人得意附体而形成的“妖怪”,才能有实体,也可说人化了魔,魔并了人,永生不得转世。像鹤丸这种,没有实体,只有人形的,不少是因着听多了人间的热闹,心生向往与喜爱,才渐渐有了意识,有了能被指定的人听到的嗓音,和能被指定的人看到的身形。但那影子一样的四肢百骸都是虚的,下雨天,走在路上,雨滴会直接穿过这身体,所谓的“衣服”也不会被打湿。下雪天也是,雪花落进鹤丸的头发,就像提早落尽了雪地里。鹤丸伸出手接住雪花,雪花也不会融化在他手指,而是直接穿过他的皮肤,继续往下落去。

连风那样看不见的东西都有温度,能让人感叹“真冷”,鹤丸这有着人形的刀灵,却是只能活在寥寥数人的视野和回忆里。嘛,比起那些一次都没被记住过的无名之辈,当然还是算较好的了。一些古卷中记载过(执起扇子,四处点拨):“青森关山之战中,正千钧一发之时,隐约从关山军旗后,闪现过白色的鬼魅,行于刀光寒刃之上,漫步黄沙滚滚之中,随关山将军马侧,白袖飞展;将军刀起之时,身影亦凛然大笑,如入无人之境……” 讲的便是鹤丸偶尔来了兴致,在战场上显出人样的事儿。

纵观历史便知,战无不败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输得多与少还比较次要,关键在于输得大或小。但如果死了!那对于这个人来说,输赢什么的,就都结束了。樽北战役的时候,这将军没躲过乱箭,死了。为掩人耳目,葬去了林里,倒也好好挖了墓,放了一堆陪葬品进去——鹤丸作为将军的首席爱刀,当然也入了土。嘛,毕竟,刀这种东西嘛,没有意识,也就不会有开心或不开心、无谓或郁闷这一说了。

毕竟也是个挺显赫的将军,虽葬得很偏了,还是派了一位粟田口氏的士兵,看守将军的墓。

这位粟田口先生便定居在了樽北山林里,把自己的未婚妻也接过来,婚后得一子,起名叫一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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